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河灣里唱歌
北淝河,古稱夏河,而這片河灣卻是沒有名字的。
我知道,下了大路沿溪流的方向往西走,走過西溝壩子、路過西井臺、走到三界溝,在一塊地頭停住,這條兩邊爬根草長得密密匝匝、中間被踩得明晃晃的小路還會繼續往西伸展。四周田疇縱橫交錯,地勢忽而平坦、忽而起伏。雖然滿眼都是莊稼,我還是能從某處一叢蒿草、一座墳頭或者一棵柳樹分辨出村莊之間的界限。我知道,前方某個轉彎處,會有另一條相同的小路從田野深處輾轉而來、橫越過小溪,把這條小路攔腰分成兩段,便一頭扎進對岸的棉花地、直奔前村,而腳下這條路還是伴隨著潺潺的溪流蜿蜒到河灣深處去了。
小路窄得只能走下一個人,但這并不妨礙那個粗壯敦實的漢子挑著一副沉重的擔子,顫顫悠悠地從村子里走來。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肩頭上彎彎的扁擔忽閃著,我的心也跟著一上一下。他邊走邊“嘿喲——哎嗨吆——”地喊著號子。遠遠地,那鏗鏘有力的號子聲掙脫樹木、莊稼還有野草的牽絆,一下一下撞進我的心窩。他很快就走近了、走近了,裹著一陣風,心無旁騖地從我面前走過,我只是在扁擔嘎吱嘎吱的沉吟里,聽見一粒汗珠向塵埃墜落。
他一直往河灣里走,不知要走到岸這邊哪個村子,還是要去水邊覓船過河。這河灣太深,他只要走過一塊高粱地,沿著溪邊小路轉過幾個彎,被扁擔壓彎的背影就會出現在血色的夕陽下,與晚風里的蘆葦蕩一起影影綽綽......我不悲傷他將再也看不見了,小路自會記著每一個進出河灣的人。他們來自哪個村子,要到哪個村子里去;他們什么時候是個孩子的模樣在河灣里玩耍,什么時候變成了大人揮舞著鞭子跟在老牛屁股后頭;他們什么時候挖起一堆新土埋葬了別人的父親,什么時候被別人埋在附近剛收過的麥地里......所有這些事都被小路記著,記在密密匝匝的爬根草下,記在一層層摞起的腳印里。我不悲傷他們終將消失在河灣深處,這世上,人總會被忘掉,也會被記著。
那背影很像父親。父親會挑擔子,會喊號子,也會在河灣里走。每次想起父親,就想起他拱著背挑著擔子走路的樣子。想起父親,那“嘿喲——哎嗨吆——”的號子聲就在耳邊縈繞,串聯起我對這片河灣的記憶。每次回家,父親都告訴我河灣里的一些事,連同爺爺跟他說的那些,一股腦兒都說了。我知道,他是想趁自己再也沒有力氣記住這些之前,把它們統統告訴我。我沒敢跟他說我的記憶力也很不好了,只能晚上在燈下偷偷地把他說過的東西寫在紙上。這樣,我想有一天我的女兒長大了,就還能知道她爺爺和她爺爺的父親說過的事。
父親說,我們村子以前也就十來戶人家,都姓陳,相互間有著或遠或近的血緣關系。我不理解,這河灣地勢低平、溪流縱橫,到處都是洼地,村民也有諺語云“蛤蟆一蹺腿,莊稼淹十里”,為什么他們還來這里開枝散葉、繁衍生息?我問父親,第一個到這里落戶的人是誰。父親搖搖頭,說他年輕時看見過家譜,我們這一支陳姓應該是明代躲避戰禍從山西遷移過來的,先祖到來之前,這片河灣是否已有別的人家居住,就不得而知了。我從沒見過家譜,無法考證這些,也沒見過村里有祠堂可供族人舉行祭祀,只聽父親說鄰縣有一個叫奶奶廟的地方,那里供著我們這支陳姓的先祖。再問奶奶廟在哪,父親卻怎么也想不出了。到今天,村子已經發展成數百戶、上千人的大村,父親也已年過古稀,還能記著鄰縣奶奶廟陳家祠堂的,恐怕也沒有誰了。事實上,整個河灣里其他十幾個村子的情況類似,大門大戶的祠堂不知道從哪一代起就湮滅了,更別說那些小門小姓,他們連祖上來自哪里也無從說起。
對于河灣里的人來說,記住八輩子以前的事有個屌用!過好活人當下的日子才是最緊要的。所以,只要逢年過節、大事小情的,到先人墳前燒幾刀火紙、放一串鞭炮,就算對祖先有了交代,可以心下安定了。甚至,他們懶得在墳前插一根木板、在上面寫上逝者的名字,所以河灣里死去的人都不會被活著的人記住太久。你只要數一數河灣里的墳頭,有煙火痕跡的頂多屬于某些人家的曾祖輩;再老輩的墳,大多在田間某個角落被風吹得孤零零的,無人添土、無人燒紙祭拜,不是絕了后就是被后人給淡忘了。不過,偶爾也有人會隨手給一座孤墳燒一刀紙,或插一根新發的柳枝。幾年后,柳枝會長成高高大大、郁郁青青的柳樹,孤墳便成了一處地標,為烈日下勞作的村民撐起一片蔭涼。
我曾祖父曾祖母的墳就在村西北角的一塊麥田里。若不是年年清明、春節父親叔父還堅持去燒燒紙、添幾锨土,遠遠望去,那個齊腰深的茅草覆蓋之下的土堆就是一處荒墳。父親叔父都老了,漸漸走不動了,雖然每次回家,父親總會提醒我去上上墳,告訴先人一聲我們回來了,但是我們兄弟姐妹們長年在外地打工,無心之間還是冷落了他們。這些年村莊周圍地貌發生了很多變化,盡管我還能認出屬于我們家的墳,但是,我的孩子卻不能了......
我不悲傷先人的墳塋終將會被遺落在河灣里,那抔土下的骨頭終究會化成灰、溶進泥土,滋養一些種子,讓它們發芽、抽穗,開出各色的花朵或者變成一片熟透的莊稼。所以,每次走進河灣,看著路邊隨意綻放的小花、兀自在風中搖曳的蘆葦或者一片火紅的高粱, 我就知道很多人會一遍遍生長在這片土地上,河灣也會一遍遍記住所有的人,不會對誰有一絲鄙薄。即使是像我一樣最終離開了河灣的人,他們幼年的樣子、少年的樣子、青年壯年的樣子,還有他們離開之前所有的樣子也會留在蜿蜒的小路上、無邊的田野和深深的蘆葦蕩里了。
離開河灣之前,我從來沒有把一條小路走到盡頭,每次都怕走著走著就迷路了;而現在,不管那些小路怎么交錯縱橫,整個河灣在我的腦海里就如一副棋盤那樣清晰。一個人在“棋盤”中央與河灣獨處,時間就不存在了,我可以走成一縷風。小河水淺流緩、日子不疾不徐,蘆葦黃了又青、炊煙斷了又起......我撫摸著河灣里所有的一切,猜想那些被記著的人最后都去了哪里。或許,他們變成了野花、野草,變成了莊稼和蘆葦,只要我一走進河灣,就撲滿眼,從來沒有離去。我看見,有的人站在淺淺的水洼里,彎腰撈起剛剛割倒的一片雜草;我看見,有的人站在老井旁,雙手抓緊扁擔兩頭的木鉤子,俯身勾起水桶,嘿地一聲直起身,晃著肩膀就邁開了腿;我看見,有的人扶著犁把,赤腳踩著新翻的泥土跟在犁后,扯著嗓子呵罵:“俺尻恁娘哩——我叫你肉!”“叭!”地一聲鞭子炸響,那頭慢了半步的健牛屁股上立即暴起一條鞭痕......
我還看見了父親。他忙活了整個冬天,一锨一锨把一片淺水洼里的污泥甩到岸上,我呢,則拎著一只小鐵桶遠遠地站著,見有泥鰍從泥塊里撲棱出來,就趕快跑過去抓住。間或歇息時,父親就坐在岸邊小路上,卷了紙煙,瞇縫著眼抽著,邊抽煙邊給我講古,那些漁夫逮魚遇見水鬼的故事,我怎么也聽不夠。有時,我也會問父親:發大水了,水鬼會到村里來么?不會,父親說,我們把地基墊高些。水再大一點,地基也淹掉了呢?我又問。父親說,我們搬到烏云寺去......
父親說起烏云寺的時候,其實,在蘆葦影影重重的河灣深處,水天相連、鷗鳥翱翔的萬頃碧波之上,只剩下一個魚脊形的小島時隱時現了。曾經雕梁畫棟、飛檐翹角、金碧輝煌的前后大殿和二十余間青磚碧瓦的偏殿,連同殿內供奉的觀音菩薩、元天上帝、文昌帝君、關圣帝君等諸神塑像,早已在民國末年毀于兵火,寺內的和尚也都還了俗,種地的種地,革命的革命。往日里熙熙而來的善男信女,像被一陣風吹散的蒲公英,飄飄悠悠落在河灣里,再也不見了。隔水相望,那個昔日占地數十畝香火鼎盛的寺院,如今已化為腐土,雜樹叢生、了無人跡;那條傳說了數百年的護島大蟒,不知何時興雨飛升了,只在小島西北角濱水處留下一個直徑數米、幽深難測的大蟒洞。每逢北風勁吹,大蟒洞口總發出“嗚——嗚——”的號呼,數里可聞其聲。對于父親來說,這聲音并沒有什么,我卻聽見歷史的鼓角錚鳴。
史料有載烏云寺始建于明末。清康熙年間,懷遠知縣錢鑒《重修烏云寺記》云:“淝去邑數十里,中流突起高灘,亭然聳峙,東為中南海,西則烏云寺也。明崇禎末流寇突逼,居民倉皇奔避于灘而無舟接渡,一時婦稚抗聲呼大,士俄而褰裳就涉若履平地。至賊眾臨河欲渡,人馬俱陷,無一克濟者。賊怒,以矢炮環攻,而灘之四圍渺然若烏云蔽之,遂免于難……”此事傳出,四方八鄉善男信女,捐錢捐物,在灘上建起寺廟,塑觀音菩薩坐像,頂禮膜拜,寺名烏云寺——父親不能告訴我這些,他只是聽祖父說以前廟里住著和尚姑子,發大水時,水漲三尺,島漲三尺,附近的村民可以上島避災......
跟父親一樣,河灣里的人并不知道這片土地的歷史,他們只需要把這些口口相傳的鬼怪龍蛇的故事,講給兒孫就可以了。至于兩千年多前從這里走出去的那個漢子,更是無人知曉。見過縣博物館內陳列著的此處出土的大量秦漢時期青銅器、陶器,和沿河向北十里處的雪花公主墓葬之后,我才知道此地古時叫做陽城,才開始重新審視竹牘上的這個名字:陳勝者,陽城人也,字涉......我無心探尋還有多少名字被遺落在河灣里,我已明白這里的一切都將被時間淹沒,或許,我只需懂得野花的開放、莊稼的成熟,就知道河灣的歷史了。
父親不能告訴我,我們這一支陳姓與那個撼了天動了地的漢子有沒有聯系;對于他來說,烏云寺也只不過是一個講給孩子的童年故事。那年,他只需要在春天里把化了凍、曬得酥軟的土坷垃摻上麥糠、和成泥,做出一塊塊土坯曬在河灣里,待夏天“雙搶”農忙一過,就找來十幾個壯碩的漢子,用這些土坯在老宅基地上翻蓋新房。這次,父親要把地基墊得更高一些——別人家也都這么做。他們推倒到處漏風的老房,把斷墻的舊土坯砸碎就地鋪勻,然后架起石硪夯實地基。我呢,就騎在門口大槐樹一枝橫叉上看大人們打夯:只見父親手扶夯把,嘴里唱著號子,其余四人齊聲應和,跟著父親的節奏齊齊拽緊繩子把石硪高高揚起,然后同時放松繩子讓石硪重重落下,砰地一聲,塵土四濺開來,漢子們的身影立即變得有些朦朧。
父親唱:爺們使齊那勁哩——
他們和:哎嗨吆——啊!
父親唱:使勁那來打夯——啊,
他們和:哎嗨夯——啊!
父親唱:打夯蓋新屋——啊,
他們和:哎嗨吆——啊!
父親唱:蓋屋就娶新娘——啊,
他們和:哎嗨夯——啊!......
漢子們的號子聲調有急有緩、有高有低,時而沉重如隆隆滾雷、時而宛轉如輕輕嘆息,聽得我如飲如醉;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鏗鏘有力,黝黑的肌膚上一顆顆汗珠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看得我如癡如迷。
這是父親第一次為自己壘土建房。對于河灣里的男人來說,一輩子總要親手操持建一兩處房子,這樣他們才能真正足底生根扎在河灣里。不像女人,只要長過十七八歲,許了人家,某一天紅衣紅鞋紅蓋頭地坐上花轎,被一群漢子吹吹打打抬進別家的門,就成了某某某的媳婦,人生便算是有了著落;等生了孩子,人們又開始叫她誰誰誰的娘,娘家帶來的名字卻漸漸無人叫了。蒲公英會在一株枝葉成熟,然后飛到別處,找到適宜的土壤,發芽、開花、結籽......河灣里的女人大都過著這樣的人生。
母親就是一個典型的河灣里的女人。雖然我一直覺得她比父親更智慧、堅韌,干活手腳更麻利,應對里里外外的事情見識也更高一籌,可她始終如一地維護著父親一家之主的地位和權威,無論日子多么艱難、家庭遭遇多少變故,即使是父親年輕時性格暴躁屢屢對她拳腳相向,她仍默默扶持著父親撐起這個家,風風雨雨幾十年與他相濡于沫、無怨無悔。母親的道理很簡單:好女不嫁二夫!在城里,這種婚姻觀早已被人摒棄。而從我這一輩開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走出河灣,去外面的世界讀書、打工,雖然只有短短的二十多年,已經沒有多少女人還把這個作為婚姻信條了;男人們的畢生夢想也不再是在河灣里蓋一所自己的房子、娶個心儀的女人、生幾個調皮搗蛋的孩子......他們要到通往縣城的大道兩側建起小樓,甚至想到城里去,去那里買房、過日子......
土坯房的老村紛紛崩塌了。人們沉浸在新生活的幸福里,便不會懷念那些充滿土腥味的舊日子。雖然如此,只要不走得太遠,他們的根還深深地扎在河灣里,老去的時候還能像前人一樣擁有一座無碑的墳,等骨頭爛了,又可以參加另一場盛大的輪回。所以,他們似乎毫無察覺,但在不知不覺中依舊與河灣一體,他們就是變化的一部分。可是我走得太遠了,注定只能在每次回來的時候到河灣里走一走,看看那些被記著和被忘掉的人們。
我知道,繼續往西,路過被野草覆蓋的老村時,就能遇見我的童年和少年。那時的我會捧著一本書,也在同一條小路上走,有時,我會停下來,擰起眉頭仔細傾聽蘆葦蕩里飄來的一段幽幽的歌聲:
“......春季里來百花香哎——
我的郎來——呀嗬嗨哎——
姐兒來——妹在河邊洗衣裳呀!
洗衣裳呀——我的郎來——
風擺楊柳枝哎——我的郎來......”
那歌聲明澈清靜、細膩溫柔,如每一條溪水、如每一片月色。我從來都不知道,是誰在河灣里唱歌,我想:她應該戴著紅色圍巾,穿著藍底小白花的衣裳;她手捧一束蘆花,眼睛烏黑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