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終究歸于絕望 ——東西《篡改的命》解讀
十年磨一劍,《篡改的命》是作家東西繼《耳光響亮》、《后悔錄》后的第三部長篇小說。這本書講了一個做著 “高富帥”夢的“屌絲”逆襲失敗的悲劇,講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子弟 “咸魚大翻身”失敗的慘劇,講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是如何被這個社會玩弄、遺棄,直至最后的絕望離去。這世上歡樂都雷同,悲傷卻有千萬種。從一個小小的“屌絲”的身上,折射出的是這個世界丑陋的光芒,散發出一陣陣金錢腐朽的惡氣。
主人公汪長尺,可憐可悲可嘆。在經歷了高考被人頂替、父親進城抗爭摔成重傷、替人墩監、討薪被捅傷等一系列磨難之后,他的“屌絲夢”依舊。直至他和賀小文的兒子出生后,他的愿望更加強烈,他的使命感更加清晰,他肩負著“讓第三代改變”的巨大任務,茍延殘喘的爬著、走著,最后“duang”的一下消失。
l 血與淚 : 散發著血腥氣的金錢之味
汪長尺一生都為了鈔票而奮斗。在他看來,錢就是一切,是萬物的主宰,他甘愿自己作為祭品以得到錢的青睞。他替自己的仇人林家柏坐牢、拖著殘缺的身體討要工錢、跳樓示威、拼命干活兒掙奶粉錢……直至最后用自己活生生的一條命換來了20萬和兒子大志未來的“幸福”生活。淪為金錢的奴隸不僅使他自己深陷錢眼里不能自拔,而且也帶給他的鄉親們惶恐與不安:“晚霞映照下的村莊籠罩著一片血泊。”這一位飽受現實打擊的弱者,不斷地反抗,不斷地失敗。在金錢的爭奪戰中,他對美好的向往被一點點的蠶食,就連吃著被孟璇扔掉的粽子,也吃出了“眼淚的味道”。 長尺這個草根階層為了使第三代——大志擺脫“屌絲”的命運, 將自己的親兒子送給了仇人。汪長尺和賀小文都同意觀點:孩子高于一切。為了孩子,小文自甘墮落,用骯臟的錢養活一家。在赤裸裸的金錢面前,神圣的母愛喪失畸變,小文與長尺在縲紲之中拼命掙扎,卻越陷越深、不斷沉淪。
作者用疼到不知疼的文字將城市的冷漠殘酷描繪出來,在這片荒漠之下,在血與淚之中,汪長尺不愿甘于平庸,在理想與現實之間自我放逐、劫后重生。“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在最后的較量中他犧牲了自己,“duang”的一聲,他輸給了金錢。
l 幻與滅:絕望如魑魅般跟隨 希望渺不可及
作家東西是個悲觀主義者,在他的寫作基因里,常常就有這種悲觀的情緒。《篡改的命》中,悲觀之中透露著是深深的絕望。他期望悲傷如洪水猛獸般敲打著良心以喚起良知。一字一句,觸目驚心。“絕望啊,絕望的都想撞墻。”汪長尺喊冤無效,絕望透頂;“一股血直沖他的大腦,凝固的傷口忽然一熱,他失望到出血。”汪槐恨石不成玉,徹底絕望。每一次的跌倒再站起都是以頭破血流為代價,每一次的希望的火苗都硬生生的被現實掐滅。“所謂的聽天由命,是一種得到證實的絕望。”梭羅如是說。所有的愛都可以生生掐掉,只要你足夠絕望。于是,被絕望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汪長尺以自我犧牲成全了兒子的幸福生活,成為一位“影子爸爸”。 他們在絕望之中匍匐前行,在絕望之中嘶吼,最后在絕望之中繳械投降。汪長尺的命不是注定就被篡改的,他不服,他艱難的改變命運。東西也承認小說里的這種絕望:“每個人都想改變命運,這其實蠻難的,小說就是寫的這種艱難。”一切終究歸于絕望,但這不是作家本身的目的。悲傷的溫暖最感人,絕望的希望更珍貴。失望的故事仍需喚起人們的善良。這種絕望使我們永遠對未知抱有期待與敬畏,永遠熱愛這個殘忍又可愛的世界。書中的人物仿佛也在“等待戈多”“:希望是存在的,但要等待希望的是現實未知的,等待就意味著幻滅。盡管如此,人類還是應該“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東西于絕望之中給讀者留下一道希望之光,不愿將人類推入痛苦的深淵。這與魯迅先生的觀點“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很像。希望是虛妄的,絕望也是虛妄的,那么,既然絕望和希望同樣的虛妄,與其采取絕望的態度對待一切人生事物,又為何不采取希望的積極態度,對待一切事物呢?書中的絕望如影隨形,人物的大起大落、情節的跌宕起伏,將絕望推至一個高潮。在我們為汪長尺的篡改的命嘆惋悲憤的的同時,也不禁停下來反省內心,省視自己。
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對于黑暗的舊社會,魯迅先生反抗絕望,追尋那一絲的希望之光。汪長尺在黑暗之中徘徊掙扎,最終被黑暗吞噬。希望并不是用“有”或者“沒有”來定義,而是在于是否看見希望并向其不斷靠攏。
l 虛與實:現實荒誕巧妙融合 一字一句觸目驚心
汪長尺將兒子千辛萬苦的送給了仇人林家柏撫養;汪長尺死后,汪槐做法終于將他的靈魂投胎到了城市里。就內容而言,作者東西把荒誕的情節放在了日常生活中,放在最平庸的環境里,在故作平淡無奇的日常形式中表達出反常的內容,給讀者以很強的虛構感和可笑感從而省視內心。
就思想而言,《篡改的命》直接反映了社會的種種弊端:冒名頂替、金錢至上、親情撕裂……將荒唐和人性的異化看作是歷史條件下人類社會不可避免的現象,賦予作品濃厚的悲觀主義情調。荒誕的手法和黑色幽默在小說中層出不窮,使冰冷的結尾多了一絲“等待戈多”的意義。
而在東西的小說《后悔錄》中,荒誕感更加強烈,營造出一種冷幽默與滑稽的氣息。在對生活無奈時,冷幽默無疑是最好的表達方式,也是小人物對抗這個世界的方法。《后悔錄》中的曾廣賢、《篡改的命》中的汪長尺,他們的命運就是一個荒誕的黑色幽默。
卡夫卡《城堡》中的土地測量員向著一個從不存在的上帝訴求失敗,無法拯救自己,平靜穩重而徹底的絕望。而汪長尺也像是陷入城堡這樣一個未知的荒誕世界,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是徒勞的,永遠也達不到任何目的。這種心酸的荒誕,揭示了一個現實道理:草根階層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還得靠投胎。就寫法而言,作者多處運用渲染、象征的手法,使主人公汪長尺的命運與周遭環境相一致,凸顯出其無奈痛苦的命運。被篡改的表面上是汪長尺的大學志愿,實則是生活在大城市中的小人物無法擺脫的命運:沒有金錢與權力,你都不能做自己的主宰。
l 命與運: 追尋生命的意義 糾正篡改的命運
“對現實的權利和財富還有擺脫不開的貪婪,也不容易領悟,這就是一個時代這么多的讀書人走向山水的意義吧。”蔣勛如是說。在作家東西的小說中,小人物們抉擇、承擔,躁動的生命空無依傍地經歷荒謬和悔恨,最終認命。汪長尺的命被人篡改,原本屬于他的大學教育、他的飛黃騰達、他的妻子兒女,都被剝奪。他不認命,繼續迷信著他的迷信,這是弱小者對自己命運的抗爭。
弗蘭克《追尋生命的意義》是一個人面對巨大苦難時,用來拯救自己的內在世界,同時也是一個關于每個人存在的價值和生活的社會的思考。對于這個時代,許多人無法由自己的存在中找出意義與責任感,于是迷茫痛苦,自身毀滅。如果人生有一點目的,痛苦和死亡必定有其目的。而這,正是存在主義的中心所在:活著便是痛苦,要活下去,便要由痛苦中找出意義。“人所擁有的任何東西,都可以被剝奪,唯獨人性的最后自由——也就是在任何境遇中選擇自己的態度和生活方式的自由——不能被剝奪。”
《篡改的命》承繼了東西一貫的寫作手法,對小人物的塑造、對作品的構思、社會環境的描寫,都表現出十足的象征意味。汪長尺和曾廣賢在社會的大潮下喪失了自我和本質,喪失了個性,這是他們悲劇人生的必然性。但是,人不能脫離社會群體而獨立存在。人類的文明越超前發展,人的異化程度越深,人堆自然和整個物質世界也越來越感到焦慮、困惑、苦悶、絕望。人物異化的背后總隱藏著許多因素,這與當時的社會環境是分不開的。“惡棍型”的人物肆意壓榨,造成手無寸鐵的小人物更加畏縮、謹慎、痛苦。正是這樣的民眾社會才造成汪長尺、賀小文的墮落,整個是非善惡完全顛倒了、混亂了。他們是在試圖擺脫外在的異化過程中,走向內心的異化。
東西對此感同身受,飽含同情,他痛切的書寫見證著人們在貧瘠困窘中維護精神尊嚴的斗爭。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讀《篡改的命》,就好像站在萬家燈火的窗前,透視生活在城市角落里的每一個孤單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