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者樂天
元旦過后的第二天,地處粵東北山區的大坳鎮迎來了入冬以來最冷的天氣。
天氣的驟冷,讓圩鎮的店家們早早地關了店門,不到下午六點,街市上已鮮有行人,顯得異常冷清。
我不是大坳鎮的人,以前也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偏僻的小鎮。聽一個朋友說,這里的野香菇很出名,冬筍的價錢也很低廉,做土特產批發生意的我看到了其中的商機,于是就來了。
或許是受氣候變化的影響,來到大坳鎮的當天,我覺得頭痛發冷,還伴有咳嗽。獨在異鄉的我必須盡快找到醫生。
“老板,我想問問,離旅館最近的地方有沒有診所?”我向旅館老板打聽著。
“有。出了旅館往左走,大約三十多米處有一家私人診所。”旅館老板回答道。
“街上的店好像都關門了。這家診所也關門了吧?”我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不會的。這家診所的醫生叫樂天,是我們鎮有名的醫生,他的診所幾乎二十四小時都為患者敞開著。”旅館的老板非常肯定地回答。
“二十四小時都敞開?”我懷疑道。
“晚上店門關了,但只要有病人找上門來,無論多晚,無論天氣多么惡劣,他都一定會將病人迎進來。這難道不是二十四小時都敞開的大門嗎?”
聽了旅館老板的話,我走出旅館,朝這家診所走去。
夜色朦朧,街市上變得愈加冷清。循著旅館老板指引的方向看去,約莫三十多米的地方確實有一間沒有關門的店,偶爾可以看到有人進出。
拖著疲憊的身軀,我走進了這家診所。
診所很簡陋,但非常整潔,靠后墻的地方幾個大柜子整齊地排放著,里面有堆得像小山的中藥袋子:柴胡、藿香、魚腥草、白芷、蒼術、川芎……
診所里坐著三個人,一位坐在長條凳上,另外一位約莫六十歲的男子正坐在身穿白大褂的男子面前,白大褂男子正在給這位男子號脈。白大褂男子臉型瘦削,高高的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眼鏡,頭發很白,白得幾乎與他身上穿的外套一樣。
“您好!是來看病的吧?”白大褂男子看我無精打采地進來,抬起頭,跟我打著招呼。
我點了點頭,坐在了醫者對面的那張長條凳上。
“您稍等一會兒,我先幫這兩位病人看完后再幫您看。”
號完脈,白大褂男子又用聽筒聽了病人肺部的聲音,認真查看了病人的喉嚨。
“老兄,您是上呼吸道感染了。這段時間天氣冷得快,加衣服不及時就容易受涼,一旦感冒沒及時吃藥,年紀大的人腰痛就要來。”
“是啊,我一個人在家里,兒子、女兒都不在身邊,感冒以為拖兩天就好了,結果這幾天連下床都惱火了。”
病人和白大褂男人聊起天來。
“小孩不在身邊,更應該注意身體,您要是病倒了,孩子請假回來看您,還不是一樣操心?”
白大褂男子的“指責”,讓眼前這位病人很受用:“對,樂醫生說得對,孩子還有一家人要養,我還不能給他添麻煩。”
一切都是家長里短,一切都和生病有關。
“吃中藥還是西藥?”
“吃西藥吧,來得快一點,也減少了煲藥的麻煩。”病人笑了。
說完,白大褂男子開始寫單子、拿藥、配藥。
“老兄,這是兩天的藥,一日三次,飯后吃,每次一包,一共十元零六角。”
“我出門急,沒帶錢,能不能把藥先賒給我?”病人摸摸口袋,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
“沒事,您拿去先吃,等病情好了把藥費給了就行。”說完,白大褂男子重新坐在了原來的位子上,繼續給另一位病人看病。
這一位病人約莫四十多歲,同樣是上呼吸道感染,但問題似乎比前面一位更嚴重。白大褂男子看過之后,臉上露出了不一樣的表情。
“年輕人,生了病可不能拖啊,拖久了,問題就難辦了。”白大褂男子一邊給這位年輕患者配藥,一邊勸導著。
這一次也是西藥處方,兩天六次的量,一共九塊八毛。
藥配好后,白大褂男子將藥包好,放進一個干凈的塑料袋里,遞到年輕患者的手中。
年輕患者掏出一張十元面額的鈔票,遞到白大褂男子手中。
白大褂男子接過鈔票,放進抽屜,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張零錢。
“這是找給你的,收好。”白大褂男子將零錢遞到年輕患者的手中。
“兩毛錢,找什么啊!”年輕患者將遞到手中的零錢退還給了白大褂男子。
“兩毛也是錢,都是鄉里鄉親的,怎么能撿病人的小便宜呢?”
“樂醫生,這怎么能說是撿病人的便宜呢?我是在城里打工的,在城里看一次醫生,單掛號費就是好幾元,更別說拿藥了。我就是因為舍不得在城里看醫生,才回到家里找您看病抓藥的。”
話音還沒有落地,年輕病人卻已經離開了診所。
看到走出診所的病人,白大褂男子搖了搖頭,一副很不舒服的表情。
“樂醫生,前面兩位病人看病拿藥都是十塊錢左右,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您收取的錢,基本上就是藥的成本,您是開店的,按照您這樣的做法,一個月下來恐怕連吃飯的錢都賺不到啊!”出于好奇,我跟白大褂男子聊了起來。
“你是外地的吧?是第一次來我們大坳鎮?”白大褂男子拉住我的手,問。
“是的。今天剛到,準備收一些香菇、冬筍回去,想不到大坳的天氣這么寒冷,結果著涼了。”
“我們這里地處偏僻山區,一些老百姓的生活還不怎么好,因為窮,生病了也舍不得去看醫生。剛才,兩位病人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他們實在是有他們的難處啊!”白大褂男子一邊幫我號著脈,一邊回答著我的問題。談話間,不停地搖著頭。
“他們確實有他們的難處,可您畢竟要靠給人看病抓藥養家糊口啊。”我不解地問。
“我是大坳最偏僻的船坑村人,在我十歲那一年,被一種叫烙鐵頭的毒蛇咬傷了。由于沒有錢看醫生,最后傷口化膿了,還因此廢了三個手指。”說著,白大褂男子揚起了他的左手。
這時,我才發現,白大褂男子的左手截掉了三個指頭。
“因為這件事,您立志學醫?”我問。
“是的。從此后,我立志要成為一位好醫生,要讓老百姓看得起病,用得起藥。”
“遇到過連藥費都付不起的病人嗎?”我好奇地問了一句。
“當然有。”十分肯定的語氣。
“遇到這樣的病人,您怎么處理?”
“畢竟這是少數,也貼不了多少錢。”白大褂男子淡淡地回應著,然后幫我開藥、配藥。
“您收的費用已經很低了,再倒貼錢,怎么養家糊口啊。”我依舊想著這位白大褂男子一家子人的生活問題。
“以前孩子還小的時候,家里的經濟負擔確實重,但幸虧我老婆是一位非常勤勞、十分會持家的人,靠著老婆的辛勤勞動,日子過得雖然不寬裕,但還是將孩子撫養成人了。現在,我的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在城里工作,都有一份不錯的收入,日子過得挺好的,我老婆幾年前跟著孩子們在城里生活了。現在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樂醫生,您應該有六十好幾了吧?干嗎不到城里去享清福呢?”
“早過了古稀之年了。不瞞你說,我的兩個孩子都非常孝順,他們多次要我到城里去,因為這件事,我老婆還跟我鬧別扭了。”
“樂醫生,您確實應該聽從家人的話,去城里享受天倫之樂。”
“誰不想好好享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可我就是舍不得自己這份工作,舍不得離開這里的父老鄉親。在這里開診所,雖然賺不到錢,但政府每月給我們這些鄉村醫生的補貼,已夠維持我的日常開銷了。人啊,要懂得知足,特別是物質方面的,更應該這樣。年輕人,是不是這個理啊?”
聽到白大褂男子的話,我低下了高昂的頭。我是一個商人,尋求利益最大化,是自己一直以來追求的目標。十多年的商海搏擊,我收獲了大量的財富,開著豪車,住著豪宅,穿著名牌,抽著名煙,一直以成功者的形象示人。可在今天,在這位醫者的面前,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微,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同志,這是你的藥,拿好,一共是八塊九毛錢。”白大褂男子將配好的藥遞到我的手中,說道。
白大褂男子的話,將我從深深的自責中拉了回來。我接過遞到手中的藥,打開鱷魚皮挎包,將藥放進包里,然后隨手從包里取出一疊百元鈔票。
“給。”我將隨手取出的那疊鈔票塞到白大褂男子的手中,然后像小偷一樣逃離現場。
“是八塊九!你拿那么多錢干嘛呢?!”近乎咆哮般的聲音,全然沒有剛才那種溫文爾雅的形態。
“就當是我這個異鄉人對您這位仁心醫者的一種褒獎吧!”我回答著,腳步也更快了。
“你這是對醫者的褻瀆!有愛心,就要做出有愛心的樣子來!”白大褂男子沖出診所,追趕著我,嘴里大聲地向我喊叫著。
白大褂男子的喊叫,讓我無地自容。我恨不得變成蚯蚓鉆進土地里。
我停下了腳步,在朔風中看著向我奔跑過來的白大褂男子。
氣喘吁吁的白大褂男子走到我的面前,將抓在手中的鈔票塞到我的手中,轉身朝自己的診所走去。
看著漸行漸遠的那一身白大褂,我的淚水禁不住流了下來。此時此刻,我似乎才真正懂得白大褂的神圣,也似乎真正明白什么人才配穿上這一身白大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