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待歲月深處解(五)
豫西南優越的地理位置、肥沃的土壤和四季分明、溫度適中、雨量充沛的氣候條件,本該是一個集小麥、芝麻、棉花等各種名優農經產品的大倉庫。然而,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初,這里雖沃野千里,但田里的莊稼就卻像沒奶吃的嬰孩——“黃”、“瘦”、“矮”,羸弱得東倒西歪!這樣的莊稼,自然是結不出籽粒飽滿的小麥、大豆、玉米的,農作物產量極低。這樣的農業生產境況,除了老天爺沒給農田、莊稼以風調雨順、出現旱澇不均的客觀因素外,也有“種地不施肥,等于瞎胡混”、“人哄地,地哄人” 和“出工不出活”、“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 等主觀因素。這些主、客觀等多種因素,導致了那個時代農村農民群眾的生活普遍十分困難!
在小麥、大豆等主要糧食作物平均畝產百十來斤收成的年月,生產隊首先要把來年的種子和上級領導下隊工作的招待糧以及牛、馬、驢等耕田大牲畜的飼料屯到糧倉后,剩余部分才會按照人頭、工分“四、六”分法分給大家當作口糧。勞力多、掙工分多的人家,分到的糧食就多;而孩子多、掙工分少的人家,分到的糧食就少。
俗話說,“半樁,飯倉”。孩子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并不比大人小。這樣,一年中,孩子多的人家,無論怎樣節儉過日子,即使粗糧、細糧加一起,仍然是不夠吃的。在缺口糧的日子里,一家老小總是過著忍饑挨餓的日子。
再說勞力多的人家,雖然相對好一些,但在一年中,也會有斷口糧的時候。
唉,回想那個時代,靠天種田、望天收成的豫西南人民,真是飽受了饑餓、寒冷、貧困之苦難啊。雞鳴村人家曾流傳至今的順口溜可見那時生活一斑:“大華餓得‘哦哦’(形容有氣無力的哭聲),勇子餓得吃樹葉,春子餓得吃豬‘麼’(取其字音。豬奶之意)”
在那些饑荒的年月,二叔家因不低不高五個孩子,二嬸子因經常有病,出不了工,一年就只能分到二叔一個人掙工分的口糧,日子最不好過,屬最貧困戶。
二叔曾回憶,在一個青黃不接的春天,二叔家早就斷了口糧。三鄉五村的鄉鄰們看重二叔的人品,有的從口中勻出些紅薯干、大豆之類的粗糧借給二叔家,有的借給二叔三、五塊錢,二叔再從城里買回點高價糧……這正如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付笛生在《眾人劃槳開大船》歌里唱的那樣:
……,…… 。
一棵小樹耶,弱不禁風雨
百里森林喲,并肩耐歲寒,耐歲寒
一加十,十加百,百加千千萬
你加我,我加你,大家心相連
……,…… 。
在心相連的眾鄉鄰的伸手援助下,二叔一家的日子艱難地挪到了近麥收時節。
溫熱的微風卷起金黃色的麥浪,一如催熟劑般,催得麥穗個個如新嫁娘般,害羞得勾下了沉沉甸甸的腦袋,向農家人傳遞著即將收獲的喜訊!
就在將要動鐮收割麥子的節骨眼上,二叔家又揭不開鍋了,餓得小兒子天瑞連哭鬧的力氣都沒有了,愁得二嬸子直掉淚……
二叔卻說:“愁啥?只要天天是好晴天,太陽好,不出十天就能割麥子了?!?/p>
“那你這十天扎緊脖子嗎?”二嬸子責怪說。
“天無絕人之路,辦法總比困難多。真不行了,把門前池塘里的魚摸摸,分給大家一些,再到城里賣一些,換點高價糧?!倍暹@樣和二嬸子合計著。
“這池塘雖說咱家有份,但魚苗卻是生產隊下的,這事你去和隊長商量能行嗎?人家又不缺糧。”二嬸子說。
“那總不能讓餓死人吧?!”
兩人一陣沉默后,二叔說:“我去找隊長說說看。”
二叔之所以敢去找隊長“說說看”,是那時二叔還擔任著雞鳴村生產隊的會計。
“四清”運動那年,考上大學的二叔,卻由于舅家成份不好而沒能如愿以償。二叔在縣城高中畢業回鄉后,是遠近聞名的大“秀才”。他出口成章,下筆成文,還寫得一手灑脫遒勁的好字,珠算和口算速度,三鄉五村的會計沒人能趕上他。每年崗洼大隊組織各生產隊會計一起為各村小麥估產時,一塊地的長、寬剛一量完,一群會計都還在噼哩啪啦撥算盤珠子時,二叔口算結果已報出來了,并且和他們珠算結果一點不差……
那個時候,三鄉五村場面上的人碰見二叔閑聊時,都惋惜地說:“唉——,如果不是你舅家成份不好,你早大學畢業了,現在也是城里的大干部了,真是屈你才了??!”
“嗨,人的命,天注定啊!”二叔看似輕松淡泊的話語中,不免有些憂傷!
二叔的高中生活恰逢中國三年困難時期。盡管二叔每天僅能靠野菜湯、糠麩之類充饑,但他卻能拋開饑餓之憂,倍加珍惜他在一代賢吏范仲淹督建的花洲書院里讀書學習的機會。他如饑似渴地背誦《岳陽樓記》等古文名家名篇,并把“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當作他的精神食糧和人生追求。
然而,歷史造就人。在那個講究家庭出身、階級成份的年代,二叔的少年“拿云”“心事”,只能在特有的時代背景下“明智”地“淡泊”;在結婚生子育兒瑣碎而艱難的日子里,讓他的精神“寧靜”、“致遠”!
午飯后,二叔果真去了隊長家:“大哥,跟你商量個事兒,這快動鐮割麥了,有子家、石頭家、老菜把兒,還有……”
沒等二叔說完,隊長楊一枝就“嚯”地站起來,甩甩剛從褲腰上解下來的藍色粗棉布腰帶,截住二叔的話說:“我知道你想說啥,是不是想把那千把來斤麥子分給大家?我跟你說,這不能分!收麥時節,上級要派駐干部來檢查,我們拿啥招待?”
“大哥,你先別著急,我哪敢有那個想法,我知道那麥子是有用途的,我是想跟你商量看能不能……”
老隊長的急脾氣又搶斷了二叔的話說:“不能!你是說那點豌豆吧?那要留做飼料用。等麥子撂倒后,是要搶收搶種的,大牲畜斷飼料可不行啊?!?/p>
“大哥,你說的,我都明白,我都同意。那你看能不能把池溏里的魚逮一些分給大家,咱村不是有近二十口子人沒飯吃嘛,得生辦法先填肚子啊。”
老隊長看二叔也有些急了,他緩一緩,稍平靜地抬手指著二叔:“我跟你說,你這叫不是辦法的辦法?!?/p>
老隊長說罷,也不招呼二叔,自顧自地走回了屋,把二叔給晾在了他家的院子里。
二叔十分尷尬地站在老隊長的院子里,本想再追問一句“行不行”,但當他看到隊長家晾曬在院子里席子上的麥子時, 二叔心中的火一下子竄上了腦門子:“招待,招待,哪一年倉庫里的糧食不是你們幾家給招待完了的?你們跟誰說了?”但二叔怒火燒心的話到了嘴邊,卻咬緊了牙關,硬是給咽回肚子里了,讓那團將要竄出胸膛的火苗,旺燒著他自個的心吶。
二叔一跺腳,轉身走出了隊長家的院子,徑直去了有子叔家:“有子,你去叫幾個壯小伙子去我家池堂邊候著”。
看得出,等“米”下鍋的二叔,是在爭分奪秒地搶救生命,搶救他家的小兒子!
有子叔找來了石頭等幾個小伙子,他們來到池塘邊,只見二叔從家里拿來了幾個大竹筐、大竹篩子,還有一桿秤。
“二哥,你這是干啥哩?”有子叔問。
“逮魚”。二叔呆著臉不快地說。
有子叔和幾個小伙子相互看了一下,不明白是幫二叔家逮魚,還是大家都有份,但他們看到二叔不高興的樣子,誰也沒敢多嘴。
二叔對他們說:“這水還涼啊,你們各人拿個棍子下去后,連趟帶攪,趕快把水弄混了,魚就會露頭,你們再用篩子撈。太小的,撈上來可惜了,咱不逮,只逮半斤以上的。咱村共十一戶人家,每家差不多八條魚吧,你們算算逮多少條。逮夠了,你們就趕緊上來,別凍壞了?!?/p>
二叔交待他們后,又返回家里對二嬸子說:“一會兒分魚時,不管發生啥事兒,你就在家里待著,也不要讓娃子們出去?!?/p>
二叔的話雖讓二嬸子摸不著頭腦,但她也明白個八九分。二嬸子尋思:八成是隊長不同意他逮魚吧。他從來沒和老隊長較過勁兒啊,真是的,這不是給逼的嗎?
“天祥,一會兒要是老隊長和你爹吵架,你看著你弟、妹們,你們誰都不準出去,聽到沒有?”二嬸子預感情勢不妙,再三叮囑著孩子們,她趕緊梳頭,又披上一件厚點的夾衣。
二嬸子披衣時手在發抖,不知是病的、餓的,還是被氣的……
老菜把兒正在村東頭的路邊放羊哩,他老遠聽到二叔家的池塘里有子叔和其他幾個小伙子在撲騰撲騰樂翻了天似的嬉笑著逮魚。他趕緊向四下里望去,揀到一個大磚頭,狠命地把羊錈向草地上一楔,然后背著手,大步來到二叔家的池塘邊,掏出旱煙袋,裝了一鍋煙,瞪著他那鱉三眼,蹲下看個究竟。
老菜把兒看到有子叔撈上來滿滿一篩子魚,喜滋滋地向二叔表功說:“二哥,你看我撈的全都是大魚”。
有子叔說完,還用他那濕漉漉的手撥拉著黑子的頭說:“哈哈哈,你真笨蛋,你咋不會看魚頭啊,你看見魚頭大的,再下篩子,才能撈上來大魚嘛?!?/p>
有子叔放浪的興奮,加上他在二叔面前的表功,這讓老菜把兒又回想起了那年那個夏夜,二叔隔著那個背簍狠勁地戳他那一釵:“當時,如不是老子兩手抱著腦袋頂著那個背簍,你王軍子那一釵,差一點就戳在了老子的眼上了!”老菜把兒回想到這兒,直恨、妒得他兩眼血紅,只聽他“吭、咳”兩聲地吐了幾口唾沫,撒丫子向丁婆娘家跑去。
丁婆娘是雞鳴村的婦女隊長,她家和老隊長家并排兩個院子,挺立在雞鳴村中間,很是顯眼。她的老頭楊一曼,晴天耕田,雨天看著牛屋,人們都叫他老牛把兒。自然,牛屋里草、料的事兒,全歸老牛把兒一人管。一年到頭,倉庫里大屯、小屯的豌豆、蠶豆、高粱、薯干之類的粗糧,“牛們”、“驢們”到底吃了多少,有誰知道呢?
這老牛把兒楊一曼還是隊長楊一枝的親弟弟。楊一曼的小兒子楊果,又過寄給了隊長楊一枝當兒子。這樣的裙帶關系,任誰再二百五,也不會去為生產隊的牲畜們沒吃夠飼料而多嘴多舌吧。
再說李守梁,他是村西頭老菜把兒李三娃的二哥,他白天、黑夜的活兒就是看守倉庫,雞鳴村的人們都叫他老保管。
老保管李守梁的親閨女李春光是大隊婦女主任,他的侄子李同然是雞鳴村的副隊長,副隊長李同然家跟隊長楊一枝家又是干親家。
呵呵,這小小雞鳴村啊,可真是不簡單。如此一密網,絲絲縷縷,自雞鳴村子西頭拉向了村子中間,最后綰結在了隊長楊一枝的門楣下。但這撐網人,卻是老牛把兒楊一曼的老婆丁婆娘!
村東頭的人家分別是:二叔三兄弟和一個堂弟家,外加和二叔沒出五輩的兄弟有子叔家。按說村東頭二叔一大家子在雞鳴村應是一大戶人家,但自二叔的爺爺輩開始,由于分家不公,大爺和二爺就一直不和。這不和睦的家風直傳到了二叔這一輩,親弟兄三個各過各的日子,三個妯娌還總是你挖我鼻子、我摳你眼地吵嚷不斷,仇恨著哩。
“家不和睦外人欺”啊。這不,老菜把兒的一把陰火,燒住了丁婆娘的屁股般,她一蹦八丈高地來到隊長門前質問:“大哥,你讓分魚的?為啥不跟大伙商量商量?”
“我沒讓分魚,誰讓分魚了?”隊長的作風永遠都是只帶頭干活,不拿主意、不承擔責任。他慣于軟的捏,硬的怯,他不置可否地回應著丁婆娘的話。
隊長的回話讓丁婆娘心中有了數。只見她趾高氣揚地來到二叔家的池塘邊,指手劃腳地對著池塘中凍得發抖的有子叔、黑子等幾個小伙子罵道:“小鱉子們,你們快爬上來,你們吃豹子膽了?誰讓你們下去逮魚的?誰敢拿一條魚回家,我剁了他的手!”
有子叔、黑子等幾個小伙子突然被丁婆娘罵得狗血噴頭,他們停下了撈魚,加上肚里饑、水又涼,他們幾個哆嗦著愣在了池塘中。
恰在這時,二叔去村西頭給副隊長李同然打招呼剛回來,他老遠看到丁婆娘叉著腰那架勢,估摸她是來找茬兒的。但二叔壓著火,笑著說:“四嫂,我去你家了,你不在?!?/p>
“我再在家待一會兒,這魚就給摸光了。”
“四嫂,是這樣……”
“是哪樣?你跟誰商量了?你敢獨自作主?這魚是生產隊的,你是會計,只會算賬?卻不明這個理?你是不是聰明過頭了啊?!”
丁婆娘一連串的質問、挖苦和諷刺,直噎得二叔喘不上氣來。
二叔既沒和她爭辯,也沒向她解釋。二叔索性向地上一圪蹴,掏出旱煙袋,裝上一鍋煙,燃著,深吸了一口,把丁婆娘挖苦諷刺惡心人的話,連同煙袋鍋子里的煙葉一同燃成了白煙,吐出了他隱隱作痛的胸口。那煙霧,挾帶著二叔生命、生活的艱難與苦痛,裊裊彌散在村東頭他家的池塘邊……。
其實,二叔漫不經心的樣子,是想告訴丁婆娘子:好男不和女斗!你那張破嘴,不過是個褲腰,你想怎么說都成,反正我已經去過了正、副隊長家,撈魚的事兒,我都跟他們請示過了。
池塘中的幾個小伙子見二叔蹲下也不說話,大家互相看了一眼,打著激冷,就要上岸。
二叔朝他們揚揚手說:“每個人再撈一篩子,誰先撈著了,誰就先上來。”
二叔說完,走向村子南面大路中間,雙手叉腰,鼓足勁向村里高聲喊道:“分魚啦——,分魚啦——,都來村東頭我家池塘來分魚啦——?!?/p>
二叔不喊不打緊,這一喊,把個丁婆娘的臉面給像刀刮掉了似的,她跳著腳對返回到池溏邊蹲下分揀魚的二叔大叫:“你的黃嘴角還沒褪干凈哩,毛還嫩著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這么大的事,就是他老隊長也得和我商量商量!”
“你調查了嗎?沒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是我一人作的主嗎?”
從不輕易發脾氣的二叔,“嚯”地站起來,拔出腰間的煙袋鍋子,在地上那塊大石頭上梆梆一敲,指著丁婆娘的鼻子反嗆她說,“是不是這雞鳴村里的大、小事情都得經過你同意???”
丁婆娘聽著二叔話里有話,把她的腦門都惱崩了。只見她怒氣沖沖,雙手掂起盛魚的竹筐,使出老勁拼命地往池塘里扔。
可好,一霎時,好不容易逮上來的魚,大都又回到了水里,剩下幾條小魚在池塘邊的草叢里瞪著眼、張著嘴、掙扎著、怒蹦著……
有子叔、黑子、石頭一下子都驚呆了,趕緊走出了池塘。
二嬸子聽到丁婆娘敲破羅般的聲音,慌忙來到池塘邊,一看那陣勢,一團怒火“騰”地一下子從二嬸子的口中竄出:“你這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你地主惡霸啊?你憑啥恁霸道?這是我家的池塘,你撒魚時,你跟誰商量了?在這雞鳴村,你就是一只老螃蟹啊?你太橫行了!你太欺負人了!……”
“是啊,我剛吃過蔥花油饃,我打個嗝兒,也是香的好聞的,你氣嗎?氣死你!誰讓你有勞不勞,整天躲在家里裝病、不出工,餓死你,活該!
“我聽著你的嗓門還挺大哩,不像有病???……
“我問你,那池塘是你一家的嗎?用得著跟你商量嗎?哈哈,你算老幾?。俊?/p>
丁婆娘刀尖般的惡話,句句刺在二嬸子有病的心窩子上。
二嬸子臉色煞白煞白地捂住胸口,蹲在池塘邊的一塊石頭邊兒,用盡全身力氣爭強不屈地大聲嚷嚷:
“是啊,誰不知道你屁股下坐著全村人的麥茓子。一年到頭,全村人種的田,錢、糧都到哪兒了?都揣進哪幾個王八蛋懷里了?都塞進哪些王八羔子的嘴里了?誰不清楚你家天天都吃蔥花油饃?小心噎死你!撐死你!……
“你太上皇啊,你?你西太后啊,你?這雞鳴村的人,都得聽你嘴里出‘圣旨’?你是雞鳴村的地主婆?你們太‘黑’、‘惡’霸道了!”二嬸子嘴上要強地、不肯吃虧地爭辯著、吼罵著!
老話說得好,“看破別說破”。直性子、暴脾氣、不示弱的二嬸子把村里人私下議論的話,當眾給掀了個底朝天。向來說話、做事兒留有余地的二叔狠狠白了二嬸子一眼。
正在這時,向來欺二嬸子病懨懨的三嬸子見縫插針火上澆油地向丁婆娘示好說:“池塘也有我家一份,撒魚苗時也沒人跟我說呢,我從來都不計較。”
嗨,三嬸子這么冷不丁地插話還嫌不夠,接著又去打罵她的兒子黑子:“打死你個里懶外勤的東西,你個鱉子不怕水涼嗎?落下病根,誰負責?嗯?”三嬸子斜眼刺刮著二叔。
嘿,火借風勢,風助火威。三嬸子的“油”正潑到了丁婆娘的屁股上,只見她像瘋狗般撲上來,一把抓住二嬸子的領窩,用力將二嬸子向后一推,二嬸子向后一仰,被剛走上岸來的有子叔一個箭步接住了。
這真是“惡人不長慈善心、上天憐愛伸手助”啊!不然,如果病懨懨的二嬸子猛然磕到那塊石頭上,后果可想而知啊。
二叔終于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了,他“嚯”地站起來,先是厲聲朝著三嬸子呵斥道:“一邊涼快去,吃里扒外胳膊肘向外拐的敗家東西!”
又捋捋袖子,指著丁婆娘吼道:“你想干啥?你有勁兒?想打架?來呀!”
“算了,算了,都壓壓火……”趕來的副隊長李同然和村里其他人嘴里勸著,伸手分別把丁婆娘和二叔拉向了一邊。
“真是的,人家吵架,她湊啥熱鬧哩?怕別人說她是啞巴?顯她的口才?”
“是呀,這人也壞得太明顯了。”村里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三嬸子。
三嬸子的眼不瞎,耳不聾,在眾人卑視、厭惡的目光下,她只好不尷不尬地揪著黑子的衣領往家走,但她豈肯讓二叔把她的臉面撕掉在眾人面前而善罷甘休?
三嬸子一到她家門口,就亮開高八度的嗓門高聲罵三叔:“你個三禿子,你是個瓜蛋娃?你爹為啥不供你上學哩?為啥你就不會撥拉算盤珠子哩?哼,會撥拉算盤珠子又算啥殏笨事?會撥拉算盤珠子能當飯吃?能當錢花嗎?不照樣餓肚子受窮嗎?有本事,咋不進城里當大干部哩,哈哈,福小命薄,餓著肚子,看我中午吃面條吧……”
如此南轉西風、指桑罵槐、惡語貶損、笑話人窮,便是三嬸子的家常便飯。比如有一次,三嬸子為她家養的一只小雞不見了,她就搬個小凳子坐在她家門口,擰著麻花地叫罵:“喂——,偷我小雞娃的,拽長你那驢耳朵聽著,小雞啄住你屁股啦?偷我小雞娃的,你聽好了,我那小雞嘴尖,啄瞎你的眼睛了,你偷我的小雞,我日你八輩子祖宗了?……”
三嬸子罵人的話,后面還有更難聽的,實在是無法寫出,太丟人啦!
如此張口就來、不堪入耳、家常便飯似的污言穢語,形成雞鳴村一道銳亮、刺耳、丑陃的罵文化!
這種尖刻、不堪入耳的叫罵聲,不單單刺激著雞鳴村人的聽覺神經,還把村莊原始、自然、古樸、久遠的村落文明給撕破了個大口子,使雞鳴村宜居、安定、和樂的村風民風成為過往!
更可悲的是,三嬸子對于她不日如此丑陃的叫罵,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對于唯恐“天下”不亂的丁婆娘的“嗤笑”和激將法,她渾然不覺!
相反,她還不解“風情”地覺得自己在雞鳴村特能、特有本事,而殊不知,這是她作為一個人,“性本善”滅絕的悲哀?。?/p>
這是她作為一個人,能用嘴巴,把人罵、剝得全身精光,而倒行至人性混沌未開之時的羞恥!!
好男不和女斗。以前,對于三嬸子的無理謾罵,二叔總是裝聾裝啞,不和她一般見識??山裉觳煌?,他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二叔站在池塘邊,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三嬸子大聲制止說:“你幾十幾的人了,你像話嗎?黑子都長成半大小伙子了,好聽嗎?”
嘿,三嬸子哪能領會二叔善意的規勸。相反,她一拍屁股站起來,一蹦八丈高地用她的那挺肉“機關槍”,“突突突”朝二叔掃射加羞辱道:“你是我男人嗎?我告訴你,我的男人還沒死哩,用得著你管我嗎?你有文化,就你文明,就你懂得的多,我不殏稀罕!”
這是一個弟媳婦回敬大伯子哥的話嗎?多么無賴惡心的話?。獾枚寮t著臉小聲罵道:“山里怕老虎,平地怕的是不要臉!”
以前,更多的時候,是二嬸子和她接起火來,但二嬸子是讀過書的人,加之常年有病,哪是這罵人比相聲大師的嘴還快三分之人的對手?!
俗話說得好:“弟兄和睦家不散,妯娌和睦是順氣丸”?!耙粋€老鼠屎,卻壞了一鍋湯”!
二叔一門,弟兄、妯娌們如此不和,能不被外人欺負嗎?二叔為這一門不幸的家風很傷腦筋!
副隊長拽拉著二叔走向池塘東南角的一棵大梨樹下,二叔就勢往下一蹲,掏出煙袋,裝了一鍋煙,狠狠抽了一口。
副隊長叫李同然,人總是笑嘻嘻的,在村里,輕易不得罪人,屬于既能和事,又能挑事,但挑事兒又不露馬腳的那種人。
李同然見二叔抽悶煙,一句話也不想說,就又走回看熱鬧不嫌事小的丁婆娘面前,仿佛息事寧人地說:“哈哈,四嫂子,要說分魚這事也不怪軍子,他和大哥、我都說過了,我讓他也跟你說一下……”
二叔高聲接過話說:“我去她家了,她卻來這里了,也不知她的消息咋就恁靈通哩?!?/p>
“老菜把兒要是不跟我說,我哪知道這事兒啊。我先去問了大哥,大哥沒說他同意呀,這不是他自作主張的嗎?”丁婆娘在副隊長面前仍辯解地叨叨著。
“都消消氣,哈哈,這快動鐮了,有幾家實在是沒吃的了,咱也該幫襯著點,是不?要不,倉庫里還有點豌豆先分給大家?”副隊長用試探的口氣問丁婆娘。
“我不參加意見,你去和大哥商量吧?!?/p>
丁婆娘順勢一甩胳膊,扭著她那肥嘟嘟的屁股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