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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民族文學》| 最后的一幕
    來源:《民族文學》微信公眾號 | 向迅  2018年04月07日16:29

    責編手記:

    我們見慣了那些完美的祖母。她們慈祥,善良,端莊,充滿了生活的智慧。向迅筆下的祖母并不完美。她有幾分刻薄,喜愛嘮叨,經(jīng)常吹毛求疵,甚至搬弄是非。帶走他的祖母的也并不是病痛或意外,而是不可抗拒的衰老,是滴滴嗒嗒的時間。但一個平凡生命的自然離世才是最令人心悸的。因為祖母的白發(fā)、孤獨、羸弱和無奈屬于每一個生命。作者在散文中多次提到《百年孤獨》,并為祖母與書中主人公烏爾蘇拉的相像而感到震驚。跨越時間、空間、文化背景和成長環(huán)境,原來個體生命之間擁有那么多的相同之處。最后的一幕,告別的不僅是祖母,還有那些不完美,但真真切切活過、美麗過、掙扎過的生命。作品一直用一種間離的視角在觀察著這一幕,冷靜,克制,似乎是想提醒我們,這是屬于他自己的故事,但又不僅僅屬于他自己。

    有尊嚴的老去,和更自在的告別,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課題。對這個課題的討論,才會讓我們更加珍惜生命,珍惜生命中長長短短的相逢和相聚。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也許是告別,讓我們更加明白了到來的意義。最后一幕的存在,讓之前的每一幕都更值得認真對待。

    最后的一幕(節(jié)選)

    ◎ 向迅(土家族)

    那個冬日的上午,我見了祖母最后一面——在知客司儀當眾宣布孝子孝孫見祖母最后一面之時。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在一間黑色的屋子里躺了兩天兩夜;在此之后,她將永遠躺在黑夜里。

    她的兒子們已站在高腳板凳上躬身圍著她,臉含悲戚地,耐心細致地為她蓋上了一床又一床顏色鮮艷的帶花的廉價綢面,大概還精心地為她整理了一下儀容。估計在他們的記憶中,他們還從來沒有在母親面前顯示出如此好的耐心。

    我和眾多堂兄堂妹們立在五叔家堂屋的角落里,望著兩三個晝夜以來不曾合過眼的父輩們忙碌。他們一個個神情肅穆,滿眼通紅,舉止莊重,言語短促而哀傷。他們在同一時刻蒼老了十歲。年紀最小的叔父,抹了好幾把眼睛。

    我的父輩們,在十一年前失去了父親,又在這一天失去了母親。

    他們一下子變成了孤兒。

    輪到我們這一輩的時候,我遲遲邁不開腳步。我與另外一個自己暗自做著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

    我不敢面對那個時候的祖母。

    我怕見了她,晚上會做噩夢,盡管她是我的祖母——事實上,這種擔心并非杞人憂天。之后的許多個夜晚,只要我一閉上眼睛,我所看見的那一幕,就從我緊閉的眼前跳躍而出。我拼命地暗示自己不要去想,可那一幕竟是那么頑固,活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幽靈。我因為恐懼而徹夜不眠。

    可另外一個我,又不斷提醒我,不管怎樣都要踏上那條板凳,與她見上一面。最后的一面。“她是你的祖母。”

    堂兄堂妹們一一從我面前經(jīng)過。我在他們臉上沒有看到恐懼。他們沉默著從我面前返回,一臉哀傷地離開了堂屋。在越來越空曠的堂屋里,我像一個無處可躲的人,被一盞聚光燈照耀著,被無數(shù)雙雪亮的眼睛盯著,被逼上了一條絕路——實際上,大概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吧。

    我權衡再三,終于鼓足了勇氣,長吸了一口氣,踏上了那條高腳板凳。像是有人給我下達了一道命令。但我知道,是一股無形的力量把我推了上去。

    我見到了祖母。她被大紅大紫的綢緞簇擁著,頭上戴著一頂青色帽子,像一個正在睡夢中過著富貴生活的地主婆。這種綾羅綢緞的生活,一定被她奢望過,現(xiàn)在終于心愿得償。

    她更像一尊菩薩,甚至像一個被包裹起來的“剛出生的老嫗”(馬爾克斯描寫烏爾蘇拉老年時的樣子)。

    她的面目是那樣端莊,神情是那樣安詳——跟她坐在椅子上打盹兒時沒有什么兩樣。如果她換個地方躺著,人們肯定只是覺得她睡著了。

    誰也不會把這個面目安詳?shù)睦咸c那個被人們視為巫婆一般古怪的怪老婆子聯(lián)系起來,與那個令兒子們頭疼讓兒媳們避之不及的老嫗聯(lián)系起來,與那個既詛咒過兒子也詛咒過孫子的老人聯(lián)系起來。

    我必須得承認,這么多年以來,我從未改變過也從未掩飾過對祖母的態(tài)度,我不喜歡她。在我的心底,她不是一個好鄰居,不是一個好母親,也不是一個好祖母——如前文所述,她過去的所作所為給我留下了陰影。

    奇怪的是,當我在這一天面對如此安詳?shù)淖婺笗r,我在不安與恐懼中忽然發(fā)現(xiàn),所有的恩怨與前嫌,都在這個時刻獲得了冰釋;所有的誤會與曲解,都在這個時刻得到了澄清;所有的陰影與暗面,都在這個時刻自動消失了。

    所有的事情都已不再重要,所有的事情都已成為遙遠的過去……

    猝不及防的,我的眼里涌起一股酸澀,眼淚就要掉下來——真相像一道閃電,像一把刀子,總是殘酷地把我們從表象抑或幻象中強行帶入到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面前。祖母就要上山了。

    四天前的那個晚上,我們?nèi)タ赐婺笗r,她還躺在堂屋后面的那間屋子里,躺在她睡了多年的床上呢。而幾天不見,她就已躺進了永恒的黑夜之中。在空間上看,她只不過是從臥室移到了堂屋,只不過換了一個睡覺的地方。以前,她無數(shù)次從臥室走向堂屋走向院子走向田野,最終都回到了那間臥室,但這一次不一樣,她將像一陣風像一朵風中的菊花一樣消失在田野。

    那大約是我長大成人以后,第一次走進祖母的臥室。那是一個陌生的狹小的幾無陳設的房間。自然,臥室里的東西都不屬于她,那間臥室更不屬于她。從某種意義而言,她更像是一位寄人籬下的寄居者。

    那天的祖母神志清醒,還能把上身微微抬起,還能揮手示意,還能表達自己的想法。彼時,小幺將一套叫人剛剛從鎮(zhèn)上捎回來的嶄新的睡衣拿給她,她一個勁兒地拒絕:“不要——不要——買這么多做什么呢!”

    我們兄妹好幾人,簇擁在祖母局促的臥室。她將頭高高抬起,沖著我們傻呵呵地笑——與她多年來的笑容幾乎一模一樣——她已經(jīng)不能下地行走了,她已經(jīng)臥床兩個月了,她已經(jīng)吃不下什么東西了,可她還在沖我們笑。跟身體安然無恙似地笑。

    雖然已不能一一叫出我們的名字,但她依然把一個祖母的慈祥饋贈給了我們。那是她最后的禮物。

    那一天的祖母,氣色雖然看起來不錯——甚至給人以某種錯覺而對她不容樂觀的前景產(chǎn)生不切實際的幻想——但仍然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衰老跡象:滿頭白雪,是那樣的蒼涼。

    那兩天,小幺百思不得其解地問,祖母的臥室里,為什么總飄蕩著一股令人蹙眉的異味?盡管幺嬸給祖母認真地清洗過身子,置換了干凈的床單與被單,可異味依然。父親解釋說,那是因為祖母長期臥床所致。他還說,再健康的人,臥床兩月,身上也會散發(fā)出異味。

    當時,我是認同父親的看法的。動物在熟睡之時都會發(fā)出難聞的氣味,人也不能例外。祖母躺了整整兩個月,無人與她說話,而她又不能自由活動,睡覺便成為她迫不得已的功課,以至于她的身上一直散發(fā)著熟睡動物的氣味。

    現(xiàn)在,我有無數(shù)個理由相信,那種讓小幺百思不得其解的氣味其實是死神出入祖母的房間時遺留下來的氣息。奄奄一息的祖母,日夜被這種氣息籠罩著。惹得像幽靈一樣出沒的烏鴉,晝夜不停地在村莊上空盤旋鳴叫。

    記得四五歲之時,覺得烏鴉“啊啊啊”的叫聲獨特,便咿咿呀呀地跟著叫。祖母說,學烏鴉叫,嘴巴會變臭。你肯定不想嘴巴變臭。(直到我將這兩句話寫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她警告我們的口吻竟與赫塔·米勒在《低地》中所寫的那位祖父嚇唬孩子的口吻完全一致)。我們便閉嘴了。

    現(xiàn)在,我們把嘴閉得更緊了。因為祖母在烏鴉漆黑的叫聲中消失了。祖母一定是被烏鴉的叫聲馱走了。可惡的烏鴉。該死的烏鴉。

    許多個冬天之前,祖母就已被我們遺忘。她獨自生活在一片黑暗中,被巨大的孤獨包圍著,吞噬著。

    “現(xiàn)在要么是在這里坐著,要么就是在底下門口坐著。”她坐在五叔家的電視機前很無奈地對我們?nèi)缡钦f。她皺著的額頭間,含混的眼神里,凈是嘆息。

    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她就成天坐在一把椅子上打盹兒,仿佛有人捆住了她的雙腳,直至暮色像命運一樣從屋檐上降落下來,她才緩緩起身回到室內(nèi)。

    而可恥的時間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竄來竄去,就在她坐在門口打盹兒的時候,就在她望著遠方發(fā)呆的時候,就在她與陌生路人搭話的時候,可她對此毫不知情,就像她對自己身體的敗落視而不見一樣。

    祖母或許從來不曾預料到,以前不能容忍丁點兒瑕疵,總想在兒媳面前樹立至高無上的家長權威的自己,有朝一日竟會變成一個老態(tài)龍鐘耳背眼花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太太,變成一個經(jīng)常給兒子添亂的多余人,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祖母變成了一團無人呼吸的空氣。

    在孤獨的晚年,沒有一個故交登門拜訪,與她一起追憶往昔,沒有一個兒孫愿意聆聽她的嘮叨。因此,她不得不將平生往事塵封于心底,同時不得不保留她對現(xiàn)實生活的看法——一旦她發(fā)一下牢騷,就會招致兒子的責備,她學會了喃喃自語。

    事實上,早在十二年前,自從祖父離開后,祖母就過上了這種無人問津的生活——盡管祖父還在世時,他們就已分居多年,但畢竟還有人不時跑過來跟她說說話。那個時候,她獨自一人居住在兩間低矮的老房子里。白天在那幾分養(yǎng)老田里操勞,晚上用一盞孤燈照亮灶臺,照亮獨居者的凄涼晚景。

    那個時候,我的父輩們就已很少與他們的母親交流,除非她在生活上遇到了非常棘手的問題,他們才踏進她的家門。他們再也不曾像小時候那樣,把針尖般大小的事都從心窩里掏出來與他們的母親分享,再也不會與她就某一件事進行商量。他們一定認為,他們的母親,我們的祖母,已被時代淘汰出局。

    我們這一輩人,與她更是存在天然的無法逾越的代溝。

    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一個堂兄堂妹試圖與她進行真正意義上的對話與交流。每次遇見她,或?qū)3倘タ赐覀兌贾皇嵌Y節(jié)性地與祖母寒暄幾句。之后再無言語。我們把她當成一團空氣晾在角落里。

    剛開始,她像一把不會說話的椅子,郁郁寡歡地坐在被我們忽視的灰色地帶。但當她對這一待遇習以為常之時,她漸漸將自己坐成一尊菩薩,傻呵呵地望著我們笑,或者凝望著某一個點,一動也不動,像是進入了沉思的神秘狀態(tài)。

    祖母自然知道被人遺忘的后果:一旦退出對家庭事務的管理,就會變成一件礙手礙腳的擺設,一個包袱,一個任務——在我們那兒,大家都把家里的老人當作任務,哪一天把老人送上山了,任務就算完成了。

    就像剛剛失明之時不甘心就此退出家庭生活的烏爾蘇拉一樣,祖母也曾極力想將自己從那種百無聊賴的生活中,從那種深淵般可怕的孤獨里挽救出來,以表明自己雖然年事已高,但并非百無一用。

    2014年端午節(jié)期間,我就見她試圖幫五嬸收拾曬在院壩里的糧食,結(jié)果被阻止。因為一不留神兒,她就可能摔個跟頭。前車之鑒,讓五嬸怕了。

    一個孤獨的老人,是很容易把記憶弄丟的。當一個老人因為無人對話而只能靠反復咀嚼記憶以打發(fā)時間時,記憶很可能發(fā)生錯亂,游離,甚至背叛,丟失。

    2013年,祖母已顯露出意識模糊的端倪。大年三十的晚上,我耐心與之交談,想從她的口中搶救一些有價值的記憶,卻是枉費工夫。雖然她也做出了全力配合我的姿態(tài),但她的回答總是驢唇不對馬嘴——她一個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追憶著年輕時候的往事——惹得我們哭笑不得。

    第二年正月,伯父在一個大雪紛揚的黃昏給我講述了一個更為可笑但也更可悲的故事:祖母在年前摔過一跤,臥床不起。伯父前去探望。祖母和他談論起他的兄弟們。結(jié)果她怎么也想不起老三的名字了。“你猜她怎么說?反正是住在公路上邊的那家……”伯父聽了如墜霧中,過了半晌才明白他母親的語義指向。

    時間似乎還可以追溯得更早,不記得是2011年,還是2012年年底,祖母就不認識我了,她以為前去看望她的,是我的一位堂弟。

    “上了年紀的老鼠是灰色的,身體臃腫,像是它們一輩子只受到愛撫似的。它們無聲地竄來竄去,沿著腳步拖出又長又圓的痕跡……”

    當我在赫塔·米勒的短篇小說《低地》中讀到這段話時,我以為她寫的,是我晚年的祖母。

    晚年的祖母,與一只上了年紀的灰色老鼠確實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身體臃腫,行動緩慢,神情呆滯,無聲無息,像一團向時光深處蹣跚而去的灰色的影子。她咀嚼食物的時候,尤其像一只老鼠,只見她不剩一顆牙齒的嘴巴嚅動著,腮幫子一鼓一癟的,像有一只小動物在里面拱來拱去。

    可她沒有變成一只真正的老鼠,而是變成了一只可憐巴巴的足球。盡管她在八十余年的歲月里從未見識過這種黑白相間,外形成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的球,更不知其游戲規(guī)則,可他們的命運,實在毫無二致。

    我已不能確定祖母究竟是在哪一年哪一月變成了一只足球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我那時尚且年少,對于人世間的紛爭和親人間的微妙關系還懵懂無知,而她已不再年輕,畢竟她已是許多個孩子的祖母。

    還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有孫輩不嫌麻煩地給她解釋足球是怎么一回事,即使對于球類沒有一點概念的她也完全明白了游戲規(guī)則,她也一定不會把自己與一只被踢來踢去的足球聯(lián)系起來。

    “我這一生養(yǎng)育了七個兒子,怎么會變成一只足球呢?”她一定會這樣說。

    祖母不可能知道真相。“她的一生都過得糊里糊涂的,對于生活沒有一點把握。”大家都這么說。

    事實上也是這樣,就在她奄奄一息之時,就在她即將與世長辭之際,她仍然不曾擺脫作為一只足球的可悲命運。那個看不見星星的凌晨,她的兒子們正站在黑夜中爭吵不休。他們激烈的措辭,像星光一樣迸濺。

    他們爭吵的主題,更像是一個永恒的母題,因為這么多年來,它從未發(fā)生改變:我們該怎樣贍養(yǎng)自己的母親。

    祖父一早就確定了贍養(yǎng)他的人選——他的第四個兒子,我的四叔,一個習慣默默做事而不事聲張的人,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但贍養(yǎng)祖母的人選一直不曾明確。祖父曾多次召開家庭會議,對幾個兒子軟硬兼施,但直至他離開人世,祖母也沒有得到妥善安置。

    祖母的養(yǎng)老問題一直懸著。“她的不幸遭遇,都是她咎由自取。如果她的嘴巴不那么厭煩的話,她是可以安度一個幸福的晚年的。”不僅局外人這樣認為,她的兒子們也這樣認為,她的孫輩們也這樣認為。

    可嘴巴長在她的臉上,誰也管不了。或許連她自己也管不了。多年以前,嬸子們在串門談天時,時常提起祖母的那張嘴巴。

    那張爬滿了皺紋的嘴巴,總是會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音。聽起來,就跟老鼠在黑夜里咀嚼糧食時發(fā)出的聲音一模一樣。

    那張咕嘰咕嘰的嘴巴,總喜歡對兒媳們的所作所為指指點點,品頭論足。實際上,她的兒媳們,無論在哪一方面,都不比她遜色。

    正是這張在嬸子們看來喜歡無中生有,喜歡在雞蛋里挑骨頭的嘴巴,把它的主人變成了一位長舌婦,變成了一個不受歡迎的人。

    最讓她們難以忍受的是,祖母喜歡當著這個兒媳的面,夸另外一個兒媳的好——在她們看來,婆婆含沙射影的話,無異于打了她們一記耳光。雖然心里不快,卻又不好發(fā)作;祖母還經(jīng)常在外人面前,在不合時宜的場合,數(shù)落她們的不是。然而,她上午說出去的話,下午就傳到她們的耳朵里了。

    記憶有時候是殘酷無情的——在我的記憶中,好像沒有哪位嬸子不曾與祖母發(fā)生口角的。在經(jīng)過長時間的忍氣吞聲之后,忍無可忍的她們,受夠了的她們,終于對“惡婆婆”的壓迫進行反擊了,并在無形之中形成了一個聯(lián)盟。

    她們甚至背地里為祖母送了一個十分形象的別稱:怪老婆子。每當她們談起祖母,總是說:怪老婆子……怪老婆子……

    就這樣,在不知不覺間,祖母被兒媳們孤立起來。她對此可能有所覺察,可她并沒有對自身的言行進行反省,也沒有意識到與兒媳交惡的嚴重性,依然我行我素,嘴不饒人,以至于與兒媳們越來越疏遠。

    因為那張嘴巴,祖母不僅失去了兒媳們的好感,也傷透了兒子們的心。

    有幾年,她和祖父與交惡的兒子們形同陌路——即使狹路相逢了,也互不言語,甚至與祖父一道,慫恿并默認外人與自己的兒子大動干戈。多年以后,當母親偶爾回憶起那一段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時,仍然心有余悸。

    祖母終于嘗到了自己親手種下的苦果——在年老之時,沒有一個兒子愿意接納她,沒有一個兒媳愿意接納她,大家都怕她的一張嘴巴,而她最疼愛的幺兒在一個她從未到過的地方做了上門女婿,一年也難得見上一面。

    祖母的嘴巴,把老年的她變成一只旋轉(zhuǎn)在空中的足球。

    多年過去,我同樣已不能確定,祖母究竟是在哪一年哪一月跟著幺叔一家生活的。幺叔那時在鎮(zhèn)上的水泥廠工作,是他們兄弟中唯一一個有著正當工作和穩(wěn)定收入的人。幺嬸也很賢惠。兩口子將日子過得很紅火。

    祖母若一心一意地跟著他們,理應會享幾年清福的,但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不僅與幺嬸發(fā)生言語上的沖突,還經(jīng)常在其他兒子面前告幺嬸的狀,在其他兒媳面前數(shù)落幺嬸的不是,以至于勉強維持的婆媳關系漸漸失和。

    在一次激烈爭吵之后,幺嬸一氣之下遠走他鄉(xiāng),數(shù)年不歸。幺叔不得不辭去工作,將女兒托付給一位嬸子,就此踏上了漫長的打工之路,至今漂泊在外。畢竟孩子不能沒有母親,一個家不能說散就散了。

    這個事件影響深遠。幺叔家好端端的新房,由于長久無人居住,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破敗之相,門窗油漆剝落,門鎖銹跡斑斑,室內(nèi)塵灰遍地。更重要的是,祖母再次成為無依無靠的孤家寡人,不得不一個人生活。像一個孤老。

    被巨大的孤獨籠罩著,祖母該咀嚼出苦澀的味道,并在反芻中意識到自身的問題。可在幾年之后,五叔將祖母接到家中后,她依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正如你猜測的那樣,祖母過得并不愉快——可以預見,無論她住到哪個兒子家,都不會過得愉快——過不了多少日子,就會聽見她的哭泣聲自五叔家傳出。

    但無論如何,祖母終究有了著落,就像一只在空中不停旋轉(zhuǎn)著的足球終于落到了草地上。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人們總喜歡在一件懸而未決的事情得到緩解之時松一口氣。可意外還是發(fā)生了。

    如果不是發(fā)生這次致命的意外,祖母將活得更為長久,長命百歲也說不一定。當然,也就不會出現(xiàn)我的父輩們在黑夜中為了他們母親的贍養(yǎng)問題而爭吵不休的那一幕了。她也就不會跟著受辱。

    2014年冬季的一天,八十二歲的祖母在樓梯上一腳踩虛,隨著一陣沉重的悶響,身體臃腫的她,跟一麻袋糧食一樣,從樓梯口滾落到了一樓冰冷的水泥地上,動彈不得。

    這一跤,比往年的任何一跤都要嚴重,不僅摔壞了她脆弱的尾脊骨,還摔碎了她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她從此臥床不起。據(jù)說還挫傷了神經(jīng),導致大小便失禁。總之,問題比想象的還要壞。

    五嬸每天服侍于祖母的床榻,一個多月下來,漸感吃力。于是,五叔向他的同胞弟兄們提出,要么輪流照顧他們的母親,要么由他的妻子一個人照顧,但他們得向她支付一定的護理費,按月結(jié)算。

    祖母至死沒有逃脫作為一只足球的命運。

    那大約是她的宿命。

    ……

    刊于《民族文學》2018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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