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老井
家鄉的老院子旁邊有一口老井。
老井有多老,好像沒人知道。就連八十多歲的父親和村里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都記不清井是什么時候開挖的。
井口青石圍繞,高出地面二十公分。從井口望下去,井深七、八米。白天能清晰地看到水面上的天空、人、樹的倒影和坑坑洼洼的井壁上斑駁的綠苔,晚上還能看到閃爍的星星和皎潔的月亮。井沿邊的青石被提水的麻繩勒出了一道道槽痕,也磨出了一段段塵封的歲月故事。
小時候,學了寓言故事《坐井觀天》后,孩子們就一門心思地想尋找井里那只觀天的青蛙。年齡小,不敢站著低頭向井里看,只好伏在井邊青石上,雙手緊緊扒住井邊,把頭慢慢伸過去,小心翼翼地觀看著,絲毫不敢弄出聲音來,怕驚動了井里的青蛙。
井水清澈透明,水天一色,平靜的水面像一面鏡子,鏡子里有藍天,藍天里有悠悠的飛鳥,有朵朵的白云,有時也有我們幾個孩子清晰臉龐的倒影。隱藏在壘砌的石頭縫間的一只青蛙突然 “呱”地一聲,“撲通”跳到水里,沒有了蹤影。這時,平靜的水面被打破了,水波蕩漾,閃著光芒,藍天、白云、飛鳥都不見了。坐井的青蛙沒有看到,我們反而還受到了驚嚇。
這時,如果看到遠遠地有大人走過來,我們就會迅速四散逃去,因為害怕遭到他們的訓斥。大人對我們之所以嚴厲,甚至用井里有青蛇鬼怪來嚇唬我們,其實,就是怕我們掉入井中丟了性命,或是怕我們亂丟東西污染了井水。孩子是他們的寶,老井也是他們的命。
老井養活了全村人。
新的一天總是從老井開始。天剛蒙蒙亮,就會聽到父親拿起扁擔挑起水桶走出大門的聲音,甚至可以隱隱約約聽到水桶碰撞井沿青石的聲響。一會兒,還會聽到父親挑滿桶回來時扁擔發出的“吱扭吱扭”的聲音和向水缸里倒水的嘩嘩聲。父親挑滿一缸水,要來回兩三趟。幸好老井在我家院子東邊五十米處,不遠,不然,父親每天挑水該會多辛苦呀。父親把美好的一天從老井里挑回,母親便開始為家人燒水、煮飯、洗衣,忙活家務,一刻也不閑著。窮苦的日子里,母親用老井的水煮出了一鍋鍋生活的溫馨和甜蜜。
老井的水清冽甘甜,冬溫夏涼。夏天,把頭伸進水桶里,“咕嘟咕嘟”喝上一陣子,清涼爽口,渾身舒坦。冬天,剛打上來的井水,溫溫的,冒著熱氣,喝上幾口,肚子也不會疼,更不會因喝冷水而生病。勞累了一天的村民、經過的路人都會在老井旁停留一會,或打上一桶水,痛快地喝上一氣,或天南地北、家長里短地聊上一通。個別油腔滑調的男人還會和在老井旁洗衣服的小媳婦們打情罵俏一番。當然,在小媳婦們群起攻擊之下他們總是會在一片笑聲中落荒而逃。當老井安靜下來的時候,幾只烏鴉會在老井上空盤旋著、嘎嘎叫著,因為烏鴉口渴了,它也想飛到老井邊青石上面找水喝。
酷暑難耐時,特別懷念母親做的涼面條。小時候,每到夏天,母親總會為全家做幾次涼面條吃。和面是個技術活也是個力氣活,和出來的面不能太軟也不能太硬。太軟了,做出的面口感不筋韌;太硬了,手搟起面來非常困難。母親搟的面軟硬適中,無論切得粗細做出來的面吃起來都“比較筋道”。手搟面條下鍋后要大火煮,煮熟后,整個房間都會面香濃郁。母親會把面撈出放在水盆里,用父親剛剛從井里打上來的水拔(涼)一兩次,然后控完水再放到碗里。涼面條再用母親早已準備好的青椒蒜泥香醋一拌,那味道,涼颼颼、酸溜溜、美滋滋的,真是難得的美食。
特別懷念聽過的揚琴戲。每年農閑時,總會有一連幾天的揚琴戲在老井北邊空曠處開演。這幾天是村里最熱鬧的時候。太陽還沒有落山,小孩子們早早就來到老井旁搶占好的地盤。長條凳或者小板凳放好了,就在老井旁邊玩游戲,或焦急地等著父母和說書人的到來。說書人姓鹿,三十多歲,是當地一位有名的說唱藝人。月光下,說書人被里三層外三層的村民圍在中間。揚琴一敲,精彩的大戲開始了。高潮處總會戛然而止,也算是賣個關子。等說書人喝上幾口老井里打上來的水后,下一段說唱表演又會開始了。孩子聽書不像大人們那么入迷,總是圖個熱鬧。開戲不久,孩子們上下眼皮打架是常有的事。每到散場,孩子們總會被父親背著或閉著眼睛牽著母親的手踉踉蹌蹌地跟著走回家。但記憶中的《岳飛傳》《楊家將》《薛仁貴征東》等歷史故事,卻是我在那個時候聽到的。
老井從未斷流過,即使在最干旱的季節。春夏之交,風沙肆虐,也正是玉米、蔬菜等需水澆灌的季節。鄉親們從老井里取水,或用桶挑,或用水車運,全家老少全出動,水瓢一勺一勺的舀,莊稼一顆一顆地澆……烈日下,那沉重的扁擔,壓紅了肩膀,累彎了腰身,卻收獲了一年的希望。
后來,人們生活富裕了,農村蓋起了新瓦房、新樓房,村外也建了許多工廠和養雞養鴨廠。可工廠煙囪冒了黑煙,河溝里流了污水,農田里農藥、化肥用得普遍,農村生活垃圾也越來越多。老井的水源受到了污染,井水苦澀難以再飲用。再后來,隨著農村生活條件的改善和衛生習慣的養成,家家戶戶都在家里打了壓水井。前幾年,村里又統一規劃,村村通,戶戶通,村民們全都吃上了方便衛生的自來水。家里通了自來水,人們再也不用去老井挑水或者壓水吃了。
那口養育了幾代人的老井,也許早已被人們遺忘。村里的年輕人或根本就不知道村里老井的位置了,或認為早已不復存在。其實,老井沒有被填埋,是父親和村里的幾位老人用一塊巨大的青石封住了井口;經歷近百年風霜雪雨洗禮的老井,如同家鄉的老屋、老人一樣,永遠不會在我心里消失。
每次回鄉下老家,路過老井旁,我總會深情地望上幾眼。當年那口清澈甘甜的老井給我留下了許多溫馨、美好的回憶,讓我至今難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