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時代沒有孤注一擲的文學 ——《2017中篇小說選粹》代序
北岳版的《中篇小說選粹》從2014年始,我已經編了4年。前一段朝軍兄叮囑我為2017年版作序,我回復不想寫了,朝軍兄腦子轉得快,說那就寫寫為什么不想寫了。好主意,卻難為了我。
一個以書寫和表達為職業的人“不想寫”和“不想說”意味著什么?這是一個問題。
現代人以祛魅為其榮耀,并以此區別古今。這一過程,如果從語言的層面上看,就是一個從大寫的Word到小寫的words的過程,前者是為“圣言”,后者是為“人言”。太初有道,這句話的英文是There was Word。這里的“道”,是“圣言”,也是起源之道。上帝以語言創世,說要光,于是有了光;倉頡造字,鬼哭神嚎。寓意不過是,語言不僅僅是一種表達的工具,而是一種創造的力量。所以“道”、“圣言”的另外一層含義是,語言創造世界,或者說,(自由)世界在語言中得以展開其自身。
如此說來,從“圣言”到“人言”,有一種質的轉換。現代人最大的愚蠢,就是以為“圣言”已遠,“人言”于是可以胡說八道。這是啟蒙主義者種下的惡果,以為人可以操控語言,而不是服從于語言自身的創造性。哈曼從一開始就反對這種自大的虛妄,啟蒙主義們沒有注意到這異端的聲音,而是進一步以對工具理性的狂熱來行使“人言”的譫妄。后來的盧梭極其厭倦這些人,并開始思考成為野蠻人的可能。
在我看來,在現代社會,野蠻人是另外一個上帝。
還要提到尼采和本雅明。尼采曾經告誡現代人要重新學習“看”和“聽”,在《偶像的黃昏》里他批評那些迫不及待洞開自己的人是一種典型的卑賤。這不僅僅是道德上的指責,而是有一種政治學的考量。尼采早年喜歡瓦格納,后來與之決裂,寫有決裂之書《尼采反對瓦格納》,他從瓦格納的喋喋不休中看到了現代政治的控制術和神學本質,所以他說瓦格納是他的疾病,他要割舍他。本雅明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小資產階級的文人,但他有一度曾經陶醉于大眾的傳播術——在他的時代,是電臺廣播。他以為通過這種方式可以喚起更多人參與政治文化生活,但后來,他發現“廣播”這一“人言”的傳聲筒不過強化了一種資產階級的不可救藥的“自戀”。
自戀,控制術,政治負能,以譫妄的“人言”來填充信仰危機后的精神深淵,已經成為我們時代深入骨髓的痼疾。詩人是最典型的背叛者,他們現在熱衷于在各種場合表演,他們成了“人言”的俘虜,被撒旦的迷魂湯征服了。所以,我們的時代既沒有真正的詩人,也難得有孤注一擲的文學和藝術。
既然如此,我何必多說?
我愿意在一片嘈雜中堅持沉默,并等待“圣言”的再次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