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老表
在這個秋天剛來的時候,我站在縣城的一座高樓下,聽人告訴我說,你們的聰老表被抓走了。我問,為什么?怎么回事???來人說,也不曉得,只看見兩個警察帶了他走,連推帶拽地,腿大概還受了傷,走路一瘸一瘸的。來人感慨地說,也沒個遮蓋,頭發被淋的精濕。我半晌沒有說話。說話的人見我神情黯然,就安慰我說,其實也沒有什么,他也不是第一次抓,打也挨了好多回了,也怪不了別人。我仍是無語。內心的悲戚卻像水一樣彌漫開來。
這個聰老表啊!
最早的記憶是每逢大年,早則初一,遲則初三,聰老表一定會帶著他的弟妹們一大早就從他們所住的陰坡上來我們家拜年。常常是我們還躺在床上,就聽見他們清亮的聲音在屋外響起來,“三舅,拜年啦!”“三舅娘,拜年啰!”然后是一連串地哥哥姐姐喊下來,聲音響亮響亮的,就像云雀叫在云里。待我們從床鋪上爬起來,他們必定已經規規矩矩的坐在了火爐邊,穿著新衣新鞋,望著我們,露著白牙,憨憨地笑。那情形如此清晰而又遙遠,清晰如昨天,遙遠又如風吹走的記憶。
緊接著的便是到聰老表家去做客。故鄉過年的風俗是家家都要接客。正月初三開始,親戚好友相互接到各自家做客,今天接到你家明天接到我家。聰老表每年除了來拜年,還有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接客。他微笑著,露著故鄉人很少見的白牙,很真心地邀請他的舅舅舅娘和所有的老表?!岸嫉轿覀兡抢锶ネ姘。欢ㄒ既?!”他的三舅,我的父親有時逗他說,你燉了幾只豬蹄,都去了夠不夠吃啊?他總是暢快地回答說,我叫媽把豬蹄都燉到,還不夠吃?我們家殺了兩條過年的豬呢。父親哈哈大笑,給他豎一個大拇指說,好,有氣魄!聰老表就害羞地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說,三舅逗我呢!
到聰老表家做客,對我們小孩來說,吃的最多的倒不是豬蹄,而是豐盛的核桃板栗和柴火熏黑的洋芋,以及保管得極好的嫩包谷。還有就是麻糖。麻糖纏的秈米塊塊糖,麻糖纏的燕麥面疙瘩糖,麻糖纏的包谷花糖。聰老表端著這些糖不停地送到我們的面前說“吃!吃唦!”這些糖讓我們的童年充滿了喜悅和甜蜜,那時的我們是多么喜歡到聰老表家去做客?。?/p>
變故似乎是從幺姑的病開始的。
幺姑在懷上她的最后一個孩子后,被確診得了可怕的不治之癥,生下孩子后不到一個月,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的幺姑扔下她的一群兒女和丈夫走了。那時的聰老表不到十歲,幺姑被送上山時,他躲在屋里就是不出來,他姐姐明菊說,你不送媽?。÷斃媳砜拗f,我媽不要我了,我不送她,我就不送她??!姐弟兩人抱頭大哭,使得送葬的人無不傷感流淚。
失去了母親的聰老表在我的記憶中漸漸模糊起來,唯一給我的印象是是,沒了母親他,似乎身高也停止了生長,這讓人感覺十分奇怪。后來讀到一本書說,溫暖的親情是助進人類成長的重要因素,我固執地認為,這個“成長”肯定也包含著肉體的成長,聰老表就是最好的例證。
幺姑過世后,聰老表先是失了學。他是家里的長子,他除了一個姐姐,還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幺姑的病不但花光了家里并不多的積蓄,還欠了不小的外債,受了打擊的幺姑父先是將聰老表最小的弟弟送給了別人,然后斷了我們大表姐明菊上學的路。聰老表就自己也主動斷了自己上學的路——他將課本送了人,然后回家幫父親干活。逢正月初幾的時候,幺姑父家還是接客,但來我們家拜年接客的再也不是聰老表了,而經常是他弟弟妹妹們,開始時父母親還問聰老表怎么沒來?他弟弟妹妹們總是回答說哥哥在家忙。后來父母親也不問了,再后來也不去了。母親常常嘆息,沒媽的家不是家,沒媽的孩子難長大。
后來我離家在外求學,就很少再見到聰老表了,放假回家,斷斷續續聽到一些他的消息,總是生的艱難,活的困苦。我大學將畢業的那一年暑假回家,偶然和父母在一起說起聰老表,父母言辭閃爍,似乎在回避著什么,后來才聽對門的堂兄告訴我,五月的時候,有人在夜里來偷父母養的雞,被父親發現堵在了廁所里,母親和堂兄拿了燈火來看,卻是聰老表。。。。。。父母為此后悔不已。說,哪個曉得是他呢,要曉得是他就不會將他堵住了。因為諸如此類的事,聰老表便離開溝里到外流浪了一段時間,有人說見他在千家坪給人挖洋芋,又有人說他在八道河門檻洞里背煤炭,又一段時間,他沒了任何消息,就在我們已經忘記他了的時候,又有人說在鎮坪縣城的街上看見了他,似乎挨了打,臉上有新鮮的傷,又有人說在嵐皋縣城看見了他,在給人砸石炭,好像是公安給他的處罰。我們聽了都只是嘆息,想起已經死去多年的幺姑和孤苦的姑父以及他們已經各奔東西,散落四方的兒女,心中也難免會有隱隱的傷痛——畢竟我們都有相同的血脈!
九七年初的一天,回家探望病中的父親,在父親的病榻前猛然看到了我們的聰老表,雖然多年未見,也并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看著我笑,目光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渾濁,仍然很亮,并有隱隱的親情的溫和。我問他的狀況,他說他現在有一輛中巴車在跑安康到八仙這條線路,收入還好,在嵐皋買了房,正在裝修。我由衷地高興,卻聽到了父親長長的嘆息。父親說,“聰娃啊,今年香港都要回歸了,我看你也回來吧!你老漢要你招護呢”。聽了父親的話,聰老表有些興奮泛光的黑臉迅速黯淡下來。聰老表低了頭,半響默然無語。
聰老表離開后,母親告訴我,聰老表剛才說的都是謊話,他沒車,更沒有買房,都是騙人的。并叮囑我說,一定不要借錢給他!母親說聰老表到處對人說要結婚了,差錢,四處借錢。已經有不少的親戚上了當。母親說,他硬是越來越不成名堂了,都快四十歲的人了??!母親的話語中充滿了說不出的傷痛和無奈的擔憂。
最近一次看到聰老表是0八年的春節。我從縣城回老家過年,聰老表竟然也回了老家,只是他自己原本的家早已不在——他父親,我們的姑父已經離世,幾個姐妹遠嫁他鄉,送人的小弟弟也已病亡,大弟弟外出杳無消息。而聰老表本人在這個冬天,在嵐皋被人打折了腿,二伯的兒子志勇得到消息,到嵐皋將他接了回來,他便呆在志勇家里養傷。三哥在他的小說《仁溪是條溝》里有對他的描述。我回去時,見他柱著雙拐在上下走動,臉上看不出半絲的晦氣,也沒有絲毫的悔意,我就在想,聰老表絕不會呆在老家溝里,他扔掉雙拐的時候就是他再次離開老家溝里的時候?,F在果然如此。
這個聰老表??!
我把長長的嘆息咽進心里。我望著車來車往,人流熙熙,孤獨和冷寂侵襲著我,孤獨和冷寂中,我想起我的父母,內心里有了絲絲的溫暖和甜蜜,我不曉得如果沒有他們我是不是和聰老表一樣沒有什么差別。想起一位智者說過,人如果沒有了父母,無論你多大都是孤兒。父親已經離我而去了,也總有那么一天,母親也會離我而去,為了不過早地成為孤兒,人啊要好好孝順母親。為了兄弟姊妹的溫暖親情,人啊要善待每一位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