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三重世界
《紅樓夢》有三重世界:一是詩意的世界;二是現實的世界;三是哲學的世界。三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忽視其中任何一重世界的存在,對《紅樓夢》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的評判就會大打折扣,對《紅樓夢》的理解與闡釋就將殘缺不全,甚至走向謬誤。“三重世界”的批評模式體現了中國古代“文、史、哲”不分家的傳統,具有一定普遍意義。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有學者曾經提出過《紅樓夢》的“兩個世界”說,認為《紅樓夢》有兩個鮮明而對比的世界,這兩個世界,分別叫它們作“烏托邦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這兩個世界,落實到《紅樓夢》這部書中便是大觀園的世界和大觀園以外的世界。這個主張主要是針對索隱派“舊紅學”和考據派“新紅學”的積弊而發。不論索隱派苦苦追尋的“家國歷史”之謎,還是考據派的“自敘傳”說,都有將文學真實與歷史真實、生活真實混淆之嫌。《紅樓夢》畢竟是一部文學作品,紅學研究的重心應當從史學轉向文學。“兩個世界”說在當時確實起到了振聾發聵的效果,被視為一次“紅學革命”。
轉眼間,將近半個世紀過去了。在跳出史學研究的怪圈之后,紅學的園地百花齊放,一派繁榮景象。不過,《紅樓夢》的文學研究之途依然任重而道遠。《紅樓夢》仿佛一座巨大的藝術迷宮,世人對它的理解見仁見智,眾說紛紜。正如魯迅先生所言,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如何更加完整、準確地把握《紅樓夢》的文學世界?“兩個世界”說只能將紅學拉回到文學研究的道路上,卻無力解決這一根本問題。
《紅樓夢》的“兩個世界”說,還存在許多不足之處,有待修正和補充。將大觀園的世界稱為“烏托邦的世界”或者“理想世界”,用它來代指曹雪芹“十年辛苦”構建起來的《紅樓夢》的整個文學世界,將之與現實世界相對立。這樣的觀點主要關注的是《紅樓夢》對現實世界的批判以及對“理想世界”的贊美,而忽視了《紅樓夢》中同樣包含著對大觀園這個所謂“理想世界”的反思,以及對現實人生的愛恨。所謂的“理想世界”其實并不完美,而現實世界也并非一無是處。“理想的世界”與“現實的世界”之間,更不應該是一種截然對立的關系,兩者其實是矛盾的統一體,存在著互補與轉化的可能性。另外,兩個世界的觀點在論及“現實的世界”時,既指向真實的人生,也涉及文學的創造,并沒有將兩者很好地區分開來。
“三重世界”說在內容和性質方面,與“兩個世界”說有明顯區別。“三重世界”說中,“詩意的世界”主要指大觀園之內的世界,它本身可能并沒有那么完美,但是在少年賈寶玉看來,它處處充滿了詩意。其實,在大觀園內,也存在著鉤心斗角的政治斗爭,只是少年賈寶玉不諳世事,不太留意罷了。因此,“詩意的世界”的存在,不僅與環境有關,還與敘事視角有關。《紅樓夢》有時候是透過賈寶玉的眼光看世界的。賈寶玉的詩人氣質,決定了他眼中的大觀園散發著濃郁的詩意的氣息。
“現實的世界”主要指大觀園之外的世界,或者說是少年賈寶玉生活視野之外的世界。伴隨著賈寶玉的成長,大觀園的詩意色彩漸漸消退。賈寶玉不可能永遠地生活在大觀園內,他總有一天要長大,要走出大觀園,去直面更加現實的人生。賈寶玉被寶釵戲稱為“富貴閑人”,他喜歡過錦衣玉食的生活,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然而,正如《好了歌》所言,有好就有了,有盛就有衰。生活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詩意的世界”與“現實的世界”之間并不是截然對立、互不搭界的關系。“哲學的世界”在它們之間架起了一座溝通的橋梁。《紅樓夢》中,哲學的世界并非抽象的存在,而是通過神話、太虛幻境、一僧一道等藝術形象具體呈現出來的。有學者認為“大觀園就是太虛幻境”,這是沒有認清兩者之間的區別,將它們都歸入了“理想的世界”。事實上,以太虛幻境、警幻仙境等為代表的哲學世界高高在上,統攝著大觀園之內與大觀園之外的世界,是比大觀園更高層次的存在。
《紅樓夢》的“三重世界”,是相互依存、相互滲透、不可分割的關系。從賈寶玉的視角看,“詩意的世界”是生活光鮮亮麗的表象,它的光彩,掩蓋了鮮血淋漓、殘酷冷峻的“現實的世界”。“哲學的世界”則高高在上,以超越的姿態審視著日常生活。它們共同構成了《紅樓夢》血肉飽滿、鮮活靈透的藝術世界。
對“詩意的世界”的精彩刻畫,是《紅樓夢》最具藝術魅力之處。少男少女,情竇初開,花前月下,吟詩作賦,這一類文字極易引發普通讀者的共鳴,但卻為索隱派和考據派的紅學家們所輕視。他們認為,《紅樓夢》的詩意美,屬于文學鑒賞的范疇,不具備學術研究價值。因此,紅學研究的重心不在于此。
《紅樓夢》對“現實的世界”的描繪相對隱晦,不如《金瓶梅》那么露骨,而這方面也正是索隱派和考據派的紅學家們最感興趣的地方,積累下來的研究成果十分豐富,也極為龐雜,有待清理。
就《紅樓夢》哲學世界的研究而言,雖然早在二十世紀初,就有王國維等學者涉足其間,但整體而言,成果有限。在《紅樓夢》的三重世界中,這是研究成果最薄弱的一個環節,也是未來紅學發展的一個重點方向。紅學研究要想取得突破,關鍵是要打破文史研究自我封閉的怪圈,將哲學研究引入其間。正如莊子的文章既是優美的散文,又是深奧的哲學著作一樣,《紅樓夢》不僅具備文學研究的價值,也蘊含著深刻的哲理。
《紅樓夢》吸收了中國傳統儒、釋、道思想的精華,從入世、出世兩方面對人生進行了深入思考。小說中經常出現一僧一道的形象,且一僧一道總是結伴而行,可見作者的目的不是為了片面地宣揚某一種宗教,而是另有深意。虛構出來的神話故事、“太虛幻境”、“警幻仙境”等,則提醒讀者透過生活的表象,認清生活的本質。
我們不妨借用老子的思想進一步加深對《紅樓夢》哲學世界的認識。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是抽象的規律,“一”是具體而完整的事物,“二”指事物矛盾的兩極,“三”指兩極之間的一個任意點。由于“三”是任意的,所以它能夠代表事物的千變萬化。《紅樓夢》中,“詩意”和“現實”分別代表了人生的兩極形態,書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游移于詩意與現實、出世與入世之間,走著不同的生活道路。可見,片面地強調“詩意的世界”或者“現實的世界”,并不能涵蓋作者思想的全部。如何在“詩意”和“現實”之間,探尋一條恰當的人生道路,這才是《紅樓夢》人生哲學的關鍵所在。
文、史、哲不分家,是中國人文傳統的一大特色。《紅樓夢》之所以偉大,正是文、史、哲共同作用的結果。就《紅樓夢》的“三重世界”而言,“詩意的世界”最具“文”的色彩,“現實的世界”則比較接近于“史”。不論是對“文”的欣賞也罷,對“史”的批判也罷,都不應忽視《紅樓夢》中還有一個哲學世界的存在。我們應當用辯證的眼光來看待詩意與現實之間的關系,不能“執其一端,不顧其余”。在《紅樓夢》這樣一部偉大作品當中,“哲學的世界”絕不是可有可無的。欣賞《紅樓夢》,如果只是停留在文、史層面,最終不能上升到哲學的高度去思考人生,則無異于買櫝還珠。
其實,不僅《紅樓夢》是如此,一切堪稱“偉大”的文學作品,又何嘗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