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樹的贊歌
第四節的教室里,春天的空氣有一點點沉悶,人都有了些困意。看著外面,四月初的春日,全然沒有前兩個月的溫婉與柔和。曬在馬路上,黑的路起著白花花的亮,照在樹葉上,嫩黃的新葉耷拉著向下垂,老的綠葉卻也閃起了一點點刺眼的白光,仿佛那光里邊就是一個小小的中午的太陽。于是,我放下講義,問了一個問題,有誰知道本市的市樹嗎?一個地方,人們總是喜歡評一評當地人最愛的花啊、樹啊的。馬上,一個女孩揚起她閃亮的大眼睛,笑著大聲說,老師,我看就是樟樹。
是的,就是樟樹。我家鄉的一種樹。
在荒山野嶺里,在大街小巷中,甚至在人家房子的墻角處,隨處都可以見到樟樹青蔥而高峻的身影。它不需要人的嬌聲呵護,不需要擇地才生,就只要那么一粒種子,也不管是風而把它吹到那里,也不管是鳥兒把它銜到何處,只要等春風一吹,就會喚醒它頑強而樂觀的生命力。在溝港邊,在馬路旁,它都會蓬勃地生長,長著,長著,就成了參天的大樹,就成了一大片一大片供小孩游戲時抵擋酷暑的清清蔭涼。
女孩說樟樹就是市樹時,她的腦海里早就印下了樟樹那春意盎然的青春形象。因為,就在我工作的單位學校,幾乎每一處都有樟樹,它們或是在人行道旁一排排地,如同列操的士兵肅穆地靜立;或是在空隙的荒地處,為樹底下的小花小草撐起一頂頂綠的小傘。就這樣靜靜在春的陽光里,在春的暖風中,愉快地和人們一起呼吸著這人間四月天里的春之氣息,繁茂地生長著呢。我想,如果,要是再評個什么校樹的話,無疑,年青的孩子們一定要把手中的票毫不慳吝地投給她的。
我在這個單位工作了十多年了,其實第一次特別注意到樟樹就是這幾天。以前為什么沒有想到對樟樹發出一點點禮贊的歌聲呢。是因為她太常見了吧,是因為她太默默無聞了吧。想起這些,內心里就不由得生出些愧疚的感覺來。這幾天,在上課下課的馬路上騎著自行車緩行,看著這新意滿枝頭的樟樹,一來二去地看著,我突然發現了她的不平凡起來。
校園里很美,聽說,還有人專門把本校放到網上去參評最美校園了呢。就是因為,春天里,校園里有著各種各樣的花和樹。當正月的臘梅剛剛將它們或紅或白的花朵從光光的樹枝上謝下,山茶花就迫不急待地張開了它們那紅的笑臉,有時會有一陣寒的風和雪不期而至,于是,它們整朵整朵的嬌艷的紅花,便會哆哆嗦嗦起來,在瑟瑟發抖中委然于地,留下滿地的殘紅。當翠屏山上枯草叢中的嫩蕨偷偷地鉆出它們毛茸茸的褐色小腦袋時,滿山的櫻花就開了。吸引著附近幾十里路的市民都忍不住這燦然如霞的山頭花海誘惑,紛紛跑來拿起手機又一次地將這山的名氣傳到了更遠的地方。花,我是喜愛的,對于櫻花,我卻心里疙疙瘩瘩的有一種不太愉快的微妙情緒,所以,盡管武大的同學再三的年年相邀,我也打起去看的興趣。
當這一切花的繁華過后,滿目的淺紫緋紅變成一片又一片的蔥翠的綠時,我驚奇地發現,樟樹開花了。早晨的校園很安靜,除了有幾聲小鳥的鳴叫,便只有輕輕爽爽地晨風微微地吹。走在樟樹下愜意地行走,我突然覺得鼻子有一點點幽幽的香在如絲如縷地繞。駐足閉目,徐徐用力緩緩地吸,頓覺萬千條淡淡的又似乎帶著一點點粉味的清香便如從春山里的小泉眼里一般,無聲地細細地流進了我的身體,甚至似乎又充溢著,要從的身上的每一處張開著的皮膚的小毛孔里要慢慢地滲了出來呢。閉著的眼前只感覺一片金黃地光明,身上卻有了一種說不出的舒坦。睜開眼,早晨的太陽已經從教學樓的一邊升了起來,放眼望去,只見滿樹滿樹的鵝黃或者是淺醬的嫩的樟葉上頭全是一簇簇、一叢叢如米粒般大小的開著淺淺黃色的樟樹的小花。這一簇簇、一叢叢,你擠我,我擠你,開得十分的熱鬧,似乎是要把下邊的嫩葉和枝椏都要給壓下了一些。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幾百年前的袁枚,看到屋后見不到了陽光的綠的苔蘚上伸出那么幾枝小小的花兒,也要吟唱一首“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的春天的歌,盡管看到的是春天的花,可是我們讀到的是堅強里的一點點憂傷。倘是他見到這也是如米一般,密密匝匝在春風里、在春天的陽光里快樂盛開著的樟的花,他的心情不會是如這枝頭的怒放著的花一般,挺是快樂的吧。
花在清晨無聲地、熱鬧地開著。有時,沒有風,一朵,兩朵小小的米粒般地淡淡地淺花黃地花也會悄然地從枝頭穿過濃密的枝和葉落下來,有時候,會靜靜地落在年青的女孩子烏黑的長發上一支精巧的發結邊,跟著那一閃一閃地發著亮的長發一直走著、走著。更多的時候,它們悄然無聲地一朵兩朵地將整個黑色的馬路鋪滿一小半邊,于是,遠遠地看出,校園早晨的馬路也變得特別的溫情起來,像是一條有著溫暖的黃和沉著的黑柔軟地織成的長長的彩色的什錦一般的飄帶,人走在上面輕輕的漫步,腳步不會是十分的輕快么。
南方的四月,有時來一陣風,很冷。但也有時,太陽出來,昨天,還穿著小襖的人,突然全身燥熱起來,火急火急地趕忙將厚的衣裳脫掉,感覺穿著夏天的短衣短褲才覺得舒服。是的,前幾天溫度還還只有十幾度,今天便一下子直竄到了三十一度。下了課,我有意等同學們走了以后才走出教室,又走在這兩旁整整齊齊地長著樟樹的馬路上。
太陽似乎有點刺目,我推著車,借著樟樹鋪下的蔭涼在走,頭腦突然覺得輕爽了許多。遠處,樟樹的花還在開,綠的葉子在陽光下閃著光。但是,樟樹的身上好像出現了另外一種姿色。是的,就這幾天,在陽光下,在春風里,樟的淺黃深綠中,已然綴滿了鮮艷的紅色。而且這紅色一天比一天濃烈,之前還是星星點點,現在卻越來越密,越來越濃,和著叢生的綠蔭與枝上的黃色的米粒般的花朵,樟樹著著色彩斑斕盛裝,仿佛成了熱力四射的四月里的春天的姑娘,朝著過往的行人在笑。我看過頤和園邊香山的紅葉,總感覺那一種霜葉紅于二月花的煎熬之下的血與淚;我又看過紫薇村里那帶著暗紅的重重疊疊的紫薇,像加過人工似的一幅幅圖案畫,又總是覺得不太自然。我留心著這樟樹枝頭的紅葉,它們在陽光下,隨著風,輕輕的舞動,一天比一天紅起來,紅得是那樣的純粹,不著一點塵埃,也不雜一點點其他的顏色。有時風大一點點,它們就成群的從枝頭勇敢地飄落了下來,伶伶俐俐地,將生命最精彩的一剎那展示給世人以后,便不再留戀著枝頭,飄落、飄落。只在四月里頭幾天的功夫,在春風里,樟樹的枝頭,紅與綠,痛痛快快地就完成了一次生命的接力。瀟瀟灑灑,留給大地的,是那一讓人欽佩的、驚艷的驚鴻一瞥。使人一年到頭看到樟樹的,無論是在酷暑,還是在寒冬,總是那么綠色蔥蘢,那樣生機盎然。
行到圖書館的拐角處,我又看到了那幾株重金購來的銀杏樹,四月的陽光下,還是光禿禿的,灰黑色的枝間還纏著幾根有前些年給它們輸送營養液殘留下來的線。于是,我便明白了,為什么樟樹被人叫市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