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笑天,你給我站住
一
陸笑天斜躺在客廳里那張半圓形的真皮沙發上。
此時的他,心煩意亂,頭昏腦脹,心里裝滿了恐懼和驚悚。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過這一“劫”,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何去何從,如何抉擇。
他仰著頭,兩眼凝望著客廳頂部的那一盞閃閃爍爍的組合式吊燈。這盞吊燈是時下最流行的LED燈。共有七種顏色,不住地變幻著。如果是平時,陸笑天心情高興的時候,就會打開冰箱,從里面拿出兩瓶冰凍過的啤酒或是飲料,叫上老婆馬麗萍,在燈光下,一邊看電視,一起喝上兩口。可今天,他完全沒有了這種閑散的心情。
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鐘了。透過窗戶,城市的街燈隱隱約約地在搖曵。客廳里的空調開著,室內的溫度保持在17攝氏度左右。可是陸笑天卻感覺到自己的額頭和身上有微微的汗水在往外滲。
他沒有抽煙。平時他偶爾抽幾口,但不是一個人抽,而是發給那些他認為應當發的人抽,于是,自己也陪著抽幾口。
老婆馬麗萍這會一個人在臥室里呆著。她也不能入睡。老公要出大事了,她的心里也沒了轍。平時,陸笑天有什么棘手的事,只要跟她一講,她便在客廳里踱幾步,然后,雙手往上一甩,主意便來了。陸笑天聽后,覺得還真的挺實用的,兩人便對視著會心一笑,相擁著舞上幾圈。
可此刻,陸笑天和馬麗萍都沒有這份閑情逸致了。
陸笑天在沙發上翻了個身。現在他有些討厭這些閃爍的燈了。他覺得這些家伙們,就象是一個個窺視他內心秘密的小爬蟲一樣,在一點一點地往他心里鉆。他有些惱怒,拿起腦后的遙控板,對著吊燈按了幾下,燈熄滅了。
客廳里暗了下來。陸笑天陡地站起身子,在客廳里來回走動起來。其實他的心里是很懼怕黑暗的。在這黑暗里,他看不見自己的手,看不見自己的身體,仿佛自己進入了遠古的洪荒時代一樣。他不希望自己過這樣的生活。他覺得自己依舊還是喜歡光明的。于是,他又拿起遙控板,又準吊燈,連按幾下,吊燈又開始閃閃爍爍起來。他的心里也光亮了許多。
二
陸笑天努力想平靜自己的情緒。可是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張書記的影子始終在他面前晃動。
幾個小時前,確切地說,應該是下午三點鐘的時候,市紀委的張南平書記和紀委辦公室的一位科員,來到了他正在辦公的市水利局局長辦公室。
張南平書記直截了當,開門見山地對他說:“陸笑天同志,近段時間以來,市紀委接到了大量群眾來信來訪,反映你的有關情況。為了甄別真偽,給雙方一個公正的交待,市紀委決定對你的相關情況進行調查和了解。希望你能積極主動地配合我們,將你的情況實事求是地向紀委匯報,以便能公平公正地處理問題。”
陸笑天忙不迭地點頭。還不住地陪著笑說:“您,您請放心!張書記!我陸笑天一定做一個誠實守法的人!我會老老實實地向組織上說明我的情況。”
“那好!希望你能說到做到!”張書記一臉嚴肅,“你是有三十多年黨齡的老同志了。希望你能本著對黨負責,對自己負責的態度,嚴肅認真地對待此事。我們等著你的答復!”
說完,張書記一轉身,便走出了門外。
陸笑天在辦公室里足足呆坐了一個多小時。
張書記從走進他的辦公室,到走出他的辦公室,前后不過半個小時,整個過程,氛圍都是嚴肅的。張書記臉色凝重,不茍言笑。給陸笑天留下的感覺是:自己要出大事了。
而且,張書記走的時候,也沒有像往日一樣,和自己握手。唯獨讓他還有些暖心的是,張書記還沒有直呼其名,還是稱呼自己為“同志”。
此刻,陸笑天似乎覺得張書記的眼睛里象有一團火一樣,在向自己的五臟六腑噴射。他怕這團火,會把自己灼穿。
“笑天,時候不早了。睡吧!”老婆馬麗萍心事重重地走了過來。“該來的遲早會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馬麗萍勸慰著陸笑天。
“張書記說,有人來信來訪舉報我,究竟是誰呢?為什么要這樣做?”陸笑天把自己心中的疑惑告訴了馬麗萍。
“算了,都到這份上了,知道了又能怎樣呢?”馬麗萍沮喪地說。“聽天由命吧!不過,我還是希望你沒事。”
聽馬麗萍這樣一說,陸笑天也在心里為自己祈禱起來。
“睡吧!笑天!”馬麗萍把陸笑天從沙發上扶起來,往臥室里走。
“你先睡吧!”陸笑天掙開老婆的手,“你別擔心了。不會有事的。我在這坐一會。”
老婆拗不過他,便走進臥室,和衣躺在床上。陸笑天則繼續躺在沙發上,瞇著眼睛,望著頭頂的吊燈發愣。
突然,他腦子里閃過了一個人:會不會是她?吳琴芳。
三
提到吳琴芳,就要提到陸笑天現在正躺著的這一套組合式沙發了。
這是一套進口真皮沙發,價格不菲。雖然已經有三年多的時間了,可卻依然光潔如新。
這套沙發是新加坡一家家具公司生產的。皮料是選用巴西青牛皮精制而成。款式新穎,做工講究。這套沙發就是吳琴芳送給陸笑天的。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陸笑天家的這套新房子已經裝修完畢,就差購置室內家私和電器產品了。這套房子是以女兒陸綿綿的名字登記的。
當時女兒在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學讀博士研究生。女兒打來電話,要老爸陸笑天一定要為她購置一流的室內設施。因為她的男友是一位澳洲籍在華留學生,與她一起,師從同一位導師,攻讀博士學位。
接到寶貝女兒的“欽命”,陸笑天夫妻不敢怠慢,他和馬麗萍一起,來到了全市最有名的一家家私連鎖店,挑選自己喜愛的家私。
這家家私店的總經理就是吳琴芳。吳琴芳身材苗條,一米七的個子,瓜子臉,柳葉眉,一雙杏眼讓人過目不忘,一張小巧玲瓏的嘴唇,說起話來婉約動聽。吳琴芳三十出頭,穿一套很工整的淡藍色工作服。見陸笑天出現在她店里,熱情地迎了上來。
“歡迎歡迎,”吳琴芳很有禮貌地伸出左手來,“陸局長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失敬了。失敬了!”
吳琴芳手下的一位迎賓小姐,馬上從辦公室拿來幾瓶“椰汁”飲料,分別遞給陸笑天和馬麗萍。
陸笑天一邊推辭著,一邊感激地說:“謝謝謝謝,客氣了!”并不伸手去接。陸笑天努力地在記憶中搜尋著吳琴芳的影子。
“您忘記我了嗎?”吳琴芳有些尷尬地笑笑,“公安局的劉遠金是我舅舅啊!”
陸笑天還是有點摸不著北。
“去年元旦節我表弟劉生發結婚時,您還和王正坐在一起呢!”吳琴芳提醒道。
“哦哦,對不起,對不起。”陸笑天一邊訕笑著,一邊給吳琴芳道歉。“我記起來了。你是王正的……”
“是呀是呀!王正就是我老公啊!”吳琴芳高興起來。“您快過來,到我辦公室坐坐!”
陸笑天夫婦隨吳琴芳來到了她的辦公室。落座后,吳琴芳按照廣東人的飲茶習慣,泡了幾盞茶。淡淡的茉莉花香,優雅嫻熟的動作,讓人不飲自醉。
隨后,吳琴芳和馬麗萍促膝長談起來。陸笑天則一個人在家私展廳里徘徊。他東瞅瞅,西望望。那些琳瑯滿目,款式各異的家私,令他眼花繚亂。他一邊欣賞著滿大廳的家私,一邊回想著去年元旦節到劉遠金家的情景。
劉遠金是市公安局副局長。他兒子結婚時,正趕上市委狠煞大操大辦鋪張浪費歪風。為了避人耳目,劉遠金在鄉下老家舉辦宴席,陸笑天也在受邀之列。席間,劉遠金把外甥兒子王正介紹給陸笑天。王正和陸笑天同座共飲,當時吳琴芳好象也在場,只是自己沒太在意,加上平時自己接觸的人多事多,也就沒有什么印象了。
當滿堂賓客喝到正酣時,劉遠金向各位來賓敬酒致謝。他來到陸笑天面前,先敬了陸笑天一杯,然后俯下身子,指著王正,對陸笑天低聲說道:“這是我外甥王正,自己辦了一家建筑公司。陸局這邊項目多,請多多給予關照。小弟自當感激不盡。”王正也過來不住地給陸笑天敬酒。
自此后,在劉遠金的一次又一次“撮合”下,陸笑天斗膽將水利局負責監管,價值共計幾百萬元的橋梁涵閘的施工合同,讓王正順順利利地“中標”。當然,王正也很懂“規矩”,對陸笑天也進行了“安撫”。
吳琴芳陪著馬麗萍,也在展廳里左顧右盼地看著。最后,他們仨同時來到了陸笑天現在坐著的這套組合式沙發面前,吳琴芳含笑說:“陸局長,這套沙發可以說是沙發中的上品,您看得上嗎?”陸笑天在廳里轉了很久,看中的正好也是這套沙發。“行!就要了這一套!”雙方一拍即合,就這樣塵埃落定。
搬運師傅小心翼翼地把這套沙發搬到車上。
陸笑天夫妻來到收銀臺,陸笑天從皮包里掏出一張信用卡來,遞了過去。
“您這是怎么了?跟我客氣什么呀?”吳琴芳忙伸手攔住了陸笑天。
陸笑天堅決要讓吳琴芳刷卡,吳琴芳就是不肯刷。
“那哪成呢?”陸笑天不停地擺手,“不行不行!”
吳琴芳最后笑了笑,神秘地對陸笑天說:“其實,這套沙發是王正專門為您訂購的。他知道您家裝修完工了,本打算這兩天給您送去的。您今天來了真是再好不過了。”
吳琴芳說到這里,故意顯出一副嬌嗔的神情來,“陸局長,我們家王正勞您費了不少心,這就算是我們對您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請您一定收下。以后需要麻煩您的地方還多著呢!到時只要您能行個方便,我們就感激不盡了!”
陸笑天拗不過她,只得作罷。
站在旁邊的馬麗萍,聽到吳琴芳的一番話,本能地皺了一下眉頭。
回到家,馬麗萍揪了一下陸笑天的右胳膊,有些疑惑地說:“笑天,我看這女人很不簡單。你可不能被她坑了啊。”
“我自有分寸的。你放心。”陸笑天不屑地說,“她還能變成白骨精吃了我不成?我和她老公打交道也有些時日了,不怕的!”
“好好好!”馬麗萍也平靜下來,“你自己小心就是了。”
四
這套進口真皮沙發,不但陸笑天夫婦很喜歡,女兒和她的洋男友也十分滿意。凡是來陸笑天家里串過門的那些親朋好友們就更不用說了。
因為這套沙發,王正夫婦與陸笑天一家的關系近了一層。
之前,陸笑天并不認為王正是在以此迎合他,討他歡心,進而向他擷取更大的利益。
陸笑天認為,王正的舅舅劉遠金是該市頗有名望的公安局副局長,王正也是在道上混得很不錯的人物,單憑他們自己的名頭,有什么想做的事,他們做不了?至于自己為王正“中標”的幾個項目,又不是什么特重大建設項目,誰也會做,誰做不是一樣呢?何不買劉遠金一個面子?到時候,自己有什么難事找他幫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嗎?更何況,他外甥王正也沒有怠慢自己。兩全其美的事情,何樂而不為呢?
這樣想著,陸笑天心里也就覺得坦然了。
一個禮拜天,陸笑天剛剛起床,王正的電話就打來了。
“陸局長,快下來,今天我們一起去釣魚,野炊。就等您了。”王正的話語很輕松。
釣魚是陸笑天最喜歡的一項業余愛好。自己從小就在排北河邊長大,摸魚踩藕抓泥鰍是自己的拿手好戲。所以一聽說去釣魚,陸笑天便高興得象個小孩子。他吩咐妻子馬麗萍多休息會,如果不愿呆在家里看電視,就到樓下的活動室去和雀友們去玩麻將了。馬麗萍不置可否。陸笑天一溜小跑下了樓。
同來的有王正的舅舅劉遠金,建設局的一個副局長王大毛,還有一個五十來歲的小老頭,但陸笑天不認識。
讓陸笑天做夢也想不到的是,王正夫婦還給他們每人請來了一個陪釣。
這是四個十八九歲的少女。她們個個都穿著一套白得發亮的超短裙。修長的腿上綁著一雙肉色的長絲襪,腳蹬一雙淡紅色的跑鞋。每人頭戴一頂白色的太陽帽。有如剛剛出水的芙蓉一樣,鮮嫩嬌美。
一個叫慧敏的女孩陪在陸笑天的身邊。他把釣魚線拋出后不久,眼看著魚鉤在往水底使勁地下沉,水面蕩起一圈重重的波紋。女孩一下子抓起魚桿,慢慢地把魚鉤線往上收。動作十分嫻熟利落,象是一個有多年垂釣生涯的老手一樣。
“看,好大的一條魚!”女孩高興地跳起來。“你真行!陸局長。”
女孩用戴著塑料手套的手,麻利地把魚裝在膠桶里,弄了弄魚鉤上的釣餌,又把釣魚線拋向水里。
這個時候,陸笑天覺得自己反倒象個外人了。
整個過程他都顯得很不自在。他一直沒敢抬頭正面看那個女孩的臉。他的心情很復雜。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兒綿綿,想到了自己的妻子馬麗萍。
他始終猜不透,王正為什么要這樣做?要帶那些女孩子來做什么?幾個老頭子,自個兒釣釣魚,踏踏青,看看鄉下的田野,小路,藍天,白云,吃一頓鄉下的柴禾燒的飯菜,豈不美哉?這樣子搞,算咋回事呢?
陸笑天看看那幾個男人,他們卻是一個個心曠神怡,眉飛色舞,有如返老還童了一般。
這頓飯,沒有野炊,而是由漁塘的那位主婦自己做的,全部是原汁原味的鄉下菜。當然,釣上來的魚和蝦還是必不可少的。
大家吃得很開心,喝得也很雷。
劉遠金和那個女孩先行離開了。另兩個則和女孩們手挽著手,肩并著肩,還時而做幾個親昵的飛吻。陸笑天連看那個女孩都沒有正眼看,他心里有一種犯罪的感覺。
之后不久,王正又從陸笑天這里拿到了排北河灌區蝦子口泵站的施工合同。
幾年的秘密交易,可以說都進行得天衣無縫。那么問題又出在哪里呢?
陸笑天想到了一件事。難道真的是這件事,讓王正夫婦對自己耿耿于懷?要置自己于死地嗎?
那是春節剛過,省廳下達了一份重要文件,有一個投資近三千萬的國家級重點建設項目:排北河連接漢江的一個重要泵閘楊柳湖泵站將公開招標。這是一個關系到幾千萬人口生命安全的重大工程建設項目。
王正和劉遠金多次跟陸笑天打招呼,王正還送來成件的名煙名酒和幾件古玩,但都被陸笑天斷然拒絕。陸笑天清楚地知道,這個項目是由國家水利電力部審批,將由省市相關部門領導親自督陣,嚴格按照程序進行招標。到時候,自己恐怕連發言的資格都沒有,更談不上給他們攬活了!
陸笑天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給劉遠金和王正做了解釋。劉遠金倒還很明事理,他笑著說:“萬一不行,就不難為陸局了。記得以后有好事,大家通融通融。”只是那王正夫婦,顯得一臉不悅。像自己欠了他家債似的。
可是,王正夫婦都是在世面上混的人,不會連這一點道理都不懂吧?
陸笑天越想越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罪了誰,要落到這種地步?
五
陸笑天實在是太累了。他有些堅持不住了。他的一雙眼皮在直打架。“這要是上戰場,一定會是個膽小鬼!”陸笑天在心里自個兒罵著自己。客廳正面墻上那塊流動著的電子顯示屏上,時間已顯示為三點四十八分了。
陸笑天走到臥室,妻子馬麗萍已經沉沉入睡。她躺在床上,一副愁容滿面的樣子,即使已經睡著了,也很明顯地寫在臉上。
說實話,陸笑天對馬麗萍打內心里是心存感激的。
想當年,他們在同一所大學讀書的時候,馬麗萍是很多男生追逐的對象。
她不僅漂亮,溫柔,大方,而且各科成績都很優秀。而出班上所有同學意料的是,她卻獨獨看上了老實巴交,不修邊幅,出生農村的他。他很疑惑,始終弄不懂其中的原因。
后來他們結婚了,馬麗萍向他講了實情。她說:“你老實巴交,說明你根本沒有裝模作樣,完全是自己本性的流露。你不修邊幅,說明你根本不想用華麗的外表去吸引異性,人都有愛美之心。難道你沒有,你肯定有。如果你就這樣,說明你對你自己有足夠的自信。至于說生在農村,這個根本不重要,因為我也是農村出來的。所以我選擇你作為我的終身伴侶,完全正確。”
馬麗萍的話讓陸笑天感激涕零。
因為他們兩人都是學的水利電力專業,所以都分配到了水利局工作。由于兩人都勤奮刻苦,工作踏實,所以受到了領導的青睞。入黨,提干都很順利。而且,女兒也聰明伶俐,不但考取了國內一所知名的大學,還順利完成了碩士學業,現在博士學位也即將完成。這是多么令人喜悅激動的事呀!可自己卻偏在這個時候出了情況,陸笑天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
妻子馬麗萍睡醒了,她睜開矇眬的睡眼,心痛地對陸笑天說:“睡會吧笑天。無論到時候是什么結果,我都會站在你這邊的。”
“你別瞎操心了,麗萍。”陸笑天示意妻子睡下,“讓我多想想。該怎樣做,我會考慮清楚的。”
馬麗萍無奈地又躺下了。
陸笑天走進書房,他打開抽屜,從影集里抽出一來照片,仔細端詳起來。
照片上,自己和一個滿臉帶笑頭發花白的老頭并肩站在一起,他的右手搭在老人的肩頭。兩人站在一座水泥大橋的正中間,身邊還有一群過路的人在經過。
照片上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親。這張照片是十年前拍的。
而這座水泥大橋,則是自己上任水利局長后,為自己的家鄉修建的第一座橋。
六
陸笑天很清楚地記得,他小的時候,自己家門口的這條小河——排北河上,有一座木板搭起來的小橋。也不知道這座小橋是什么年代搭建的。只知道那站立在水里的木柱子,由于長年的風侵水蝕,已經變得斑駁陸離。橋面鋪就的一塊塊杉木,有的已經爆烈,有的則完全斷掉,落進河里,橋面上露出許多縫隙,人走在上面,顫顫驚驚。如果逢上起風下雨,一不小心,就有跌落下去的危險。
這座木橋成了村民們的夢魘。后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水,把木橋的橋面沖得無影無蹤了。村民們只得長年累月靠渡船過河了,來往極不方便。
小河對岸是一條爛泥路,一逢下雨天,就被來的行人踩得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人稱“晴天一把刀,下雨一團糟”。小路彎彎曲曲,經過三十多里的路程,才能到達集鎮。所以村民們很少趕集。如果有事出門,只得勞駕兩條腿了。
陸笑天就任市水利局局長后,村里的老老少少們,幾乎都把期望的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因為他是這個村里最大的官,也是方圓幾十里地,人們公認的最有能耐的人。
陸笑天也的確有這個愿望,他希望能為家鄉的父老鄉親們做點事情,同時也顯示一下自己的成就感。
于是,陸笑天憑著自己局長的權威,順理成章地為家鄉的鄉親們架起了一道水泥橋,鋪就了一條通往集鎮的水泥路。
在小橋和公路峻工剪彩儀式上,鄉親們敲鑼打鼓,載歌載舞,歡笑聲,鞭炮聲,響徹云霄,大家都把陸笑天敬稱為”恩人”,對他的功德表示由衷的贊美。為了表示對陸笑天的敬意,大家把這座水泥橋命名為“連心橋”,公路則被命名為“致富路”。
每逢節假日,陸笑天和妻子馬麗萍回老家的時候,鄉親們便這家送幾個雞蛋,那家送幾斤菜油,還有的把自己家里種的豌豆,花生,甚至冬瓜南瓜都摘了拿過來,說是讓陸笑天嘗嘗鮮。
他的父親陸大方老人,平日里則被鄉親們眾星捧月似的,人們奉茶,敬煙,即便是平時家里來了個三親六故什么的,也是要請上老爺子,去喝上幾杯。
村里的大人們平時教孩子們時也是這樣說:“你看看,看看人家陸爺爺的兒子陸笑天多有出息啊。你將來長大了,能夠象人家一樣就長臉了。”
多么純樸的民風啊!多么友善的村民啊!陸笑天曾為此感動過,自豪過。他曾想過:一個人,一個有點權利的官員,能夠為老百姓辦點實事和好事,老百姓是這樣的感恩不盡。這說明,我們的人民,是多么地渴望當官的能夠真心實意地為他們當家做主啊。他也曾在心里發過誓:一定要在自己權利允許的范圍內,為老百姓多做些好事和實事。
為了永遠記住這份榮耀,陸笑天的父親陸大方,專門要兒子和他在橋上合影留念。
父親是腦出血突然去世的,幾乎沒有任何征兆。父親去世的前幾天,曾經把陸笑天叫到跟前,聲音低沉地對他說:“天兒啊,你曉得,我們陸家世世代代都是泥桿子,我和你姆媽苦了一生,就是為了把你培養成人。你現在當官了,有出息了。你爹著實是高興啊!爹不求你升好大的官,發好大的財。只要你能本分做人,老實做事就行了。你一定要聽爹的話,不能犯糊涂啊!”
陸笑天那時候聽了父親的話直想哭。他一個勁地點頭,連聲說:“爹,您放心,兒子不會給陸家,給您丟臉的。”
可現在,自己竟弄成這么個樣子了,自己怎么對得起死去的爹啊?
陸笑天這么想著,眼里流下了幾滴淚水來。
父親去世后,陸笑天回鄉下老家的次數也少了。只在清明節的時候,才回去給老人們燒燒香撒撒紙錢。
一個周末,陸笑天正在家里看新聞,門輕輕地響了幾下。陸笑天走到門口一看,是老家的村支書劉先仿。陸笑天忙遞煙倒茶,連聲說:“稀客稀客!”劉先仿從公文包里摸出一大串鑰匙來,放到陸笑天面前。劉先仿笑著說:“笑天哥,有個事跟你說,”劉先仿喝了幾口茶,接著說,“為建橋修路的事,鄉親們都很感激你。我們幾個村干部商量了好幾回,沒經過你同意,就在排北河邊跟你建了一棟房子,準備你退了休后,到那里養老。這是鑰匙。”陸笑天聽了后,怔了好長時間。他當時什么也沒有想,也沒有說什么。和劉先仿到酒店吃過飯喝過酒后,兩人便坐的士到了老家。陸笑天看到那裝飾豪華,粉刷一新的平房,被鐵柵欄緊緊包圍著。地面上長滿了綠化草,房子四周還栽著桂花樹,桃樹,棗樹等風景樹和果樹。他心里一陣大喜……
陸笑天想:也許,就是從這一刻起,自己己經開始蛻化變質了?
七
想起曾經過往的點點滴滴,陸笑天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現在,他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也沒心思再去深究是誰舉報了自己,都舉報了些什么。
他現在最想解決的問題是:自己到底應該怎么辦?應該如何應對組織上對自己的調查和處理。
“跟組織上請假,說自己心臟不好,或者是有高血壓什么的,要做體檢,然后,找劉遠金去辦個護照,再偷偷地出國。這樣行嗎?”陸笑天想著,“劉遠金終于可以派上用場了。平時,都是我陸笑天幫你的忙,這回,關鍵的時候,你劉遠金也該幫我一回了。”陸笑天想著想著竟笑出聲來。“難怪人家都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真的是很有道理。”陸笑天覺得自己這些年對劉遠金的付出沒有白費,自己這回有救了。
可這個念頭在心里盤旋才三分鐘,陸笑天又泄氣了。他想起前些日子看過的電視,那個誰呀,對了,遼寧鳳城市的那個市委書記王某強,不是卷了兩個億到美國去了嗎?最后還不是被抓回來了?還有高什么呀,楊什么珠呀,誰誰誰的,不都是被逮回來了嗎?
看來這條路是走不通了,應該說是絕了。再說,這人哪,墻倒眾人推。自己都這個樣子了,那劉遠金還會再和自己稱兄道弟?幫自己不成?
想到這里,陸笑天一時覺得自己竟無路可走了。想到自己平時幫過多少人謀利,到了關鍵時候,竟想不到一個可用之人,一種悲哀的感覺襲上他的心頭。
怎么辦呢?陸笑天走到窗口,突然一個荒誕的想法涌上他的心頭。但他馬上又否認了:“陸笑天哪陸笑天,你真是個孬種!你以為這樣做你就萬事皆休了嗎?”他抬起右手,狠狠地捶打著自己的頭頂。
“笑天,笑天,你這是怎么了?”妻子馬麗萍不知什時候來到了他的身后,她抓住陸笑天的手,臉卻伏在了他的懷里。“笑天,你不能做傻事啊!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母女該怎么過呀……”馬麗萍哽咽著說。“想開些。笑天,天塌下來,有我陪著你!”
“麗萍!你多慮了!”陸笑天把妻子也緊緊地摟在懷里,喃喃地說:“我說過的,要陪你一輩子的。還有我們的女兒,女婿。”陸笑天深情地說,“我說過,我要讓你享一輩子福的。我怎么會一個人走呢?”
馬麗萍擦了擦淚眼,抬起頭來,凝視著陸笑天,“你向我保證!”
“麗萍,我陸笑天向你保證,從今以后,一定……”陸笑天舉起右手,發誓著。
“什么都不用說了!笑天。你看,”馬麗萍忙打斷了陸笑天,她指著墻上的電子鐘,認真地說,“現在剛剛六點,天也快亮了。”
她拉著陸笑天的手,來到廚房。“笑天,現在還早,你趕緊去洗個干凈澡,我幫你弄早餐。”
陸笑天很聽話地來到衛生間,他扭開淋浴器,全身上下擦上沐浴露,開始沖洗起來。他要好好地沖一沖,洗一洗,他要干干凈凈地做一回自己。
妻子己經做好了早餐。
是陸笑天最喜歡吃的荷包蛋煮面條,里面還放了手磨芝麻油,一股清香襲來,沁人心脾。
“來!笑天!這是你最喜歡吃的早餐了。”馬麗萍把滾燙燙的荷包雞蛋面端到陸笑天面前,“可是我卻從來沒做給你吃。”馬麗萍說到這里,淚水又滾落下來。“每次倒是你做好了端給我吃。我,我不是一個好妻子……”
“怎么了?麗萍,搞的跟生離死別似的!”陸笑天裝著很放松,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吃!我都快吃完了!你也吃啊。”
陸笑天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衣,一條淡藍色的西褲,還配了一條紫紅的領帶。這一身打扮很莊重,很得體。
他拉開門,神情很輕松地走了出去。
“等等我,笑天。我陪你一起去!”馬麗萍在里間叫道,“我的衣服也換好了。”
小區的前面是市體育館。偌大的廣場上,有好多老人,少年,還有學生,他們正在做著各自喜愛的體育運動。馬路兩邊的綠化帶上,青翠的草,鮮艷的花,都在拼命地吮吸著那一閃一閃的晶瀅的露珠。香樟樹,桂花樹,白玉蘭等風景樹,散著微微的清香,在黎明的空氣中彌漫。有三三兩兩的百靈鳥和乳鴿,在天空中飛過。還不時傳來幾聲鴿哨和歌吟。
太陽剛剛升起來,很鮮,很嫩,很柔。給人一種親切的,甜蜜的,溫暖的感覺。
體育館往右拐個彎,不到十分鐘,陸笑天和馬麗萍就來到了市委辦公樓門口。
現在是七點三十五分。
遠遠的,他們看到市紀委的張南平書記,邁著穩健的步伐,向紀委辦公室走去。
馬麗萍緊緊地捏著陸笑天的手,深情地凝望著他的臉。
“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陸笑天抬起頭,望了望正在徐徐升起的朝陽。
“是啊!”馬麗萍會意地點點頭。
“有陽光的日子真好!”
陸笑天說道。他又一次深情地望了望馬麗萍,然后,猛一轉身,大踏步地朝市紀委辦公室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