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教與漢初儒士共同體的建立
一、經(jīng)義、修身、士節(jié):儒士共同體認同
為強化儒士的自我認同與人格獨立,并形成共同的自我認同,凝聚 “士”的力量,作為改造外在世界的基石,《韓詩外傳》相當重視經(jīng)文(特別是《詩》)對儒士的陶冶、“士”節(jié)的要求與“士”的自我期許。《外傳》中強調(diào)“學”的地方很多,諸如:
故君子務學,修身端行而須其時者也。子無惑焉。
子貢曰:“君子亦有休乎?”孔子曰:“‘闔棺兮乃止播兮,不知其時之易遷兮。此之謂君子所休也。故學而不已,闔棺乃止。”
夫子路,卞之野人也。子貢,衛(wèi)之賈人也。皆學問于孔子,遂為天下顯士。……此四子者,皆嘗卑賤窮辱矣,然其名聲馳于后世,豈非學問之所致乎?由此觀之,士必學問,然后成君子。《詩》曰:“日就月將。”
由上觀之,《外傳》所重視的“學”,其重心是修身,這是對“士”的人格陶冶。而重視人格陶冶的經(jīng)義,自然也是“學”的重要內(nèi)容,如:
簡子將殺陽虎,孔子似之,帶甲以圍孔子舍。子路慍怒,奮戟將下。孔子止之曰:“由!何仁義之寡裕也。夫《詩》《書》之不習,《禮》《樂》之不講,是丘之罪也。若我非陽虎而以我為陽虎,則非丘之罪也。命也夫!歌予和若。”
這是以《詩》《書》《禮》《樂》的講習為終身職志,而講習經(jīng)義也是修習仁義,仁義則使人安身立命,面對逆境時仍可從容面對。
經(jīng)義的講習,尤其是《詩》義的講習,可以使人志乎道義,樂在其中;面對貧困,有所堅持:
子夏讀《書》(舊本多作“讀《詩》",下同)已畢。夫子問曰:“爾亦可言于《書》矣。”子夏對曰:“《書》之于事也,昭昭乎若日月之光明,燎燎乎如星辰之錯行,上有堯舜之道,下有三王之義,弟子所受于夫子者,志之于心不敢忘。雖居蓬戶之中彈琴以詠先王之風,有人亦樂之,無人亦樂之,亦可發(fā)憤忘食矣。《詩》曰:“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療饑。”夫子造然變?nèi)菰唬骸拔∥嶙哟梢匝浴稌芬岩印H蛔右砸娖浔恚匆娖淅铩!鳖仠Y曰:“其表已見,其里又何有哉?”孔子曰:“窺其們不入其中,安知其奧藏之所在乎?然藏又非難也。丘嘗悉心盡飛已入其中,前有高岸,后有深谷,泠泠然如此,既立而已矣。”不能見其里,蓋未謂精微者也。
透過經(jīng)義、《詩》義的陶冶,堯舜之道與三王之義內(nèi)化于生命之中。由是,儒士建立了內(nèi)心堅強的堡壘,可以對抗外在的壓力與逆境。“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療饑”,就是由讀《詩》而來的堅持。至于經(jīng)義、《詩》義陶冶所達到的更精微的地步,則是“前有高岸,后有深谷,泠泠然如此,既立而已矣”,這是個人獨享、屹立不搖的深刻的內(nèi)心境界。經(jīng)義、道義等人格陶冶給了儒士莫大的力量,使他們可以武裝自己,面對外在的任何壓力。希臘的阿基米德說過:“只要給我一個堅定的支撐點,我就可以撬動地球。”經(jīng)義(《詩》義)、道義等,就是《外傳》賦給“士”的支撐點,讓他們得以堅持理想,面對又復雜的現(xiàn)實世界。
在人格挺立上,總括言之是學道、修身,分別言之則表現(xiàn)為種種“士節(jié)”。其中有拒絕媚世,遵行仁義,對窮困甘之如飴的堅持,如子貢謂原憲:“先生何病也?”原憲答以:“無財之謂貧,學而不能行之謂病。憲貧也,非病也。若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已,仁義之匿,車馬之飾,衣裘之麗,憲不忍為之也。”
又有明于去就之義的價值抉擇:
閔子騫始見于夫子,有菜色,后有芻豢之色。……閔子曰:“吾出之中,入夫子之門。夫子內(nèi)切磋以孝,外為之陳王三法,心樂之。出見羽龍旗,表相隨,心又樂之。二者相攻胸中而不能任,是以有菜色也。今被夫子之教寢深,又賴二三子切磋而進之,內(nèi)明于去就之義,出見羽蓋龍旗,游裘相隨,視之如壇土矣,是以有當豢之色。”《詩》曰:“如切如瑳,如錯如磨。”
本章將求道之士面對富貴利祿的引誘,內(nèi)心交戰(zhàn),幾乎無法承受的苦楚,刻畫得相當生動。最后,去就之義徹底戰(zhàn)勝富貴利祿的引誘,可以視羽蓋龍旗如壇土,真正樂于其中。“士”堅定了“明于去就之義”的價值抉擇,也就堅定了抗拒富貴利祿引誘的“士節(jié)”。
不畏強御的“勇”德,也是重要的“士節(jié)”。“衛(wèi)靈公晝寢而起章,載子夏與衛(wèi)國勇士公孫論“士”之勇,壓服公孫悁,謂:“所貴為士者,上不攝萬乘,下不敢敖乎匹夫,外立節(jié)矜而敵不侵擾,內(nèi)禁殘害而君不危殆,是士之所長而君子之所致貴也。”最后引《詩》歌頌子夏,曰:“不侮矜寡,不畏強御。卜先生之也。” “宋萬與莊公戰(zhàn)”章,載仇牧手劍而叱弒君的宋萬,因而被害。最后也以“不畏強御”歌頌之,曰:“仇牧可謂不畏強御矣。《詩》曰:‘惟仲山甫,柔亦不茹,剛亦不吐。”由上可見,“士”之勇在于“不侮矜寡,不畏強御”;或“柔亦不茹,剛亦不吐”。這種“士節(jié)”也是“士”得以抗拒權(quán)勢壓力,挺立人格的重要憑借。
此外諸如歌頌賢士“終不詘身下志以求仕”;肯定貧士辭不好士之君,以樂其志;強調(diào)“貧賤可以驕人”,載田子方不下車回應魏太子的郊迎拜謁。這些是標榜“志”重于“仕”或“士”重于“勢”的志節(jié),使儒士縱然只擁有知識與道德的憑借,也可以昂然面對不如意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又如歌頌殺身以成“忠”“信”“廉”之行,并引《詩》“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強調(diào)士對忠、信、廉的堅持。
凡此,俱見《外傳》對“士節(jié)”的重視。
對各種“士節(jié)”的強調(diào),是“士”的自我期許。這強化了“士”對人格價值的堅持,對自我的肯定;也使未得志的“士”仍極為自負:
夫鳳凰之初起也,翻翻十步,藩籬之雀,喔吚而笑之。及其升少陽,一詘一信,展羽云間,藩籬之雀超然自知不及遠矣。士褐衣缊著未嘗完也,糲答之食未嘗飽也,世俗之士即以為羞耳。及其出則安百議,用則延民命,世俗之士超然自知不及遠矣。《詩》曰:“正是國人,胡不萬年!”
“士”與“世俗之土”的差距,猶如鳳凰與藩籬之雀之異。“士”縱然衣食不得溫飽,也僅如鳳凰初起,尚未施展羽翼;終有機會展羽云間,大展鴻圖。這樣的自負,正展現(xiàn)了“士”對自我的肯定。這樣的自我期許與自負絕不是個別的“士”的獨特表現(xiàn),而是儒士共同的自我認同,是具有普遍性的。儒士透過經(jīng)義(特別是《詩》)的陶冶、“士”節(jié)的要求與自我期許,強化了共同的認同。有了共同的信念與認同,個別的“士”被黏合在一起,不再是松散的力量了。這是《外傳》透過《詩》教“造士”,善用儒士所擁有的知識、道德,將其轉(zhuǎn)化為堅強的現(xiàn)實力量,企求士集團力量的建立。如此,“士”也才更有力量保持某種程度的獨立性,以與政治權(quán)力保持可即可離的關(guān)系。
二、“士”集團力量的建構(gòu):士之重、師之尊與友之助
“士”階層內(nèi)部各分子之間的互相標榜、互相援引,是壯大此一集團力量的重要方式。《外傳》極力鼓吹對“士”的看重,強調(diào)尊師之道,又特別重視朋友之助,借此建構(gòu)“士”集團的力量與影響力《外傳》認為國之興亡肇因于得士與否,極力鼓吹對“士”的看重:
燕昭王得郭隗而鄒衍樂毅以齊魏至。于是興兵而攻齊,想閔王于莒。燕度地計眾,不與齊均也。然所以信意至于此者,由得士也……得賢者昌,失賢者亡,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
“得賢者昌,失賢者亡”,《外傳》用力闡釋了得士與否是國之興亡的關(guān)鍵。如此,重用士、尊禮士就理所必然了:
周公踐天子之位七年,布衣之士所執(zhí)贄而師見者十人。所友見者十二人,窮巷白屋所先見者四十九人,時進善者百人,教士者千人,官朝者萬人。當此之時,誠使周公驕而且吝,則天下賢士至者寡矣。成王封伯禽于魯,周公誡之曰:“往矣!子其無以魯國驕士……吾于天下亦不輕矣,然一沐三握發(fā),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
周公求士若渴,對士不驕不吝,猶恐失天下之士,可謂尊禮士人的最佳典型,周公治下“官朝者萬人”,已接近野無遺士;士的地位更是非常崇隆,“布衣之士所執(zhí)贄而師見者十人。所友見者十二人”,既點出周公的尊士,更代表布衣之士渴望成為君之師友。而布衣之士可以成為君之師友,亦可看出《外傳》對士人的高度期許是鼓吹重“士”的極致。
由于“士”是道德、學問的承載者,“師”又是道德、學問的表率;因此,尊師重道,建立師道的秩序,也是壯大士集團力量的重要方式。《外傳》載:
哀公問于子夏曰:“必學然后可以安國保民乎?”子夏曰:“不學而能安國保民者,未之有也。”哀公曰:“然則五帝有師乎?”子夏曰:“臣聞黃帝學乎大填,……此十一圣人,未遭此師,則功業(yè)不能著乎天下,名號不能傳乎后世者也。”《詩》曰:“不愆不忘,率由舊章。”
“學”(包括道德、學問)是安國保民的必要條件,“師”當然就是圣王也不可或缺了。更由于“師”是“士”之菁英,道德、學問的表率,尊師也就是重道,并且也是重“士”:
“孟嘗君請學于閔子,使車往迎閔子。閔子曰:“禮有來學無往教。致師而學不能學,往教則不能化君也。”
閔子堅持“有來學無往教”的師道之尊,墊高了自己,也墊高了土人的地位。
推尊孔子,建立道德、學問的權(quán)威,也有助于“士”地位的提升:
齊景公謂子貢曰:“先生何師?”對曰:“魯仲尼。”曰:“仲尼賢乎?”曰:“圣人也,豈直賢哉!”景公嘻然而笑曰:“其圣何如?”子貢曰:“不知也。”景公悖然作色。曰:“始言圣人,今言不知,何也?”子貢曰:“臣終身戴天,不知天之高也。終身踐地,不知地之厚也。若臣之事仲尼,譬猶渴操壺杓,就江海而飲之腹?jié)M而去,又安知江海之深乎?”
此處借子貢之口,極力推崇仲尼,認為仲尼之圣,如天高地厚,難以估量;如江海之深,難以盡飲。儒士的先師既如此崇高,“士”的地位自然也水漲船高了。
從尊師重道到極力歌頌仲尼,所建立的師道秩序,是莊嚴的文化道德秩序,也是有助于治國的秩序。“士”或者是“師”,或者是“師”的繼承人,正是師道秩序的承載者。師道秩序的建立,不但提升了“士”的地位;“士”共同體的建構(gòu),也可以更為強化。
重視交友之道,尤其是強調(diào)朋友的助力,更明顯看出《外傳》借朋友間的互相援引,壯大“士”集團力量的用心
“子夏過曾子”章載曾子論“三樂”“三費”。其中“有友可助”,是“三樂”之一;“久交友而中絕之”,則是“三費”之一。更強調(diào)用心交友,“與人以實,雖竦必密。與人以虛,雖戚必辣。夫?qū)嵵c實,如膠如漆。虛之與虛,如薄冰之見晝?nèi)铡薄4颂帍娬{(diào)了朋友對“士”的重要性,以及“與人以實”的交友之道。
《外傳》更明白指出,“士”若無朋友助力,很難出人頭地:
子路曰:“有人于斯,夙興夜寐,手足胼胝而面目黧黑,樹藝五谷以事其親,而無孝子之名者,何也?”孔子曰:“……意者所友非仁人邪?雖有國士之力,不能自舉其身。非無力也,勢不便也。是以君子入則篤孝,出則友賢,何為其無孝子名?”
“雖有國土之力,不能自舉其身。”“出則友賢,何為其無孝子之名?”凡此俱可看出《外傳》清楚意識到“士”若無朋友之助,無論自己如何努力,也很難自達于社會。
既重視朋友的助力,在同一思路下,遂有“薦賢賢于賢”的觀念:
子貢問大臣。子曰:“齊有鮑叔,鄭有子皮。”子貢曰:“否。齊有管仲,鄭有東里子產(chǎn)。”孔子曰:“然。吾聞鮑叔之薦管仲也,子皮之薦子產(chǎn)也,未聞管仲子產(chǎn)有所薦也。”子貢曰:“然則薦賢賢于賢。”曰:“知賢,智也。推賢,仁也。引賢,義也。有此三者,又何加焉?”
薦賢者同時具有智、仁、義的品德,推尊可謂十足。在“薦賢賢于賢”的觀念下,朋友間雖應互相砥礪,然互相援引也就理所當然了。李克認為“觀士”的標準,“達則視其所舉”,雖強調(diào)舉賢;然達則應“舉”,也同樣強調(diào)“士”之間的互相援引。
鼓吹對“士”的看重,尊師以建立師道的秩序,以及重視朋友的助力,都可以發(fā)揮“士”之間相互標榜、相互援引、相互墊高地位的作用。而且在重士、尊師、強調(diào)友之助的氛圍中,以“士”為核心的文化道德秩序形成了,“士”共同體的意識進一步被強化,“士”集團的現(xiàn)實力量也就會被建立起來。
三、君求于臣,甚于臣求于君的君臣關(guān)系定位:“士”對保有政治上獨立人格的奮斗
韓嬰面對新帝國的建立,意識到儒士由政治邊緣人,邁入權(quán)力核心的機會;也清醒地感受到政治現(xiàn)實中儒士的巨大壓力。尤其是個體的士,只能受制于政治權(quán)威。《外傳》透過《詩》教的傳道、“造士”,將松散、充滿無力感的“士”摶聚起來,轉(zhuǎn)化為認同力極強的共同體力量。如是,個別的儒士面對政治權(quán)威時雖無能為力,轉(zhuǎn)化成集體力量后,就不容政治權(quán)威小覷,得以保有某種程度的獨立性,與政治權(quán)力保持可即可離的關(guān)系。
政治關(guān)系中最重要的君臣關(guān)系,《外傳》定位為君有求于臣,甚于臣有求于君的關(guān)系。“齊桓公逐白鹿”章,載麥丘老叟為桓公壽,曰:“無使群臣百姓得罪于吾君,亦無使吾君得罪于群臣百姓。”桓公不悅,老叟答曰:
臣得罪于君,可使左右而謝也,君乃赦之。昔者桀得罪湯,紂得罪于武王,此君得罪于臣也,至今未有為謝者。
臣得罪于君,尚有機會彌補、得赦;若君得罪于臣,則招致桀、紂的下場,永遠無法彌補。那么,君有求于臣,就甚于臣有求于君了。
“齊桓公見小臣”章,另載桓公三往不得見后,體悟:
布衣之士,不欲富貴,不輕身于萬乘之君。萬乘之君,不好仁義,不輕身于布衣之士。縱夫子不欲富貴可也,吾不好仁義不可也。
布衣之士可以不欲富貴,萬乘之君卻不能不好仁義。在此一君臣關(guān)系定位下,“士”遂得保有主動權(quán),與政治權(quán)力保持可即可離的關(guān)系。于是“士”雖以出仕為優(yōu)位選擇,仍保有超越政治權(quán)力的獨立人格。臣可擇君,可去君而“適彼樂土"。“楚狂接輿躬耕以食”章載:接輿與其妻拒楚王使者奉金百鎰之聘,去而不知所終,最后并引《詩》贊之,曰:“浙將去汝,適彼樂土。適彼樂土,爰得我所。” “昔者桀為酒池”章載:桀悍拒伊尹之諫,“于是伊尹接履而趨,遂適于湯。湯以為相。可謂適彼樂土,爰得其所矣”。由接輿與伊尹之例觀之,“樂土”有多種可能性,它可以是優(yōu)游政治權(quán)勢之外;也可能是另投明主,轉(zhuǎn)而造成原國君的覆亡。
君有求于臣,甚于臣有求于君。此一君臣關(guān)系,在漢初君臣懸絕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下,事實上并不是歷史的真實,它毋寧是士人的精神武裝與自我價值的肯定,代表士人不放棄對保有政治上獨立人格的渴望與奮斗。然一旦士人的共同認同建立了,“士”共同體的力量建構(gòu)起來,君有求于臣,甚于臣有求于君的渴望,卻未嘗沒有實現(xiàn)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