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索的夏天
盡管還是上午,馬家莊子已經在炎炎夏日的炙烤下變成了一座熾熱的火爐。
蜿蜒曲折的水泥村道上,一位頭戴粉紅色頭巾的回族婦女大步流星急匆匆地走向村口。她叫索菲亞。因為小的時候長得甜美可愛,老人們都親切地昵稱她為尕索。久而久之,遠近的男女老少都跟著叫她尕索了。
尕索白皙的臉蛋上透著一片粉紅,兩條濃黑的眉毛下面一雙深凹的大眼睛撲閃著堅定的光芒。她,上身穿著一件剪裁合體的雪青色襯衣,下身穿著得體的藏藍色長褲,手里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提包。雪青色襯衣在黃色的土地和綠色的樹叢中顯得格外醒目,宛如黃土高原上一朵鮮艷的格桑花。
尕索看見馬宰乃拜老奶奶在自家大院門前的樹蔭下坐著乘涼,一點繼續走路,一邊給老奶奶打招呼:“阿奶,身體好著哩?”
老奶奶回答道:“好著哩。大熱天的,阿里去呢(去哪里)?”
尕索高興地說:“到鄉工商所辦執照去。我要在上莊子開個小賣鋪?!?/p>
老奶奶笑著問:“掌柜的點頭了?”。
尕索回答道:“思想還沒有完全通。他就是不同意,我也要辦?!?/p>
老奶奶提醒道:“噢。班車快來了,不要誤掉啦!”
尕索滿口答應著,加快了腳步。
尕索快步走到村口大樹下的臨時汽車站,用手搭在腦門上遮住刺眼的陽光,向遠方眺望,還看不到班車的影子,便放下心來,從包里拿出白色繡花手絹擦拭臉上的汗珠。
馬家莊子地處青藏高原與黃土高原過渡帶的大山里,海拔高,無霜期短,雨水稀少,土地貧瘠,又沒有礦產資源,是一個看老天爺臉色吃飯的山村。巴掌大點的田地里一年四季只能種些洋芋、玉米、大豆等耐寒耐旱農作物。
村里絕大多數人口是回族。據說是清朝的時候從土地肥沃的平川避難來到這里。俗話說十馬九回。馬家莊子就是因為姓馬的人家人多勢眾得名的。
尕索今天之所以這么興奮,是因為她經過多次抗爭,終于沖破了丈夫馬福生的阻力,拿上了有關證件,要去鄉工商所辦理個體小商店的營業執照。
尕索20歲的那年夏天由馬宰乃拜的兒子馬德才阿訇做媒嫁到了馬家莊子,嫁給了村里的小伙子馬福生。
那時候,馬家莊子農業生產單一,農作物產量也很低,如果遇到天旱地澇連填飽肚子的雜糧都不夠,要靠縣里調撥救濟糧。
交通也十分不方便,到鄉政府的是一條盤山土路,更不要說通班車了。人們全靠走路、坐自己家的毛驢車走出大山。
剛嫁到馬家莊子的時候,尕索如同大多數回族婦女一樣,秉持婦道,學著做一個賢妻良母。小兩口守著一畝三分地,精耕細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簡單且簡陋,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十來年生養了兩個女兒。大女兒馬蘭上小學二年級。小女兒馬蓮剛剛過完六歲生日。
其實,尕索從嫁到馬家莊子的第一天起心里就不滿意這里沉悶、壓抑的氛圍了。
丈夫馬福生雖然在鄉里讀過高中,還跟著村里的阿訇馬德才當過幾年滿拉(伊斯蘭教學徒),是一個對傳統和長輩教導不越雷池半步的人。新婚當天,他堅持要求尕索像村里的穆斯林女性一樣戴上綠色的蓋頭,不允許她與其他男性說笑,五番禮拜一次也不許落下,還認真地勸阻尕索不要打開陪嫁過來的電視機。
尕索當初看著馬福生長相英俊,人也精干,又念過高中,基本符合自己對丈夫的要求。但是,她對馬福生虔誠甚至是過度和癡迷的做法很不理解,經常與馬福生辯論。但是,在馬家莊子濃厚傳統氛圍的熏陶下,尕索漸漸放棄了自己的追求,默默地做著一代又一代人傳承下來的事情。
隨著前兩年夏天柏油公路的修通,馬家莊子與山外的世界暢通了,相互交流也多了起來,各種現代信息一天天撲面而來,沖擊著這個堅守傳統與教規的回族山村。個別膽大的人開始走出大山,到縣城、省城甚至是外省外地開飯館、做小工掙錢。特別是年輕人開始不聽長輩的勸阻和訓斥,穿起了圓領無袖的汗衫、緊蹦蹦的牛仔褲和高跟鞋。
老人們無奈地感嘆道:“這些娃娃盡管戴著白帽子、綠蓋頭,心里面已經散掉咧。頓亞(世界)的末日快到咧。”
尕索的內心也被這夏日里的清風吹得蠢蠢欲動。她開始盤算著出去打工掙些線,蓋一座有新房子的大院子,給娃娃們買幾件好看的衣服,給馬福生買一塊西鐵城手表,把日子過得舒坦一些。
然而,馬福生堅決不同意尕索外出打工:“去你的!你把阿斯瑪尼(老天)都震塌了。讓一個媳婦出去打工,你這是在丟我們老馬家的臉面哩。”
尕索反問道:“一輩子過這樣的窮日子,你們老馬家就不丟臉嗎?”
尕索繼續說道:“看看山外人家過的啥日子?樓房。小汽車。娃娃們上大學。全家滿世界旅游……”
馬福生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房子,我們有啊。家和地牙長點路,要小汽車干啥?娃娃上大學,出去了,心也野了,管都管不住。你看穆家莊穆德壽的兒子上了個大學,一點信仰都沒有了?!?/p>
尕索說:“馬福生,你也是念過高中的人,怎么像快墻旮旯里酸臭的朽木頭?你自己看看,除了能吃飽,我們這個家有啥?買個東西還要盤算來盤算去的的。這樣的日子,我和娃娃再也不想過了。”
兩個女兒在一旁也叫道:“就是的,阿達(阿爸),我們不愿意?!?/p>
馬福生一看傻眼了,想了很久最后咬著牙宣布:“你在家種地看孩子。我出去打工。”
尕索笑了,但是又有些擔心:“好著哩。我把你的換洗衣服整理好。出去打工注意自己的身體,頭疼腦熱的不要硬扛。”
這年夏天的六月,馬福生到縣城打工去了。他先是到一家單位當保安。因為是食堂是漢餐,他必須自己做飯吃。一個月吃住花費下來工資所剩無幾。他只好辭職,又到一家清真飯館去做菜。在飯館里吃住都是免費,只是吃飯的客人太挑剔,這個說菜味道咸了那個又說淡了。飯館老板臉拉得像張驢臉,把他整得不知該怎么炒菜,一賭氣回到了馬家莊子。
尕索從地里干活回到家,看見正在獨自生悶氣的馬福生,心里已經猜到了八九分:“掌柜的,打起精神來。以后咱們做老板,不再受別人的氣了?!?/p>
馬福生鼻子里“哼”了一聲,不再言語了。接下來,馬福生幫著尕索收獲自家地里的洋芋、玉米,打死也不肯再出去打工了。
第二年開春,尕索和馬福生給那一畝三分地播種完,除了鋤草就沒有什么事了。
尕索思忖道:掌柜的不出去打工,家里沒有現金收入,怎么改善全家生活呢?怎么給兩個娃娃買電腦呢?
“要不你在家管娃娃、種地,我出去打工?”尕索試探著問道。
馬福生斬釘截鐵地拒絕道:“哪有這樣的道理!男人在家看娃娃,媳婦滿世界跑。讓別人笑話死了!”
尕索不悅地說:“都什么時代了,你還這么封建保守!自己不出去闖世界,家里老老少少花什么?娃娃上學要用錢,房子漏風漏雨也該維修了。我們總不能一輩子湊合著過日子吧?”
馬福生理直氣壯地說:“你就知道出去闖!出去以后什么都和莊子里不一樣,吃不能吃,喝不能喝,信仰都守不住了,還算什么回回人?”
尕索激動得對馬福生說:“信仰也是要讓人們過上好日子。你倒好,我年紀輕輕的,硬讓我整天戴上蓋頭,像個死氣沉沉的阿奶。我硬扯掉了蓋頭,你一個月不理我。我照個相你也啰嗦幾天。家里的電視幾年你都不讓我們看。美國總統從黑小伙子變成了黃頭發的老漢,我們都不知道!”
馬福生不耐煩地說:“誰當美國總統和你有啥關系?我們守住不信仰,再多的錢也沒有用!”
尕索問道:“你給我說說,《古蘭經》里哪一條規定不能看電視?哪一條規定不能照相?如果祖先們都守在阿拉伯不出門,中國哪里有回族?”
尕索耐著性子勸著丈夫:“人家馬阿伯是阿訇,也沒有你這么多條條框框。就說地里的收成吧,一年下來這點洋芋、玉米,給娃娃們買件新衣裳的錢都沒有。馬穆薩和海蒂徹過些天要回來。我們一起到他們家問問情況。如果情況好,我們把娃娃交給老人們看著,跟著他們一起去打工,掙些錢回來過好日子?!?/p>
馬福生沒法回答尕索的問題,只好梗著脖子不吱聲。
馬穆薩和海蒂徹是馬宰乃拜的孫子孫媳婦、阿訇馬德才的小兒子小兒媳婦,幾年前到廣州去開飯館,是馬家莊子第一對走出去的回族農民。小兩口聰明能干,在廣州掙了不少錢,把家里的老房子拆了,修了個大院子,蓋了兩層小樓。馬家莊子的人們眼睛都看紅了,紛紛像尕索一樣開始反省自己的生活。
今年剛入夏幾天,一場百年不遇的冰雹襲擊了馬家莊子。冰雹把地里的莊稼和蔬菜打了個七零八落。斷莖殘葉和黃土泡在雨水里,綠得瘆人,黃得凄涼。馬家莊子籠罩在危機和恐慌之中。
尕索看著自家地里的悲慘景象,不禁發起愁來:別說賣菜掙錢了,就連全家的口糧也都麻煩了。咋辦呢?
突然,尕索看到村口幾個人抬著一個人。她趕緊走上前看著究竟。
村民抬的是住在山對面上莊子的馬合散。因為上莊子住家不多,沒有小商店。他到馬家莊子的小商店來買東西,半途遇到暴雨夾雜著冰雹,不留神腳一滑摔倒在土溝里,糊了一身泥水不算,還把腰扭傷了,自己走不上來,只好趴在溝里喊救命。
馬家莊子的村民到地里察看災情,發現了馬合散,把他救了上來,正把他往村醫務所送呢。
尕索聽了馬合散的遭遇,忽然靈機一動:上莊子沒有小賣鋪,村民買個醬油醋的都得下山上坡地到馬家莊子來。要是在上莊子開個小賣鋪既方便了村民,又可以掙到錢!對,在上莊子開個小賣鋪!
“尕索,你干什么呢?到家里來撒?!?/p>
尕索猛一抬頭,看見海蒂徹正站在大院門口向自己招手。
尕索高興地上前拉住海蒂徹的手:“你識哪一天回來的?我都不知道呢?!?/p>
海蒂徹頭上戴著杏黃色的頭巾,穿著紅色的體恤、藍色的牛仔褲和半高跟黑皮鞋,耳朵上戴著白色珍珠耳環,脖子上戴著黑色寶石項鏈,既有民族特色又時尚大方。
海蒂徹笑著說:“昨天回來的。我們打算把娃娃接到廣州去上學?,F在課本可難了,公公婆婆輔導不了。我們接過去,一邊做生意,一邊管娃娃。本來今天到學校辦轉學手續,結果讓這場冰雹給攔住了?!?/p>
海蒂徹關心地問道:“聽奶奶說你想出去打工,小馬一直反對?,F在怎么樣了?他想通沒有?”
尕索搖搖頭:“沒有呢。你看這冰雹下的,一家老少吃飯都成問題了。再不想辦法只有喝西北風了。海蒂徹,如果我們不出去打工,在上莊子開個小賣鋪,你說行不行?”
海蒂徹笑著鼓勵道:“當然行啊。尕索,你很有商業頭腦。如果生在南方的話,現在肯定是個女老板了?!?/p>
尕索認真地說:“快別羞死我了。你在外面跑的時間長,見識多,給我好好說說經商的門道。我拜你為師。”
海蒂徹笑著說:“沒問題。你先進來,我們慢慢喧(聊)。”
尕索踏進精致的木雕大門,迎面是墻面砌貼著潔白瓷磚的兩層樓房,穿過鵝卵石砌成的走道和開滿玫瑰花、海娜花和格?;ǖ脑鹤?,走進寬敞明亮的客廳,看見馬德才、馬穆薩父子正坐在沙發上看著一個嶄新的手機,旁邊堆放著幾個寫著破壁機、面包機的紙箱子。尕索向馬德才道完問候后,又問馬穆薩說:“穆薩子,你給阿伯說什么呢?”
馬穆薩揚了揚手中的手機,回答道:“我給我阿大買了個新手機,正給他教呢。要教的東西太多了。破壁機、面包機,都要給他教會使用呢?!?/p>
海蒂徹對馬穆薩說:“穆薩,尕索想在上莊子開個小超市。你說行不行?”
尕索急忙糾正道:“是小商店?!?/p>
馬穆薩爽快地說:“行啊,怎么不行?收入肯定比種地高多了。有啥困難就說,我們全力支持。”
海蒂徹接著說:“口頭支持不行。開店需要啟動資金呢?!?/p>
馬穆薩憨笑道:“誰不知道我們家的錢都在你手上。你就看著辦唄。”
海蒂徹也笑了:“你是掌柜的,我只是個出納,一切開支得你點頭才行啊。”
“哈哈。”馬家大院響起了一陣歡快的笑聲。
尕索回到自己家的時候,天上的烏云已經散去。雨過天晴,夏日的驕陽又高高地掛在馬家莊子的上空,一道美麗的彩虹架在遠方的山頭上。
尕索一邊向愁眉苦臉的馬福生講述地里的災情,一邊和面,是不是偷偷觀察丈夫的表情。
看著馬福生萬般無奈的樣子,尕索把開小商店的想法提了出來。
馬福生聽完直搖頭:“你是做生意的料嗎?上莊子哪有房子?再說貨從哪里來?批發貨的錢從哪里來?賠了怎么辦?”
尕索“撲哧”一笑:“不實際鍛煉一下,還真不知道我是不是做生意的料呢。我們一邊學,一邊做。別人都能學會做生意,我們又不傻,為啥學不會呢?房子嘛。我已經打聽過了,上莊子白占山的兒子到外地打工去了,房子空著呢。我們可以租上。”
馬福生翻著眼睛問道:“錢和貨呢?”
尕索笑著說:“海蒂徹借給我們10000元作為流動資金??h城南邊有個百貨批發市場。你坐班車去提貨。我看著商店??梢园桑俊?/p>
馬福生還不死心,追問道:“哪萬一賠了呢?”
尕索推了馬福生一把:“賠!賠!賠!你好好干,不就不賠了嗎?再說人家海蒂徹也說了,如果我們賠了,就不用還錢了。”
馬福生急了:“那怎么可以?我寧可賠錢也不能欠別人的賬。阿訇說了,欠賬不還來世上不了天堂!”
尕索氣惱道:“不敢闖,不敢拼,不努力,你就一輩子在地獄里熬著!”
馬福生還不甘心地問道:“那地咋辦?難道不種了?一家子人吃啥?”
“播種和收割的時候,我們半天開店,半天干地里的活,保證兩不耽擱。吃的喝有了,還有商店的收入,多好啊?!?尕索繼續憧憬道:“等我們攢到錢了,全家也搬到廣州去,也住在那個珠江邊的電梯房里,讓娃娃們到最好的學校上學。我們兩個人在那個叫‘小蠻腰’的電視塔下面開個百貨商場,再給你買輛城市牧羊人開?!?/p>
馬福生瞪了尕索一眼,沒有再說話。他覺得自己的媳婦是白日做夢,這些想法根本實現不了。尕索的野心讓他萬分苦惱,看來千百年傳下來的規矩無法再桎梏住她了。他感到迷惘、無奈、無助,怎么也找不解決這個難題的答案。
第二天天蒙蒙亮,尕索就起床了。她給丈夫和孩子們熬了一鍋玉米糊糊,煮了4個雞蛋,切了一碟涼拌菜,整整齊齊地擺在飯桌上。
等孩子們上學走了,她開始整理開商店需要的證件和材料,準備搭乘早晨的班車到鄉工商所辦理營業執照。
馬福生一夜沒有睡安穩。他從內心深處希望自己的家庭幸福美滿,但是要達到這個目的卻要與他接受的傳統和信仰發生沖突。他確信堅守傳統和維持現狀就是最高準則,就是維護神圣的信仰。這些年來,他一直頑固地堅持著,懼怕任何改變。如今,他無法回避,必須踏踏實實、真真切切地面對了。
看著尕索收拾停當準備出門,馬福生不由自主地擋住了大門:“尕索,你還是別去了。讓我再想一想?!?/p>
尕索果斷地說:“等你想明白了,家里的鍋蓋都揭不開了。我不想再也這樣窩囊下去了。馬福生同志!”
尕索推開馬福生搭在門上的手臂,昂著頭走出了家門……
“滴——滴,”一陣響亮的汽車喇叭聲從山坡后面傳了過來。
尕索立刻打起精神,向著汽車駛來的方向堅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