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 黃茜:雨鎮
導讀:
吳秀珍與丈夫錢會計曾經離婚又復婚,如今已經有了一個孩子;蘇小禾的丈夫老呂去了山西搞煤礦生意,留下懷孕的她一個人在家。在這兩個孤寂的女人的婚姻、家庭里,埋藏了太多隱微的情愫。這個夏末,雙石鎮的大雨下了很久,這天發生了一起嚴重車禍,錢會計去參與搶救,而老呂卻正要在這兩天回來。在這晦暗、慘烈的環境里,本不相愛的他們,卻突然想起了對方。
處暑以來,雙石鎮方圓五十公里地界,一直暴雨不絕。吳秀珍家門口的堰塘淹了水,赤黃的水流卷著泥沙倒灌入庭院,濁水沒過花壇,把精心栽種的一排排美人蕉、黃桷蘭和紫茉莉也一并淹了。這雨下得沒頭沒腦,人也隨之懶散起來。雨的腥氣里夾雜了腐爛的植物根莖的氣味,整個天地都顯出一種倦怠和腐朽。
雙石鎮的主要街道都成了水道。也有幾家俏皮的主婦,讓娃娃穿著雨衣坐在木質澡盆里,把澡盆推到蓄水的道路上漂著玩的。也有把自家養的雞鴨和兔子放到水里,看它們撲翅折騰的。然而正經生意清秋泊淡,沒人做了。私營的煙鋪、雜貨鋪、糖果鋪、裁縫鋪,難得有幾天開張。路上行腳的人漸少,連丁老板的茶館也冷冷清清。瓢潑大雨氣勢霸悍,世間萬物似乎都在這雨里斂神屏氣。雙石鎮變成了一座雨鎮。
吳秀珍搬了根條凳坐在家門口,手里搖著細編蒲扇,心疼那一茬今年新栽的黃桷蘭。雨天悶熱,她的窄臉上的高顴骨泛著兩坨潮紅。額角很寬,眉眼纖細,眼珠卻像黑玉似的,一瞥間透出清寒的光來。她穿著青玉色亞麻短襯衫,旗袍式的竹葉領,盤兩只藏藍梅花扣,一襲黑地碎花綿綢寬腳褲,褲腳高高卷起,露出細伶伶的兩條小腿。這屋子的地基打得高,門檻比院子的地面越出一尺多。她伸出腳尖去碰一碰那渾濁泛濫的泥水,水里裹著紙屑、羽毛、蜻蜓翅膀、潮爛了的花和葉,蟬子和毛蟲的尸體,有時候還卷來一只死魚。因為風勢,在她腳尖觸碰的地方起了一陣漩渦。
雨點噼里啪啦往下砸,在鉛灰的空間里筑起一道鐵幕。從出生起,吳秀珍就沒聽說雙石鎮下過這么大的雨,還下得那么長,下了整整一個月,在人心里好像已過了一個世紀。路上的積水沒到小腿肚,怪的是竟也沒有引起洪災。只是生活不便,新鮮蔬菜和肉見天稀罕,水龍頭里的自來水放出來焦黃,水井都淹了,只能喝雨水。隔三差五停電。入夜后整個雙石鎮一團黢黑,人們連擺龍門陣和打牌的興致都減了,吃完晚飯,便默默地摸索著上床睡覺。
吳秀珍工作的收購站一星期前就關門了。這樣大雨,沒人有閑心馱一車廢銅爛鐵或成捆的生了蠹蟲的舊書來賣。吳秀珍坐在收購站的辦公桌前嗑了好幾天瓜子兒,又倚著油漆斑駁的落地秤看了天井里好幾天落雨,索性最后關了店門。因這雨水滋生著一種慵懶的情態,跟隨冷氣和濕氣漫入全雙石鎮人的骨髓和脈管。只有吳秀珍的男人每天依舊穿得伸伸抖抖,蹬一雙及膝的黑塑料雨靴,撐一把圓頂大黑傘,準時到供銷社的會計辦公室去上班。“這么大的雨,大家都縮在屋里頭,你去掙什么表現嘛。”吳秀珍咕噥著表示不滿。楊會計右手手腕一抖,自動雨傘像一只精神抖擻的蘑菇云,又像一只兇猛的黑鳥,“啪”一聲舒展開來。他伸頭看看雨勢,抬腳往外走,“還有賬沒做完。你以為都像你,做甩手掌柜。”話音未落,人已在幾尺之外,踏出好幾叢泥花。
午后格外陰沉,墨色的雨珠轟響著成串往下灑落。吳秀珍搖著細編蒲扇,窄細的黑玉似的眼仁像是雨簾里截出來的,也那么清幽幽,冷沁沁。她曉得楊會計在辦公室不止是做賬,但她只是不屑地皺了皺鼻尖。
隔壁房門打開了,露出一張刷白的人臉。蘇小禾的一雙睡眼腫得像魚泡,嘴唇跟茉莉花一樣淡白。“吳大姐,一個人納涼哇?”吳秀珍朝她招招扇子:“來嘛,過來擺龍門陣。”
蘇小禾拖了條竹凳,過來挨著吳秀珍坐下,嘴里抱怨:“這雨下得沒章法,我在家里悶得渾身都起了霉。”吳秀珍笑她:“懷得這么大了,跟個細頸圓肚瓶似的,再要出去瘋,小心站不穩!”蘇小禾摸摸隆起的肚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說:“屋里沒一樣東西不是潮的,桌角墻縫里都滲著水珠子,洗完的衣服晾了十幾天,還能絞出水來!”吳秀珍說:“可不是。我們芋頭早沒干爽衣裳穿了。大夏天只好起個炭爐子,放在火上一件件地烤!可那炭熏的氣味又刺鼻子。”蘇小禾用手抹了抹身上穿的挖領白棉布長褂,衣角上嵌了一道淺翠的縐紗荷葉邊,又拿手指去摁那浮腫的一圈腳踝,摁下去,就是一個圓圓的坑。吳秀珍說:“還有兩個月就足月了。你這一胎懷得倒好,盡長胎不長肉,沒見哪個孕婦胳膊腿兒這么跟竹竿兒似的。”“都八個月了,還是吐個不住!有時候吐得太厲害,連尿都逼出來,潮了一褲子。”蘇小禾惆悵著臉說。“人也沒精神,覺得悶,又覺得累。這個天,新鮮蔬果不要想了,油腥一律不能碰。中午用雞湯泡了半碗飯,就著年前腌的脆脆的蘿卜干和糖蒜頭吃了,剛覺得胃里舒坦些。午睡起來,又吐個十之八九。”吳秀珍說:“這真是沒辦法。不吃也得吃,一人吃飯兩個人吸收營養!”蘇小禾蹙眉道:“盡是些無用功!”又說:“我這兩天突然想吃清燉的魚。可這樣的天氣,哪還有人出來賣魚?”吳秀珍說:“我問問楊會計,看他們供銷社有沒有辦法。”蘇小禾覷眼見吳秀珍兩頰緋紅,不禁對健康的人生心生羨慕。“我心里就愛你們芋頭。有三歲多了吧?那么聰明伶俐。”“伶俐什么呀。剛上了幾天幼兒園,就以為自己會認字了,尾巴翹到天上去,成日家在我的賬本上亂寫亂畫,嘴里嘰里咕噥。老師說他出不得眾,就是只狗肉包子——上不得臺面!”
遠處響了一聲悶雷。兩個女人忽然沉默下來,各自想心事。蘇小禾一個星期前接到一封信,她丈夫要從山西回來了。丈夫幾年前跟人到山西搞煤礦生意,據說發了點小財。丈夫識字不多,三五個月有信來,也就平平板板的三言兩語,讀不出什么趣味。而蘇小禾又是個有點文藝情懷的知識青年,沒事兒要在家里看《讀者》、聽《美國之音》的。好在每個月給蘇小禾寄錢,丈夫出手很慷慨。蘇小禾才一直這樣巴巴地守著,心中有些安慰。
蘇小禾努力回憶丈夫的模樣:高鼻梁,扁嘴唇,皮膚黑黢黢的,說話簡短,給人刻板的印象。去了山西之后,整個人更黑了,好像連頭發里、皮膚褶皺里、指甲縫兒里都裹著煤屑。并且又發了福,原本還算順溜的一個人,長出一只啤酒肚子。三十幾歲的人,去年回來,頭上竟有些禿頂,光溜溜的像半只雞蛋殼。蘇小禾用雞毛撣子柄敲敲他的腦袋,丈夫轉過頭來,一臉茫然又嚴肅的神情,叫人又想笑,又不敢笑。蘇小禾張開手掌去接雨水,想到自己還年輕貌美,而丈夫已經這么出老相,心里有幾分遺憾。
“聽說你家的那位要回來了?”吳秀珍問。“說是這兩天就到,至今沒見人。”“還走不走?”“他要掙錢去的,哪能不走?”“那也是為了你們母子。你就在家里享清福。”吳秀珍安慰道。
“我們一年在一起睡不到兩次的。”蘇小禾的一雙魚泡眼緊盯著雨簾,突兀地說。吳秀珍轉過眼來笑她:“饒是這樣,你還不是懷上了?”“懷是懷上了……”蘇小禾鼻子一聳,“誰能保證就是他的……”吳秀珍道她是開玩笑,嗤笑著拿扇子拍她一下:“你別盡混說。”“是不是,反正他都得養!”蘇小禾卻好像賭氣似的。
屋里傳來嗒嗒嗒的腳步聲。芋頭睡中覺醒了,自己翻下床來。他穿著鵝黃色斜紋小布褂子,剪了個寶蓋頭,顴骨和他媽一樣高,只是因為臉上肉嘟嘟,所以不顯。剛睡醒,頭腦還恍惚著,搖搖晃晃出門來,一頭撲到吳秀珍身上,扭股糖似的黏著,嚷著要喝蜜糖水。吳秀珍用扇子清脆地拍一下他屁股,嗔怪道:“吵死了,饑天荒地的,哪有那么多蜜糖給你糟蹋。早起才吃過一塊冰糖,這會兒又來鬧,你是饞蟲上了身了!”芋頭只是咿咿哇哇地拽著吳秀珍的衣襟不松手,把那亞麻襯衫揉起了一大團皺。吳秀珍一臉潑煩地推他。蘇小禾笑道:“小孩子都跟饞嘴貓兒似的,你也別太摳著。”又扳過芋頭的肩膀來說:“嬢嬢家里有糖漬檸檬,芋頭要不要喝檸檬水?”吳秀珍罵道:“跟你說話呢,這么大了不曉得喊人。”那芋頭果然認生,細聲細氣地喊了聲“蘇嬢嬢”,又躲到他媽背后去了。
然而糖漬檸檬勾起了所有人的興致。幾分鐘后,兩個女人牽著一個孩子,沿著屋檐下的走廊轉移到隔壁蘇小禾家里。這院子一排五戶人家,每家縱向四間屋子,起首是客廳加餐室,當中兩間臥室,最末是廚房,同時隔出一塊幾平米的空間供人洗浴。雙石鎮有許多這樣結構的屋宅。
在蘇小禾家的客廳,吳秀珍坐在桌邊,芋頭盤著雙腿趴在藤椅背上,看蘇小禾顫顫巍巍,從食品柜里捧出一個大玻璃罐子。因為蘇小禾懷孕,她丈夫今年入夏特意寄來一筐新鮮檸檬,在雙石鎮可算稀罕物。蘇小禾將檸檬洗凈、切片,再一層檸檬,一層白糖地鋪到罐子里,滿滿地整一罐,封存一個月,打開時已香氣撲鼻。這回輪到吳秀珍羨慕地看著,在八十年代的雙石鎮,這樣地用白糖,已算得上豪奢。蘇小禾用細長的小銀匙舀出一匙檸檬糖漿,又夾兩片檸檬,用涼開水在陶瓷小碗里調開,頓時滿屋鮮酸香甜,芋頭已口水咽個不住。
楊會計用透明茶盅泡了一杯竹葉青,細密的油青色茶葉針尖似的懸浮水面,結成了一道玲瓏的筏子。楊會計嗅著清澈茶香,鼻翼微翕,這竹葉青好是好,就是太淡,沖一兩次還算出色,三次四次就寡淡了。他年紀越大,越喜歡喝釅釅的茶,早起泡上能喝一整天的。只因竹葉青是故人寄來,也興之所至,才沏上一杯。
“綠竹半含籜,新梢才出墻。色侵書帙晚,陰過酒樽涼。雨洗娟娟凈,風吹細細香。但令無剪伐,會見拂云長。”楊會計勁秀的鋼筆字,把老杜的詩句寫在一張撕下的臺歷上。抬眼看看門外,供銷社商場的天井里暴雨如瀑。他家屋背后就是一片竹林,經歷一個多月不依不饒綿密的雨勢,只怕不是“雨洗娟娟凈”,而是“雨打風吹盡”了!楊會計雖然每天跟賬本打交道,一手算盤撥得條暢響亮,卻頗也能拋文架武,閑時作點詩詞文章。他是不折不扣的地方才子,曾經在縣政府給縣長當二秘,精精神神的一個小伙子,葷的素的都來得,很前途無量。四年前他調回雙石鎮供銷社,當一名普通會計,所有人都覺得屈才。他說是為了照顧患病的老母親,其實是為了和吳秀珍重修舊好。
這件事情,吳秀珍一直諱莫如深:她和楊會計是離過婚的。他倆本來就是包辦婚姻。70年代末,“文化大革命”剛結束,楊會計作為雙石鎮“青年干部培訓班”的優秀學員,被一個老革命相中,調往縣政府工作。他母親瞿老太太,堅持要他“先成家后立業”,托人在雙石鎮方圓幾十里打聽適齡女子,最后說下了望佳鎮糧站老板的三閨女吳秀珍。那年楊會計24歲,吳秀珍20歲。兩人從未謀過面,只見過媒人交換的小照:楊會計濃眉大眼,厚嘴唇,穿一身卡其布綠軍服,腰桿筆挺;吳秀珍梳著兩條油松長辮,寬額窄臉,薄嘴唇抿成一條線,下頜微微上揚,有些驕矜的,但細眼角有少女的嫵媚。兩人都沒覺得彼此有多合適。
婚禮對楊會計來說是個巨大的排場,他請假兩天,回來應景點卯。借供銷社食堂的大院子擺下二十幾桌酒,露天的蒸屜疊了十幾層高,汩汩向外冒著熱氣,內里是盛在粗瓷大腕里的咸甜兩味燒白、粉蒸肉、糯米丸子和八寶飯。雙石鎮上能干的主婦都來幫廚,雙石鎮上有點頭臉的爺們兒都來喝酒猜拳、敬酒擋酒。孩子和土貓土狗毛絨絨地滿地跑。觥籌交錯間,隱約瞥到紗籠中新娘的面影,楊會計留下“尖細”的印象。新婚之夜,打個照面就熄了燈。楊會計摸到一把瘦嶙嶙的骨頭,胯部像他新房里的牡丹花瓷盆一樣冰涼。因他母親瞿老太太睡在隔壁,新娘子不笑也不說話,也不太順著他,楊會計更覺出婚姻的興味索然。
他幾乎第二天一早就回到了縣政府,留下吳秀珍一個人收拾剩余的熱鬧。吳秀珍知她的新婚丈夫是個上進青年,婆婆瞿老太太雖然裹過腳,卻是個極有主見的女人,同時也怕人笑話她剛嫁過來就離不得,因此臉上帶笑,表示并不計較。她經常遭人說“生就一張刻薄臉”,也尤其小心,處處表現得大氣寬仁。自此楊會計每星期天回家一趟,給吳秀珍和瞿老太太講縣里的大政方針,機關里的迎來送往、人事八卦,兩個女人聽得心生崇拜。有時候楊會計也給吳秀珍帶回來一件時新衣裳,一雙透明絲襪,一盒面上撒了芝麻的薩其馬——因為吳秀珍愛吃甜。翌年中秋,楊會計回家過節。院子里夜涼如水,青石桌子上擺著他拎回來的幾塊五仁和云腿月餅,一碟哈密瓜,一碟葵花子,一壺云霧茶。楊會計心緒大好,高聲命吳秀珍洗筆研墨,一尺半的熟宣鋪開,揮毫寫下“相敬如賓”四個大字。
這四個字托裱起來掛在楊會計和吳秀珍的臥室里。楊會計不在家的時候,吳秀珍常遺憾地想,相敬是相敬,只是太“如賓”了。她從未體會過別人家小夫妻的樂趣。
后來她就聽說了小昭。開始只是些閑言碎語,在收購站、在菜場、在堰塘,在女人們扎堆的犄角旮旯,十分偶然地飄進吳秀珍的耳朵。聽說小昭是個高中畢業生;小昭有文化,愛讀書;小昭家里有政府機關背景;小昭時髦漂亮,穿高跟鞋,肉色絲襪;小昭去過深圳和海南,會跳交誼舞;小昭剛調進縣政府,和楊會計在同一個辦公室,桌對桌、面對面……說到楊會計,聲音就害羞似的漸漸低下來。然后有幾片同情的目光,云影似的飄到吳秀珍潮紅的臉上。
和楊會計結婚快一年,吳秀珍一直沒懷孕。瞿老太太找鎮上的老中醫開了一副偏方,天天給吳秀珍熬藥。那段時間吳秀珍胸悶氣短,體虛乏力,心頭時時犯惡,干活也不如往日利索,自忖怕是害喜,但拿不定主意,連瞿老太太也未告訴。這天傍晚她從堰塘洗完衣裳往回走,回想楊會計近來舉止,既沒有太熱情,也沒有太冷淡,倒是說起過縣政府來了一個新同事,搞宣傳的,會畫板報、寫文章、唱歌跳舞——“比你要活潑得多喲。”
吳秀珍想起小時候望佳鎮有個女瘋子,懷孕四個月被丈夫拋棄,頭腦一時轉不過來,發了瘋。那時候她的肚子已隆起成一座小山巒,溽熱的夏天,就那么赤著腳,披散著頭發,在望佳鎮的大街小巷上走來走去,念念有詞。有人問她做什么,她說找孩子;別人笑她,指指她的肚子說,孩子在你肚里呢!那瘋子就似笑非笑、似懂非懂地摸摸肚子,點點頭。后來不知她從哪里尋來一把刀子——見過的人說刀刃有十幾厘米長——把自己給剖了。子宮切開,孩子連著臍帶拽了出來。四個月大的胎兒,巴掌大小,但已有手有腳,鼻目完全,會握拳,會皺眉,會在羊水里打嗝和游泳。小東西在她手心里動了動,一坨血淋淋的有生命的肉,頭一回見天日,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女瘋子嘿嘿笑了一聲就死了。在望佳鎮的打谷場上,被太陽曬得暖熱的、堆得小山似的糠麩染上一片血紅。
吳秀珍見過女瘋子,印象里是個很清秀的溫柔女人。她剖宮的故事是聽大人說的,言者和聽者無不震怵。有段時間,吳秀珍常常想象女瘋子臨死的情境,除了疼痛之外,還有那無法言說、無可逃避、抹殺不掉的絕望。而這絕望產生的麻木那么巨大,那么具有彌漫性,以至于她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楊會計突然在辦公室看見吳秀珍,心中駭了一跳。他沒料到一向表現得很憨厚的妻子,身體里藏著那么一股潑辣勁兒。適逢午休,楊會計手握一卷中華書局出版的《花間詞》,在小昭的辦公桌前踱來踱去,和她討論柳永的《雨霖鈴》。小昭靠著椅背,因午后怯熱,摘下翠藍的紗巾蓋在臉頰上,一雙杏眼半合半閉。念到“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楊會計踱到小昭身后,聞見從她頎長的頸脖里散出的梔子花香水味,忍俊不禁,湊身過去嗅了一嗅。鼻息熱氣讓小昭發出咯咯幾聲輕笑。楊會計抬起頭來,正要說“好香”,卻如木偶般定住。他媳婦吳秀珍大喇喇地站在兩人對面,雙手叉腰,面紅筋漲,一雙細眼亮晶晶地瞪視。
“楊萬青你得行哦,又打算盤又吟詩作賦。你沒去考狀元真的有點可惜!”吳秀珍挑著眉毛冷嘲。楊會計心存尷尬,站直身子,勉力牽牽嘴角問:“秀珍,你來這里做啥子?家里不用照顧?”吳秀珍朝桌上努努嘴:“婆婆讓我給你送雞蛋。”她身邊的桌上放著一只籃子,里頭用一塊藍花布蓋著十幾只雞蛋。
小昭把紗巾從面上扯下來,一臉訝異地問楊會計:“這位大姐是誰?”
吳秀珍見她果然漆眉星目,但鵝蛋臉上長著雀斑,挑剔點看,算不上美人,只好說標致。又見她手里揉著那團翠藍絲巾,指尖涂著艷紅蔻丹,更覺妖里妖氣。心下一緊,便尖聲尖氣地說:“這個幺妹兒,我比你大不了幾歲。我是楊萬青的愛人。”
小昭聽了,滿臉堆笑站起來:“原來是嫂子來了。坐下歇歇,我去倒茶。”
楊會計不覺臉色橘青,壓低嗓子對吳秀珍說:“糟糠之妻不下堂。你不要在這兒給我現世,趕緊回去!”
吳秀珍也硬生生攔住小昭:“不必了。我送了東西就走。是自家養的土雞下的,比外頭養殖的雞下的蛋營養多了。”她一把把雞蛋籃子推到楊會計跟前,恨恨地說:“你自己惦記著吃,不要紫蘇當柴燒——不識貨!”
初秋天氣,吳秀珍特意穿了濃紫的條紋毛呢裙、透明絲襪和銀白色漆皮高跟鞋,勾勒得纖腰一把,走起路來爽利搖曳。所謂無風不起浪,她自謂已目睹了真相,閑言碎語既然已傳到雙石鎮,看這兩人的關系,只怕已很不一般。同楊會計講完幾句話,吳秀珍便甩頭往外走。她臉上帶笑,內心氣悶,腳步聲仿佛控訴,一聲一聲敲打在聽到的人的心尖。楊會計立在當地,雙手扶住桌子,覺得整個縣政府的水泥地板都在吳秀珍的腳下微微搖顫。而那小昭還在背后喊:“嫂子再坐會兒!”
蘇小禾把芋頭抱在膝蓋上,給他講哪吒鬧海的故事。吳秀珍坐在兩人旁邊剝毛豆。雨還在潑天潑地地下著。這天向晚光線昏黃,從窗口望出去,像一幅濕氣淋漓的老照片,因年深日久,片子上有了淡藍的霉斑,邊角也起了皺。天也是越來越冷。
石英鐘敲了五下。蘇小禾不知為何出了神。小人書翻到下一頁,芋頭見蘇嬢嬢沒動靜,奶聲奶氣自己把故事往下講。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識字呢,其實有限的幾本小人書早就背熟了。
生芋頭那一年,楊會計逸興遄飛,又揮毫寫下四個毛筆大字“四世同堂”。他和吳秀珍離婚又復婚,在雙石鎮一度鬧得沸反盈天,成為三姑六婆茶余飯后的談資。“是小吳要離的。聽說她走到縣政府辦公室,正好看見楊會計和小昭親熱,手到擒來,捉奸捉雙!”“沈大嬢,你是沒搞清楚情況。是楊會計寫信回來要跟吳秀珍離,說吳秀珍到縣政府去鬧,傷了他的面子!”“傷哪門子的面子哦,正牌老婆到單位送幾只雞蛋,哪怕送幾只雞,都是天經地義!我看他是腸子里頭彎彎拐拐多,想去攀那個小昭的高枝!”“攀到沒得嘛?”“還用說?他們扯離婚證沒過多久,小昭就被縣政府派到重慶進修,在重慶又耍了朋友。楊會計落了單。老婆也沒了,前程也沒了,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要我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吳秀珍就該硬起,不同意和他復婚!”“吳秀珍開初也不肯,咬定兩個人不般配。是楊會計他媽瞿老太太親自到收購站,勸了一天一夜,才把吳秀珍接回去的。楊會計從此也就調回雙石鎮來了。說是要拆裹肚兒做大襟——改邪歸正。”……
這些話偶爾也飄到吳秀珍和楊會計耳朵里,兩人都不置可否。加上瞿老太太半年前得肺癌去世,他們離婚和復婚的真相,在雙石鎮成了一樁懸案。
吳秀珍一邊把毛豆剝進竹編小筐子,一邊猜想楊會計此刻正在供銷社的辦公室寫信。那毛豆滾來滾去就像一顆顆翠綠的眼睛。十幾天前,楊會計收到一只從重慶寄來的包裹,是一盒包裝精致的竹葉青。包裹直接寄到了家里。吳秀珍見郵寄單上字跡清秀,又沒有具名,問楊會計竹葉青是誰寄來的。楊會計敷衍道:“一個故人。”楊會計在重慶能有什么故人?吳秀珍心里嘀咕,怕還是那個小昭!
處暑意味著“暑止”,天氣一天比一天寒涼。這雨下得綿密不絕,引發了雙石鎮一半鎮民的老風濕病。吳秀珍在雙膝上貼了兩劑狗皮膏藥,時時發出辛辣的氣味。她剝完豆子,把小筐子放在腳邊,兩只手在酸痛的腿上揉揉捏捏,捏一陣,又捶一陣。她在心里盤算:從前還好,離了,大不了再結。現在有了芋頭,倒不能再那么使氣任性。如果楊會計一定要和小昭好——收購站有一室一廳,背后有廚房和洗澡間,她完全可以帶著芋頭在那里獨過。
芋頭念完了哪吒鬧海的故事,又開始念鐵扇公主的故事。蘇嬢嬢兀自發呆,他媽又懶怠理他,他就自己講給自己聽。忽然蘇小禾家前廳的門開了,闖進來一個人,披件透明雨衣,頭上戴了斗笠,渾身上下流湯滴水。吳秀珍和蘇小禾都吃了一驚。那人把斗笠摘下來靠在墻根,掀起雨衣一角,原來手里提溜著一雙活蹦亂跳的鯉魚!他沖著蘇小禾喊:“快拿水桶來!過會兒就旱死了!”蘇小禾認清那張瘦瘦的長臉,撲哧一笑:“我當是誰呢!這么晚了還來。你在哪里抓到的魚?”“你不知道我有個外號叫‘浪里白條’?這魚在我姑爹魚塘里抓的,一只有一斤重呢。”“就你那樣兒,也好意思充梁山好漢?勉強叫做‘浪里黑條’好了!”男人呵呵直笑。吳秀珍也笑了。
“你別動,我去拿水桶。”她把蘇小禾摁在椅子上坐下,走到廚房里取了水桶來。水缸里吃喝的水不舍得用,于是放在臺階下,接了大半桶雨水,兩條魚兒放入水中,又活鮮鮮地游開了。芋頭丟開小人書,趴到水桶邊,拿一根草莖逗魚兒玩耍。男人問:“今天吐得好些了沒有?”蘇小禾搖搖頭:“還是犯惡心,挨日子。”男人說:“我先把魚給你剖了,晚上好燉成魚湯。”蘇小禾說:“不著急,先養著。”男人說:“腳腫成這樣了,還走得動路?我明天給你換一雙大碼的棉布鞋。”蘇小禾伸出一只手指頭在左腳腳踝上摁了摁,摁出酒窩似的坑,圓圓的,像在大人面前撒嬌。男人又問:“你一個人在家悶不悶,我給你抱一只哈巴兒狗來。”蘇小禾笑道:“就你神通廣大。沒事多過來走走,比什么都強。我有我們芋頭呢!”一把把芋頭拉到自己懷里來。
吳秀珍走到門外去看雨。黑黢黢的屋瓦如光溜的魚脊,從屋頂上隨雨水飄落下來一兩片黃葉,孤零零地在泥水里打轉。再過一個小時楊會計就回來了。吳秀珍又得淘米做飯,炒一盤紫莧菜,一盤青毛豆,煮一盆西紅柿蛋花湯,再給楊會計溫一盅燒酒。至于是否給小昭寫了信,信里寫了什么,楊會計既不會說,吳秀珍也不會問。
屋里頭,男人和蘇小禾絮絮咕咕一陣,就要起身告辭。男人說:“剛才來的時候,聽姑爹說雙石鎮外頭不到五公里出了車禍,一輛長途客運汽車和一輛運木材的大卡車迎頭撞上,長途汽車翻到水田里,司機當場就死了。乘客有死的有傷的,慘得很。”蘇小禾聽了,心里一驚:“死的都有誰?”男人說:“還不知道。雨太大,縣里的救護車一時到不了,鎮上在自己組織搶救。”男人的姑父是雙石鎮醫療站的,他自己也在醫療站幫忙,這會兒趕著過去,因為實在缺人手。蘇小禾問:“受傷的人送到哪里?”男人說:“三十幾個人呢。醫療站放不下,有的就放在供銷社。醫療站就一輛車,要一趟趟地拉回來。”蘇小禾點點頭:“你快去吧,別耽誤救人。”
算算日子,蘇小禾的丈夫也就該這兩天到達雙石鎮。每次回來,也是坐長途客車。蘇小禾心里犯嘀咕:他會不會在這趟車上?會不會傷了,或是死了?要是死了倒好,反正我們一直是孤兒寡母。要是傷了呢、殘了呢?蘇小禾突然對她半禿頂的丈夫生出一絲牽掛,盼他即刻回來,又覺得這樣大的雨,他還是不要回來的好。
吳秀珍見蘇小禾情緒不定,寬解說:“莫擔心,不會有什么事。”蘇小禾胃里一陣緊縮,放開懷里的芋頭,掉頭往腳邊的痰盂里狠狠地嘔了幾攤黃水,把胃幾乎都要嘔了出來。吳秀珍拍著她的背,柔聲道:“你也別起身做飯。今晚我熬點玉米面粥,炒兩個小菜,你將就在我那兒吃罷!”蘇小禾吐得滿面赤紅,臉上淚痕未干,整個身體虛弱地塌進藤椅里。“胃都吐空了,想吃也吃不下。”她伸出一只有氣無力的手抓住吳秀珍的衣角,呆了半天,搖搖吳秀珍說:“吳大姐,你說我丈夫會不會在那輛車上?”吳秀珍慈愛地為蘇小禾理了理汗濕的額發,給她拿來一件流蘇披肩蓋在身上。“你別胡思亂想。即便在車上,也未見得有事情。”
吳秀珍的小煤油爐子里的玉米面粥還嘟嘟地冒著泡泡,楊會計就到家了。他換了襯衫長褲,催吳秀珍趕緊擺飯,三兩口吃完又要走。第一批受傷的乘客已經轉移到供銷社,楊會計騰出辦公室,今晚還要安排膳宿。“情況嚴重嗎?”吳秀珍問。楊會計一邊稀里呼嚕地喝粥,一邊答:“兩個司機當場斃命。乘客十個里傷了九個。有一個,幾十厘米長的一塊碎玻璃直接刺穿了心臟,死的時候臉上還帶著笑。另一個,被包車窗的鐵皮割破了腿動脈,血噴得到處都是。大部分傷筋動骨,不是腿折了,就是胳膊壓斷了,胸骨骨折了,要不就是腦震蕩。表面上看起來沒大礙的,也得到醫院拍X光片,怕有內出血。還有個年輕人,斯斯文文的,躺在泥水地里發了羊癲瘋,渾身抽搐,口里吐白沫,好一陣救不過來。”吳秀珍問:“需要我去幫忙嗎?送飯、遞水、包扎、清掃……這種時候,女人總能派上用場。”楊會計道:“我去就行了。你不是醫護人員,去了也是添亂。”吳秀珍又說:“你接傷員的時候,留神有沒有隔壁的老呂。”楊會計詫異道:“老呂不是早回來了?我昨天還見他在丁老板茶館里喝茶。”吳秀珍嗔怪道:“你老眼昏花,看錯了眼吧!人家蘇小禾還眼巴巴地盼著。”
那天夜里,雨勢驚魂奪魄。雙石鎮的老人多少年都沒聽過這么摧枯拉朽的雨聲。雨里還夾著風,院子里的花草瘋了似的搖曳,芭蕉樹搖閃的影子投在窗紗上,叢叢疊疊如幻戲如鬼魅。
兩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待在一處。蘇小禾在吳秀珍家里,就著腐乳吃了半碗蒸雞蛋,半碗玉米面粥,好歹沒有再吐,只是不住地嘆氣、打嗝。楊會計篤定是回不來的,吳秀珍就留她在自己屋里過夜。夜里無事,吳秀珍燒了一桶熱水,三個人洗臉洗腳,在床上說話。早已過了白露,這個天氣,草席睡起來沁人,吳秀珍在蘇小禾睡的那一邊又多鋪一條毛毯。
蘇小禾靠著一只枕頭,大眼睛盯著慘白的燈光,細長的十指鳥爪一樣撫著圓滾滾的肚皮。她整個地被沉重的肚子壓迫得喘不過氣來,看到她的人都會想,那么單薄的一個人根本無法承受生育之重。因為胃里反酸,她只能半坐著睡覺,一晚睡兩三個小時。加之心頭愁悶,已是疲憊至極。
“吳大姐,我跟你講。”她的聲音纖細得像蛛絲。“有時候我覺得老呂已經回來了。他早就到了雙石鎮,但他不回家。他住在供銷社的招待所里,天天盯著我,盯家里來了幾個男人,一天上門幾次。他還做筆記,把每天來人的姓名、穿著、容貌,逗留的時間,都記下來。然后甩到我面前,一個個地問,一個個地審。”吳秀珍坐在床沿上,給芋頭換了干凈棉布褂子、開襠褲,又往他的頸窩里、屁股上灑痱子粉。芋頭一直膩在他媽懷里哼哼唧唧的。吳秀珍把孩子摁到床上,用一床薄被蓋好,笑蘇小禾胡思亂想:“他為什么不回來?他心里惦記你們母子還來不及呢。”蘇小禾說:“你不知道,老呂這個人,平時天聾地啞,三錐子下去扎不出個響,但他疑心重,只干事不說話,突然做點什么出來能嚇你一跳。”吳秀珍頓了頓,說:“雙石鎮巴掌大點的地方,他要是回來了,還能有人不知道?”蘇小禾蹙眉道:“就是因為這雨,見天街上連個鬼影兒都沒有。真要藏起來,再容易不過。”吳秀珍道:“那也是你瞎猜。再說,你光明正大,他有什么好盯梢?”蘇小禾重重地嘆口氣,一根手指在自己的肚皮上劃圈子。半晌囁囁嚅嚅地說:“倒也沒有什么。只是醫療站的小蔣,今天下午你見到的,常常來給我送面、送魚、送水果。有次還帶來一瓶魚肝油,要我給孩子補鈣。我們是雙石鎮中學的同學,同級不同班。我剛剛懷孕的時候,胎氣弱,腹痛流血,就是找他姑父開的藥。”吳秀珍問:“那小蔣是不是對你有意思?”蘇小禾啐了一口,臉紅道:“有什么意思?對一個孕婦能有什么意思?”吳秀珍垂下眼睛不說話,抿嘴一笑。
她收拾好臉盆腳盆,趿著拖鞋去前廳和廚房巡視一遍,關好門窗電燈,只留下她們所在的臥室里的一盞。然后脫鞋上床,用細編蒲扇趕蚊子,放下紗質蚊帳,又在蚊帳的四角各灑一點明星牌花露水。蘇小禾說:“時間還早,要不要聽會兒無線電?”她一個人在家時,時常靠聽深夜電臺打發長夜。芋頭一骨碌從床上跳起,拍手叫道:“好呵好呵,我要聽單田芳講《隋唐演義》。”吳秀珍用手指戳一下他額頭:“你還懂什么《隋唐演義》?”她把蚊帳掀起一角,擰開床頭的凱迪收音機。落雨天信號不好,從方形的小盒子里傳出一陣沙啞的電波的滋滋聲。
旋鈕轉了半天,轉到一個音樂電臺,正好在播放鄧麗君:“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斷斷續續的恬柔的歌音,讓三個人都靜默下來。芋頭用兩只腳丫打拍子,靠在他媽身上,酣然欲睡。
吳秀珍忽然感到有些傷慘。她想到楊會計和小昭,又想到楊會計和她自己。就像歌里唱的,繁華中孕育凋零,笑容里藏著淚眼。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人世間的聚散離別,人的情感的復雜幽微,也許就是這樣莫可名狀、不明不白。她又想到蘇小禾,不知道蘇小禾當初為什么嫁給老呂,似乎他們之間沒有太多情愛。而此刻蘇小禾又盼著老呂已經回來了,也許僅憑著這樣一個念頭,才能將她從老呂葬身車禍的恐懼里解救,將她從活著的無邊無際的孤獨里解救。
“我小時候也見過一次車禍,就在我媽媽工作的門市部門口。”蘇小禾喃喃道,她用一根橡皮筋把頭發挽了一個高高的髻,覺得自己今天晚上特別話多。“下午放學早,我媽給了我一顆薄荷糖,叫我在門市部門口等她下班。那天傍晚的陽光刺眼睛,我一邊吃糖,一邊坐在臺階上看小人書。忽然一陣尖利的馬達聲,一輛摩托車東倒西歪地開過來,撞在正往相反方向開的一輛卡車上。摩托車上一男一女,當場被撞得飛出幾米遠。男的沒戴頭盔,腦殼砸得稀爛。女的就落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摔成一攤不成人形。起先還動一動,很快也沒了氣。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喊,因為嘴里含著薄荷糖。我媽說他倆是夫妻,做小生意的,一邊開摩托車一邊吵架斗氣,不想就出了事。”
吳秀珍給蘇小禾掖了掖被子,埋怨道:“好好的想這個干啥?血淋淋的嚇死人。”蘇小禾說:“聽見出車禍,就想起小時候這一幕。年紀小,不曉得害怕,坐在一邊看熱鬧。現今回想,才覺得心驚膽戰。”吳秀珍說:“你放心,老呂指定不在那輛車上。”蘇小禾鼻子里哼一聲:“我有什么不放心?老呂又丑,又黑,又沒文化,一年到頭不著家,我才懶怠去擔心他。”末了遲遲地又說:“不過,我雖然不愛他……也不希望他死。”
傷者的情況比楊會計想象的嚴重。供銷社的辦公室,每間擠擠挨挨擺下三張折疊單人床,床上躺著的都是受傷最重者。沙發、椅子、條凳都用上了,連走廊也停滿擔架。四處是膿血、酒精和灼灼的消毒水的氣味,四處是疼痛的呻吟,轟響的咳嗽,低微的啜泣。因為下著雨,乘客的衣服頭發淋得焦濕,包裹和旅行箱上也滿是水漬。地面上也汪了一攤攤的濁水。楊會計在一片愁云慘霧中奔走,給這邊遞醫療箱,給那邊遞毛巾開水,轉身又去安撫老人孩子。忙亂間,不知是誰旋開了放在書架上的無線電收音機,一陣歌聲輕柔而異樣地飄過來:“停唱陽關疊,重擎白玉杯。殷勤頻致語,牢牢撫君懷。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
亂糟糟的臨時病房突然降臨一陣寂靜。所有人都在一剎那間走了神。旅行的人想起他們的目的地——本以為近在咫尺,如今卻隔著萬千雨簾,猶如隔著千山萬水的那個所在。他們心生凄哀,拖著傷殘的肢體,發燙的額頭,干燥起皮的嘴唇,以及無法解釋的、穿腸噬骨的饑餓,害怕自己就要永遠滯留這個古怪的雨鎮。這里的人們面色陰悒,從他們的袖口和雨靴里發出腐朽的氣味,他們的生活就像一張在水里泡軟泡爛了的毛巾,甚至沒有人想把它提起來擰干。植物的根莖發出腐爛的甜味,墻壁在雨的沖刷下呈現坍塌的預兆。雨下得那樣雄辯,那樣刁蠻霸悍,一切渺小的存在都被踐踏、吞噬。而前來救助的人想象自己離開家鄉,離開這個一個多月來濕氣纏綿,滋生霉菌、蟑螂和蠹蟲,催生著風濕、斑疹傷寒和肺結核的地方,離開,乘坐馬車、舟船或某種危險的現代交通工具,去尋找陽光、沙漠、綠樹、咸風和大海。然而他們命中注定要在某個地方擱淺——就像這些乘客一樣——某個妖冶但蠻荒之地,葬身于食人草、鱷魚或大黃蜂的毒刺,被孤獨鞭打,被瘧疾折磨,被一股冒險的激情榨碎、烤干。唯有楊會計尚未陷入譫妄。他沒有記起小昭,而是記起多年前吟誦過的那闕《雨霖鈴》。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他記起吳秀珍在縣政府清脆決絕的腳步聲。生離死別命懸一線。他記起婚禮上瞥見的一張模糊而尖細的臉,那張臉在日后的許多日子,讓他想起來感到刺痛又心生溫暖。他記起“相敬如賓”和“四世同堂”,在生活這件事上,暴風驟雨終究抵不過斜風細雨。很出人意料地,在這個滿目瘡痍的夜晚,楊會計異常地掛記吳秀珍和孩子。好像他預先知道,正是在今夜,雙石鎮的兩座石橋將要垮塌,堰塘里的水倒灌到大街上,形成一股洪流將供銷社門口停著的幾十輛自行車沖得七倒八歪。洪水將漫過供銷社的倉庫和大部分人家的門檻,悄無聲息地占領目前已為數不多的干燥地帶。成百箱的食品、布匹、藥物、書本乃至電器,將因被雨水泡得寡脹而宣告報廢。“損失超過數萬元。”——楊會計將在日后的一份報表上這樣寫。一些天生不會游泳的家禽掙扎著死去。一些已經很緊俏的貨物將更加稀缺。明天早晨,當雙石鎮的居民醒來,會吃驚地發現拖鞋、塑料水盆和便桶漂在離自己鼻子不遠的地方,他們的房子成了孤島,而大水已在床下淹了兩尺來深。
無線電還在滋滋響,兩個女人和一個孩子昏昏入睡。吳秀珍側身向里,一只細瘦的胳膊從被子里伸出來,越過芋頭搭在蘇小禾身上。入睡前一秒鐘她還在想,等這該死的雨終于停了,要把花園的土新翻一遍,重新栽幾株玫瑰和黃桷蘭。芋頭溫暖的小腦袋,亦側過來朝著蘇小禾隆起的肚子。一個孩子隔著子宮靠向另一個孩子,在睡夢中兩人用腦電波交談。那一夜胎動強烈,蘇小禾不斷地做夢。她夢見天空就像融化了一般,暴雨傾盆,排山倒海的洪水一直沒到房頂,雙石鎮成了一只巨大的橢圓魚缸。她夢見自己在陣痛中分娩,娩出的不是嬰孩,而是一條人魚,有頭,有身,有臂,有腮,魚尾上細細地鋪著月白的鱗片。她夢見它咬開她狹窄的子宮一躍而出,而透明的晶體狀的水在魚缸里輕輕晃動,所有的人都溺斃了,周遭漂浮著蟲豸和牲畜的尸體,植物和磚瓦在水底靜默地腐爛——唯有音樂在水面上輕捷地行走。
唯有它活著,在呼吸,在窺伺,那個新生兒。
《長江文藝》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