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然:我循著火光而來
張悅然從14歲開始發表作品,19歲獲得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逐步成為80后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因為很早開始寫作的緣故,我被一種藝術生活保護起來。”她表示自己討厭日常生活里的庸俗和無聊,認為只有藝術創造才能把人從中解救出來。藝術提供給她很多養分,但也帶來一種文藝青年慣有的病癥:把生活和藝術對立,把藝術變成逃避現實的庇護所,好在那只是一個階段,過了那個階段,藝術的氣泡破了,現實的塵埃涌進來。那么一個藝術創作者,該如何與現實生活共處,這是她需要去面對的問題。
張悅然,畢業于新加坡國立大學,2012年起任教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著有長篇小說《繭》《誓鳥》《水仙已乘鯉魚去》《櫻桃之遠》,短篇小說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愛》。曾獲得“華語傳媒文學獎”最具潛力新人獎、《人民文學》散文獎、新加坡大專文學獎、《人民文學》未來大家Top20,《南方人物周刊》2016年青年領袖。短篇小說集《十愛》入圍“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中篇小說《大喬小喬》獲2017汪曾祺華語小說獎,長篇小說《繭》被評為“2016年《亞洲周刊》十大好書”,曾多次進入中國小說學會、《收獲》雜志等評定的年度排行榜。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日語、韓語、德語等多國文字。
□本期對談嘉賓 張悅然
青年報特約對談人 李壯
1 人們總是很容易否定自己少年時代喜歡過的人,因為本質上,我們也在拋棄少年時代的自己。我們總是要以一種決裂的姿態進入成人世界。
李壯:悅然姐好!說一句聽起來相當矯情、甚至似乎還有些別扭的話,每次看到你、讀到你的作品,我都會想起自己小的時候。產生這種聯想的原因有兩層。我先說第一層吧。以我自己為坐標,我大約是上初中前后聽說你的名字、讀到你的作品。那時候我們所能叫出名字的作家,大約都跑不脫“小學生課外閱讀書目”、“世界文學名著”的范圍,對于還未作古的作家幾乎毫無了解,更不用說跟我們年齡差別不大的年輕作者了。但我和我的同學那時便在閱讀你的作品。今天看來,你的作品絕不是“小浣熊干脆面里的水滸英雄卡”或者像F4那樣倏忽來去的流行文化符號。
從那時到今日,你一直在創作,好作品越來越多,我相信你和你的作品將會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化過程的一部分。在這個意義上,你的寫作同我們這一代人的生命其實是在一同成長,而且它是作為一種非常少見的、從未完結的“活體記憶”存在著:二十年前,你在寫、我在讀;二十年后,你還是在寫、我還是在讀;我相信再過二十年,這樣的格局依然不會發生變化。因此我首先想問的問題便是,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作為作家的張悅然身上發生了哪些變化?你寫作時的心態、對文學的理解和期許,相比當初有什么不同?假設你面對著一個二十年前從小學六年級開始就喜歡閱讀張悅然的“曾經的小讀者”,你最想對他(她)說的一句話是什么?
張悅然:你顯然是過譽了,看來這會是一個相當友好的對話。我竟然已經寫作那么多年了,連我自己都不太敢相信。對于那些“曾經的小讀者”,如果他們還在閱讀我的小說,我覺得已經很難得。人們總是很容易否定自己少年時代喜歡過的人,因為本質上,我們也在拋棄少年時代的自己。我們總是要以一種決裂的姿態進入成人世界。或許因為如此,我自己也很少去回顧最初創作的那些作品,其中有很多少作的草率和遺憾,當然也有一些離我遠去的天真和熱情。目前,那些作品依然在再版,在流傳,但是它們好像跟我沒什么關系了。現在經常還會有讀者跟我說,《水仙已乘鯉魚去》或是《十愛》如何帶給他們強烈的觸動,影響了他們的青春,而我感覺他們好像在談論我家里的某個親戚,一個我比較熟悉的人。過去的我和現在的自己,似乎是割裂的,像兩塊分開的大陸,只有地勢狀貌和植被分布可以證明它們曾經是連接的。
李壯:那我再說第二層,這次是以你為坐標。你14歲時開始發表作品,19歲獲得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我參照這個時間標準想了想我自己,我也是熱愛文學、從小立志當作家,但14歲時我還只能寫幾百字的作文式習作,19歲時寫的詩今天拿出來再看,那真的是一邊看一邊笑。在文學上,你實在是非常早熟。我很想問,成為作家是你小時候排名第一位的夢想嗎?你喜愛文學、并且一出手就寫得那么出色,背后的原因何在?是純粹的性格原因,還是周圍環境的影響?
張悅然:我小時候是個愛幻想的女孩,卻沒有什么明確的夢想。物理競賽獲獎的時候,我幻想過成為物理學家,水彩畫被貼到宣傳欄展示的時候,我又幻想自己能成為畫家。我幻想自己成為一名作家的時間,并不比前面兩種更多。可能因為作家太遙遠了吧,怎么能通向它都不知道。那時候我確實非常喜歡讀小說,但并不是為了學習寫作,僅僅因為學校的生活非常乏味、單調。小說里所建構的世界,成了我的一個去處。那個地方不用買票,不需要大人陪同,而且那個世界里的一切,就好像專門為你一個人而準備的。它既私密又無比遼闊。
我記得在那些漫長的暑假,我會花一個星期的時間,做完所有的暑假作業,然后就進入一種無所事事的狀態。很多炎熱的下午,我一個人躺在爸媽臥室里那張席夢思大床上看小說。鑲著層層荷葉邊的緞面床罩,提供了僅有的一點浪漫氛圍。至于枝形吊燈和雕花燭臺,就只好完全憑靠想象了。同一個暑假,我讀了《悲慘世界》和《查太萊夫人的情人》,在一個少女的心里,冉阿讓的救贖和查太萊夫人的情欲是一回事,那是同樣遙遠而浪漫的東西。我會反復回到一些打動我的段落,記住它們所在的頁碼。但我從不在書上折角或者畫線,一方面是因為那是我父親的書,另一方面,我不是抱著學習的態度,想從書中拿走一點什么,恰恰相反,我希望書里的世界完整如初,下次再去那里的時候,還能懷有最初的悸動。
那段漫無目的的閱讀時光,對后來的寫作有一些幫助,主要是讓我找到了獨處的樂趣——讓無用的思緒不斷延展,接續。至于周圍的環境,我想最大的幫助是它非常自由。我的父母從來沒有試圖按照他們的希望來塑造我。也許是無心的,但他們確實呵護了我所需要的那份自由。
2 我最大的焦慮是擔心自己會失去寫作的能力。在我看來,才華和美麗是一樣的,我們并不是它的主人,只是它的一個短暫的居所。
李壯:和我一起閱讀過張悅然的小伙伴們,現在有些人已經在因為謝頂而焦慮了。這是肉體生命成長所帶來的焦慮。同樣的,寫作生命在延續的過程中也會遇到各種焦慮。這些年來,面對自己的寫作,你所遭遇過的最大的焦慮(或者說危機感)來自哪里?最終又是如何克服的?
張悅然:我最大的焦慮是擔心自己會失去寫作的能力。如果那是一種恩賜的天賦,那么我相信它隨時會被上帝收走。我很喜歡契訶夫的一篇小說,叫做《美人》,在那篇非常散文化的小說里,契訶夫描述了一種看到美人時的悲哀,他覺得美麗就像蝴蝶,只不過是偶然棲落在一個女孩的身上,它自來自去,所以女孩根本無法把握它。在我看來,才華和美麗是一樣的,我們并不是它的主人,只是它的一個短暫居所。我一度覺得自己失去了寫作的能力,可能有那么幾年吧,感情變得很鈍,也沒什么表達欲。那段時間就過得特別快,好像失去了計量它們的必要。不過我還是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寫著,主要是不寫就更找不到存在的價值了,直到后來那種才能又一點點回到了我的身上。所以寫作對于我來說,是失而復得的東西,一種寶貴的“尋回之物”。珍惜它的最好方式,就是盡情地享受它。最近幾年,我確實比從前更享受寫作了。
3 我討厭日常生活里的庸俗和無聊,認為只有藝術創造才能把人從中解救出來。
李壯:談一談你現在的生活吧。我注意到你的作品中經常會出現大量的藝術元素,例如美術、攝影、音樂等。青年評論家劉欣玥在一篇論文中還專門分析過你小說里的“藝術情結”,并認為這是進入你精神結構的一條“秘密通道”。藝術在多大程度上參與和塑造了你的真實生活?在你看來,一個寫作者,在現實中比較理想的生活狀態是什么?
張悅然:因為很早開始寫作的緣故,我被一種藝術生活保護起來。我討厭日常生活里的庸俗和無聊,認為只有藝術創造才能把人從中解救出來。藝術提供給我很多養分,但也帶來一種文藝青年慣有的病癥:把生活和藝術對立,把藝術變成逃避現實的庇護所。好在那只是一個階段,過了那個階段,藝術的氣泡破了,現實的塵埃涌進來。一個藝術創作者,該如何與現實生活共處,這是我需要去面對的問題。它也出現在我最近的幾個短篇小說里。在我看來,藝術創作者并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人的屬性。即便才華不再,或是做著其他不相干的職業,他們的屬性也沒有改變。我關心這一屬性的人,關心他們的脆弱、敏感、自戀與狂妄,我關心他們所散發出的蓬勃能量。
李壯:我的身邊,有兩種人最喜歡討論星座,一是女孩,一是作家。你同時擁有這兩種身份,我想是不是也會對星座比較感興趣?倒不是說我多么篤信占星術,而是我覺得,這類帶有神秘色彩、極富象征性和隱喻性的話語方式,對女孩和作家都擁有天然的吸引力。而且在我看來,借助星星來談論自己,與通過故事來理解世界,于精神結構上乃是同一的。它們看似荒誕不經,卻常常能歪打正著。你是什么星座?
張悅然:我是天蝎座,對各種玄秘事物都充滿興趣,也花過很長一段時間研究占星。但是我很少主動向別人提及占星,除非對方非常希望了解。對我來說,這就如同通曉一門外語似的,是一種應用工具。除此之外,我還學習過海靈格的家庭系統重排,那也是一個挺迷人的體系。正如你所說,占星學提供了一套闡釋系統,我們可以借助它了解世界,從某種意義上說,故事也是一種解釋世界的方式。而且占星帶有一定主觀性,和故事一樣,依賴于闡釋者的價值判斷。
所以說到底,我完全相信這些嗎?其實并沒有。我不會用占星幫助自己做判斷、做決定。因為比起那些,我更愿意相信此刻我的意念和感受。
4 過去的勇敢現在變得怯懦,過去的殘酷現在變得慈悲,過去的自戀現在變得自嘲,我的小說再也不是少女喃喃自語的心事。
李壯:年少成名的作家多會面臨一個問題,那就是寫作的轉型。很多評論家認為你的長篇小說新作《繭》就是你的轉型之作。你是否認同這種說法?如果認同,這種轉型是否是有意為之,它內在的動力在何處?
張悅然:在《繭》出版前的十年里,我都沒有出版過任何作品。《繭》和十年前的作品比較,肯定會覺得變化非常大。在我的寫作歷程里,也確實存在一道分水嶺。大概發生在2008年前后,那之前的寫作是很感性的,主要依賴想象而不是經驗。2008年以后,寫作中的自覺意識不斷加強,這使寫作一度變得很難,就像給野馬套上了嚼子。越來越多經驗和現實涌入小說,使它變得沉重、龐雜,過去的篤信現在變得懷疑,過去的勇敢現在變得怯懦,過去的殘酷現在變得慈悲,過去的自戀現在變得自嘲——小說再也不可能是少女喃喃自語的心事。
我想我需要這樣一場改變,把自己帶到一條更寬闊的路上去。而發生這種改變的原因,可能還是因為我自己變了。我離開了文藝的庇護所,開始對我們身處的時代、國家產生更深刻的感受和更強烈的表達欲。同時,我也對我們這一代人和父輩的關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2009年的時候,《鯉》雜志出版過一期《因愛之名》,就是在探討我們和父輩的關系。為了做那期雜志,我們做了問卷調查,采訪了2000名80年代出生的人,問他們是否了解自己父輩的故事,對文革了解多少。那期雜志成為一個開端,后來我對這些問題的思考,一直延續了下去。我個人始終覺得,作家并不能完全自由地選擇題材。他的童年,過往的經歷、他的閱讀以及他的性格都會幫他做出篩選。而且很多時候,是那個題材來找你,而不是你去找它。很多題材再好,很多故事再精彩,但它和你無關,如果無法產生情感的聯接,作家就無法把它變成自己的。現在回頭去看《繭》,有一些遺憾,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我把我的大量情感放了進去。從這一點上說,我覺得它是我必須去寫的作品。
李壯:《繭》涉及到歷史。用文學評論的話語方式來說,我們可以認為這部作品“顯示了80后一代年輕作家自覺的歷史意識”。這點獲得了許多人的稱贊。但這部小說中的歷史,更多其實是“父輩的歷史”,這歷史在我們一代人的身上留下了印記,它更像一個非實體的幽靈。就我們這代人自身而言,對歷史的宏觀想象在相當程度上已經破碎。我們成長于一個多元的、碎片化的、消費主義的、甚至帶有虛無主義色彩的時代。
在我的印象中,70后、80后甚至90后的作家,書寫自己青春生活的作品很多,但能把那段生活真正寫出歷史感的卻很少。甚至退一步講,能寫出命運感(即以個體形態呈現的歷史意識)的都并不算多。對此你怎么看?此間原因是外在的還是內在的?是我們成長的時代本身具有巨大的總體性書寫難度,還是說這一代作家的精神結構難以承擔這樣的寫作?
張悅然:我覺得內外原因都有。所謂的總體性書寫確實變得很難,不過關鍵是它是不是仍舊有效。然而,更重要的是這一切還未完成。事實上,我覺得上世紀90年代,作為我們這一代人的記憶和歷史的書寫,才剛剛開始。現在它離我們足夠遠了,遠得足夠可愛,遠得足夠神秘,它已經在對我們發出邀請。我相信以后會有更多年輕書寫者重返那個年代,書寫那段我們所見證的歷史。寫《繭》的時候,我也寫到了上世紀90年代,知識分子下海的潮流以及通往莫斯科的火車。我想寫的遠比我寫出來的多,所以我想我一定會再回去的。
5 尊嚴是確認自己活著的憑借,也許它是虛妄的,但它很可能是一個人精神世界的支撐。
李壯:你的兩篇新作《大喬小喬》和《天鵝旅館》,都觸及到了現實社會熱點話題。前者的故事關涉計劃生育(當然這并不是一篇專門討論計劃生育的小說),后者則與社會階層固化及此背景下的人性狀態有關。你小說中的現實關懷元素正在加強,這是否會是你日后創作的方向之一?
張悅然:這兩個小說都和現實對我的觸動有關。好幾年前,我一個朋友給我講述了《大喬小喬》的故事原形,里面確實也有這么一對姐妹,姐姐后來自殺了。當時我在心里想,這個超生的妹妹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但那時候我在寫《繭》,就只是把這個故事懷揣在心里。等到寫完了《繭》,我發現我還沒有忘記那個妹妹,而且她在我的頭腦中越來越活躍。當然,計劃生育是整個故事的發端,沒有這個政策就沒有這個故事,但是我希望它只是一個背景,在這個背景之下,人性應該有自由施展的空間。特別是妹妹小喬,是很復雜的人物,這個小說也是圍繞著她的權衡和選擇展開的。
現在回頭去看這個小說,我最珍視的是寫姐妹的幾處細節。和《大喬小喬》不同,《天鵝旅館》的故事是忽然闖入我的視野的,當時我還沒有寫完《大喬小喬》的初稿,這個關于保姆的故事,幾乎強迫我停下來所有的工作,馬上去發展它。我不斷地想象在一個驟然坍塌的家里,無人照看的孩子和保姆之間會發生什么。這個故事之于我最特別的地方在于,我沒有寫過人性從惡到善的轉變,那就像好萊塢電影,像童話,我從來都不相信。但是這回我覺得我可以寫一次,因為這個故事展示給我們的,恰恰是善惡界限如此模糊和脆弱,善惡轉變之中,存在著巨大的偶然性。
李壯:你說你在寫一類很在乎自尊的人物,我確實也有同感。比如《大喬小喬》,小說中的許妍雖然一直被內部外部、自我他者等各種各樣的否定性力量所包圍,但她始終沒有放棄一件事,那便是找尋自己生命的位置,重建自己生命的尊嚴——也就是魯迅所說的“各各奪取它的生存”。這種力量是偉大的。因此,如果說這篇小說有哪個地方是最打動我的,我會說,就是這種重建尊嚴的欲望和力量。
張悅然:是的,有時候尊嚴是種確認自己活著的憑借,在世俗層面上說,也許它是很虛妄的,不是什么生死存亡的問題,但它很可能是一個人精神世界的支撐。撤掉這根房梁,整個房子就會轟然倒塌。有時候這種對尊嚴的捍衛,令人物變得古怪和孤僻。最近幾年,我寫了一些很討厭的人物,要是在生活中,我遇到這些人,恐怕會盡量避免和他們走近,但是在小說里,我卻花了大量的時間和他們待在一起。有時候我只是坐在那里聆聽他們為自己的尊嚴辯護,直到他們徹底說服了我,我才會站出來捍衛他們。
6 我不想說下一部作品,就像鼴鼠挖一條隧道,可能連它自己都不知道,它下次會從哪里鉆出來。
李壯:2016年度法國龔古爾文學獎獲獎作品是《溫柔之歌》,作者是法國的80后女作家蕾拉·斯利瑪尼。這部小說同《天鵝旅館》有頗多相似之處,主人公都是富人家的保姆、都呈現出了人性的復雜,但故事的走向卻是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說是相反的。這本書中譯本的書封上有你的推薦。兩個故事都是當下題材,它們之間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又有很多極其不同的地方。我很想聽你把兩部小說放在一起聊一聊。
張悅然:我寫《天鵝旅館》的時候,并不知道《溫柔之歌》的存在,保姆也還沒有成為新聞熱點。后來《溫柔之歌》中文版出版了,“保姆縱火案”引發大量的社會輿論。“保姆縱火案”很像《溫柔之歌》的現實版本,這或許也說明《溫柔之歌》的故事具有廣泛的普遍性。《溫柔之歌》明確地指向階級差異所造成的矛盾,簡單、概括和直接,是很有力量和勇氣的書寫。不過我讀完有些不滿足,總覺得除了階級矛盾轉化成的一腔憤怒,還應該有一些更復雜、更微妙的東西,是屬于這個人物,而不是屬于某個群體的。至于《天鵝旅館》,我所關注的并不是階層之間的矛盾,而是善惡邊緣的模糊,人在當中的躊躇和選擇。
李壯:你最新的小說集《我循著火光而來》中,夾著一張明信片。上面說《大喬小喬》同名影視劇正在籌備中。我很期待,但這期待中也藏有一點猶疑。在我看來,你的小說最有魅力的地方倒不是“故事”,而是你講述故事的方式和過程,是你充滿情緒力量的文字,以及文字所織就的氛圍之網。這種魅力,影視劇想要如實展現出來,似乎不太容易。對于自己作品的影視改編,你有什么想法?會參與到編劇工作中嗎?
張悅然:我應該不會參與編劇的工作。電影和小說是完全不同的載體,我們看那些改編自小說的電影,會發現小說里動人的地方和電影里動人的地方是不同的。導演會從小說里找到自己的情感支點,把故事撬動起來。這個支點是非常個人化的,和原作者無關。我的小說似乎不太適合改編,可能因為當中大量的情緒和文字所營造的氛圍,是很難外化的。
李壯:你最近有沒有在籌備新的重磅之作?《繭》之后,是不是即將有新的長篇小說問世?
張悅然:在這一點上,我比較同意那些迷信的作家的做法,對于沒有完成的作品,盡可能地少說一點。讓它在不被打擾,不被期待的狀況下行進,就像鼴鼠挖一條隧道,可能連鼴鼠自己都不知道,它下次會從哪里鉆出來。而且那時候,地上的世界已經變成了什么樣。
(李壯,評論家、詩人,現供職于中國作協創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