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智奇:淺談“注釋、喻理式”的文學批評的體式
注釋、喻理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一種體式。孔子以“詩無邪”而刪注《詩經》,朱熹注釋《孟子》,金圣嘆批注《第五才子書施耐庵的水滸傳》,李卓吾批注《西游記》,紫硯齋批注《紅樓夢》,毛宗崗批注《三國演義》;《莊子》的寓言式的文體,陸機的《文賦》以賦體談文論,鐘嶸的《詩品》以形象品詩文,劉勰的《文心雕龍》以情韻說體性。毛公以“風、雅、頌”為經,以“賦、比、興”為緯,編織中國古典文學的體式。正是這些一代一代人的不懈努力,逐漸形成了“注釋、喻理式”的中國文學批評的一種體式。
一
注:“灌也。從水,主聲”(《說文解字》)。注釋,借他人之文抒注者自己閱讀后的主觀之情(我注“六經”)。當然,這里的注者之情一定要根發于作者作品之意。注者的真知灼見必須根恰知其份地灌注入作品的構架斛縫之中,與作品的風骨有一種內在的血肉聯系。注釋的文氣必須發于原作的文脈,二者思想對接、感情延伸,榫鉚相套,卡絲合縫。同時,行文要輕松、活潑、玄幽、意蘊、流暢、清晰、明快,如行云流水。
釋:解也。從采,取其分別物也。從睪聲。釋,釋懷、釋念、釋疑。從采;采是取其分辨區別事物這個層意思。從睪(表示通過用眼睛觀察來辨別事物),睪也表示讀音。釋,要有分析、解釋、區別、辨識客觀事物的理論、知識、思想、標準、方法。中國傳統文學評論強調用“情”“分別物”、“用眼睛觀察來辨別事物”。
注釋是以注音、注情、注聲、勘校、集注、借鑒、類比、消解原文的疑異之處。用說明、解釋的方式,以小見大,探幽發微,微言大義,玄幽通博,引經據典,旁證說論,由此及彼,由淺入深,正本清源,肅清謬誤,由點到面,連成整體;見縫插針,順藤摸瓜,查藉索隱,究天人之際,立一家之言。
喻,在古代與諭通。“諭,告也,從言,俞聲。”用形象性的比喻告訴別人的事由、情緣、道理。俞聲,有愉快,順耳之意。
理,“治玉也,從玉,里聲”。這里遠古的“理”,從治玉加工而來,從制作工藝、直接經驗而來,有琢磨、沖洗、加工、創造之意。這里的理有自然之石通過人的加工能通上天之理的含義。玉在遠古是祭祀用的禮品,它凝定著人對天的敬畏。敬畏產生崇高,崇高是審美的范疇。自然界的石頭,通過藝人的加工整理,向人發出了會心的、燦亮的、審美的微笑。“里聲”,制成的美玉要藏在屋里,為人所有,為神所祭。
美玉祭天,天理博大而不易表達,方用喻理;文心精微而不易表達,才用形象生動的故事、比喻說明精微的道理。這里的說不是直說、白說、干說,而是用形象、故事,含蓄、隱晦、曲折、暗示、象征性的去說,用藝術審美的形式“趣說”。喻理是以天象喻物理,以地象喻情理,以人象喻事理,以此言彼,以形傳神,指桑罵槐,敲山震虎。
“注釋、喻理式”的文學批評,是用“注心”照“文心”,用“喻喻”評“文本”的雙向互逆,同步共振的創造性活動。注者把“評心”藝術地鑲嵌在“文心”的作品之中,用當代意識、時代精神凝視被評論的作品,感覺作品反應時代的真假、冷暖。
“注釋、喻理式”的文學批評是以文本為對象,以“批評”者的閱讀感受為前題,以形象性的感性表現形式為手段,在作品與批評者之間展開一種真人說真話,真情寫真言,借他人之酒,澆自己心中的塊壘的活動。在這里,作品與批評二者之間是一種互相平等,互相尊重,互相認同下的創造藝術美的過程。
“注釋、喻理式”的批評,開啟了中國古典文學批評的源頭,使其一開始就把閱讀、欣賞、批評放在感性、情致、聲韻、詩性、理性相統的形象思維的基礎上。這是一種經驗理性的情感體驗、審美和判斷,帶有久遠而濃厚的、農耕文明養育起來的、田園牧歌式的生命體悟和慧敏。
這種體式與人的生命創造直接聯系在一起。孔子的“德言”說,孟子的“養氣”說,曹丕的“文氣”說,楊雄的“心聲、心畫”說,劉勰的“心成體性”說,宋濂的“詩心聲氣”說,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論》中說:“稟氣懷靈”,“以氣質為體”,尤侗強調“有我之性”,葉燮在《原詩、外篇上》中說:“詩是心聲,不可違心而出,,亦不可違心而入,功名之士,決不能為泉石淡泊之音,輕浮之子,必不能為敦龐大雅之響。故陶潛多素心之語,李白有遺世之句,杜甫興‘廣廈萬間’之愿,蘇軾師‘四海昆弟’之言”等等,講的都是“文”發心聲,“體”成于性這個道理。
文如其人。文體,猶如人體,是文心、文膽、文眼、文情、
文脈、文氣、文理、文質、文筆、文勢、文字、文句、文言的有機統一、整體和諧的美學呈現。文心生文眼,文質彰文膽,文情凝文思,文氣聚文韻,文膽造文勢,文論立文理。文體意識從根本上說,是人的才情、詩情、創造之情的審美表達。這種獨有的體驗、體悟有一定的情景規定性。例如,怒寫竹、喜畫蘭、悲傷秋、凈說蓮、孤詠梅、獨望月等。李商隱感嘆“夕陽無限”好,辛棄疾的“匣中寶劍夜有聲”,陸游的“鐵馬秋風大散關”,陶淵明的恬靜,蘇軾的豪放,高適的開闊,柳詠的淺唱,魯迅的冷峻、孫犁的清麗、張愛玲的纏綿、瓊瑤的悱惻、金庸的俠義等等,都有其人性、人情、人倫、人格、人品在一定歷史階段、一定生產條件的反映。
文體是文章學的體性,有大小、強弱、文野、雅俗、冷暖、粗細、甘苦之分;文體是文字學的體式,有象形、意會、轉注,假借、寫意、造境的延伸和變體。文體是字的表意,詞的說情,句的達理與動機、靈感、謀圖、構思的有機統一。
二
“文體”至少包括以下五個層次:
(1)、體性,是文學作品和批評所表現出來的人的稟性、性情在作品上生活類型的表現形態。例如,言情小說、倫理小說、公案小說、武俠小說、歷史小說、科普小說等等。
(2)體式,既表現的結構、圖式、款式、文式、品相、體征。例如,小說、詩歌、散文、報告文學、新聞報道、文學史、文學理論、文學批評等等。
(3)體裁,既镕裁、剪裁的動機、方法、手段、途經、制作所表現出來的特征。例如,意識流小說,科幻小說,荒誕小說、志怪小說等等。
(4)體量,既時間和空間、思想和感情的容量。例如,微型小說,小小說,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長篇小說等等。
(5)、風格,既格調、情致、風采、韻律、氣勢、視域、情懷,表現出來的狀況。例如,洪鐘大呂與低吟淺唱,殘風曉月與大江東去,泉林山風與廟堂宮闕等等。
劉勰在《文心雕龍、體性》把作品分為典雅、遠奧、精巧、顯附、繁縟、壯麗、新奇、輕靡八體。八體之中,有的是就修辭的方法而言,有的是就表達方法而言,但絕大部分談的是文章的風格。他把八體分為四組,四組之間有一正一反的關系,這樣就構成一個整體。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把作品分為四科八體:奏議、書論,銘誄,詩賦中,只有詩賦屬于文學。蕭統的《文選序》言中說,“美終則誄發。”為了褒揚死者,產生了“誄”這種文體。王允在《論衡、超奇》中說:“文軌不尊,筆疏不讀也”,范曄在《獄中與諸甥侄書》中說:“手筆差異,文不拘韻故也”,《史傳》、《史記》、《文鏡秘府論、西卷、文筆十篇得失》、《文筆式》《文筆考》、《文筆對》、《文言說》等篇章,都從作家在表現自己思想感情的過程當中,遣詞造句的華彩與質樸,簡約與綺麗的角度來討論文體筆法。發展到唐代,把文體植根于筆法之中,至清代,強調聲律、辭采、情致、文理完整地結合在文體之中。
“注釋、喻理式”的文學批評體式,強調“因情立體”、“因象造境”、“因體成勢”,因勢成派,因派成流,因流成潮;強調主潮、主流、主體在內容和形體統一和諧、“中庸”、“中平”、“中正”。
注釋、喻理的話語存在,并不僅僅局限于文字概念的組合、方式的搭配、詞句的表面,他們之間的關系是1+1>2,這二者之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體學意義上的價值整體生成。這種文體學意義上的價值整體生成,表現出一整套符合藝術創作規律的因素組成,主要表現在以下幾點:
(1)、概念誕生的歷史意義。倉頡造字,神靈顯現。文字誕生之初為極少數人所壟斷,文字又特別有限,語法表達,詞匯構成普通老百姓很難理解。要用文字告知庶民百姓有關事宜,必須首先解釋文字詞句的含義,注釋應運而生。注釋文字詞匯達到一定程度,語言文字要向表達感情的縱深階段發展,喻理應運而生。
(2)、注釋與喻理的關系,這是一種互文見義,中和兼濟,彼此隱含,彼此滲透,相互呼應,相互補充的有機統一。
(3)、表達方式,是生命化,形象化,感情化,感悟式、印象式,玄幽式,喻示性,模糊性,多義性的整體圓融。
(4)、意境的構成,注釋更多的偏重于釋文解意的語境,喻理更多的偏重于以象造境的學理。意境或藝境是意與境諧。
這些因素的有機組合,構成了這種文學批評文體的內在血脈,使它生生不息,流傳至今。
三
“文”以“言”說,說“言”成體。體以“象”立,立“象”盡意。中國文學批評的文體意識的覺醒、變革,是沿著“言---意---象---體”這條路徑艱苦跋涉的,從孔子的“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未必有德。”自覺把“德”“言”分開,到孟子的“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到《毛詩序》、鄭玄的《詩譜序》,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歐陽建與王弼的“言意之辨”、摯虞的《文章流別論》、劉勰的《文心雕龍》、陸機的《文賦》,到唐代皎然的《詩式》,王昌齡的《詩格》,到劉禹錫的“境在象外說”,到明清的《閑情偶寄》、《人間詞話》等……這是一條中國文學理論批評文體意識自覺覺醒、探索、變革和實踐的道路。
喻理的開山鼻祖是莊子,《莊子》中談藝的寓言,用具體的藝,說明抽象的道,與文學理論相通。例如,“輪扁斵輪的故事”,為陸機的《文賦》、劉勰的《文心雕龍、神思》、蕭子顯的《南齊書:文學傳論》、劉知幾的《史通、敘事》等代的文藝理論家所引用。
王充在《論衡、藝增》篇里,用誇張的語言和描寫對喻事、頌美、刺惡進行論述。蕭繹在《金樓子、立言》中用“虎炳豹郁”喻“彖、繫、風、雅、名、墨、農、刑”的“文”“筆”。。
“喻理”有兩層意思:一是立足傳播,躬下身子對讀者說話,尋找大眾通俗易懂、鮮明生動的形象傳達深奧的道理,拉近與讀者的距離。二是表現自己的感受、領悟、認知、學養、才情、思想和藝術審美創造的能力。
喻理,強教用說理的情感性、形象性、生動性、豐富性、靈活性、感悟性、涵容性、玄幽性。要以說代推論,以喻顯示哲理。對于那些板著面孔,高頭大說,一副學究氣,掉書袋,玩概念,八股式的文章是不屑一顧的。
“注釋”含有兩層意思:一是對精神生產、藝術創作者的一種敬畏,懷著圣潔的感情欣賞作品,以一種虔誠態度把作品中深奧、艱澀難懂的語言詞匯通俗化、大眾化,用深居淺出的語言文字把它表現出來;一層意思是擁抱作者和作品,幫助作者勘誤校正作品中的差錯,使作品臻于更加完美;進而把自己感受投進作品表現的思想感情中去,用文學批評的方式進行再創造,使作品的審美含義更深化。
注釋,強調緊扣作品,感發詩性。圍繞作品,談天說地,始終以作品中的思想感情為導向,以作品中存在的疑異為抓手,表達評論者的美學思想觀點、感受和判斷。對于那些以作品為由頭、噱頭,而大肆販賣自己的理論見解,試圖用一粒米沾起地球,在一根稻草上負載趕千斤重量,下筆千言,離題萬里的文章是不屑一顧的。
注釋的經典文本是《十三經注疏》等。《十三經注疏》文體意識是:從作者的原文出發,釋惑解難,查漏補缺,校謬持正,站在追求真、善、美的立場上,發出評論者自己的聲音。《十三經注疏》的文體意識集中地反映在“說”。“說”在敘述,敘事要攜情帶韻,描繪形象要生動逼真,說得條理清楚,講的生動活潑,引人入勝;強調自由放達,無拘無束,說東道西,邊說邊議,夾槍帶棒,攜情帶韻,意趣盎然,以情說理,以情論理。
四
“注釋、喻理式”的文學批評,是一種藝無止境,不斷探索,不斷開拓,開放的批評體系。鐘嶸在《詩品序》中曾經表現了這種思想。他說:“陸機《文賦》,通而無貶;李充《翰林》,疎而不切;王微《鴻寶》,密而無裁;顏延論文,精而難曉;摯虞《文志》詳而博贍,頗曰知言。觀斯數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劣。至于謝客集詩,逢詩皆取,張隲《文士》,逢文即書。諸英志錄,并義在文,曾無品第。”看得出,鐘嶸是以一種開放的文學批評的態度面對當時文壇的。今天,我們應該繼承和發揚這種開放的文學批評的思想,以一種博大的胸懷面對西方的一切文學批評的觀點和思想。我們的“注釋、喻理式”的文學批評的寫作文體,寫作筆法,應該從洛克、柏格森、喬治.布萊、蒙田、培根、愛迪生、蘭姆.哈茲、弗萊、斯塔羅賓斯等人那里吸取營養。他們的文章寫得很“essay”(隨筆)。文體顯得非常的靈活、灑脫。他們的書中的內容是嚴肅的甚至枯燥的,而文體則是靈活雅潔,引人入勝,毫無高頭講章,正襟危坐的酸腐之氣。我認同郭宏安先生在《從蒙田隨筆看現代隨筆》中的觀點的:“隨筆的思想要深,角度要新,感情要真,文筆要純。”讓我們共同攜起手來,堅持“洋為中用”、“中西合璧”、“中體西用”的原則。用西方的論理、求證豐富我們的喻理、注釋,把文學批評寫的更加自由、抒情、體悟、意蘊、類比,富有詩意、詩情、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