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公路到鎮上去
一
清水溝里的水緩緩淌到清水河水庫,變得平靜溫柔起來。閘門一開,又開始歡快奔騰,就像關久的孩子,跑了起來。清水河一路狂奔,到清水鎮的時候,河面寬了,水又安靜下來。
河這邊依山,河對面是地。房子就順著河道蓋在北邊,南邊基本沒有房子,全都是田。整個鎮只有這個地方有田,有田的清水鎮人過得富足安逸。
鎮不大,就一條街,也是順水而建。河道朝老街彎了一下,街也彎了進來。鎮上的居民全都依著這條街蓋房子。后來又從老街的背后拉了一條新街。這樣一來,整個小鎮就像一個彎彎的月亮。清水鎮的人吃飽了沒事就喜歡聚在一起聊天,有時候在河邊的柳樹下,有時候在衛生院的院子里。自從建了老年活動中心,大家都跑到那里去了。活動中心有房子有院子,還有兩棵高大的桂花樹,桂花樹下圍著一圈水泥圍子,都被人坐得發亮。
清水鎮雖然不大,但該有的都有,衛生院、理發店、汽車站等等。清水溝的年輕人,就是從這里,一個個帶著五顏六色的夢坐著車離開。
清水溝離鎮上不遠,到鎮上去,只需穿過一條高速公路。說它是高速路,其實也不是,當年修路的時候人們都這樣叫它。這條路沒有一個高架橋,到處開的是口子。清水溝村子小,連口子都沒有開。村里的人到鎮上,都得從公路的隔離帶上爬過,快速沖過公路。沖過公路,就會拍著胸口笑,一副死里逃生的樣子。
清水溝的年輕人就像清水河水庫的水,只要把閘門打開,水淌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了。村里只剩下娃娃和老人,老人們吃過晚飯,喜歡去鎮上的老年活動中心吹牛皮聊天。
二
自從跟著爺爺去過幾次,小風子開始每天往鎮上跑。他個子小,貓下腰就從隔離帶鉆出來,像只靈巧的兔子。瞅準時機,沖過公路,跨過中間的綠化帶,再鉆過對面的隔離帶,奔下高速公路。
清水溝離鎮上近,村子小,如果不是高速公路,怕是早就同清水鎮連在一起了。說是老年活動中心,其實就是鎮里的一個綜合場所,門口掛了好多牌子,什么婦女之家、紅白理事會、留守兒童之家。牌子多,人自然就多。每天傍晚,到處都是人。帶孫子孫女散步遛彎的,到活動室打牌下棋的,還有拿著煙袋坐在門口吸煙吹牛皮的。
小風子不喜歡跟那些在門口跑來跑去的小屁孩玩,他會跟著爺爺聽大人們聊天。他們喜歡張家長李家短地說些鎮上的人在外面的事,李家老三包了一段路,發了,孫子也領到城里去,請了個保姆帶著。張家姑娘逃婚出去當了雞,主任去出差遇到她連認都不敢認。老王家小兒子在礦山打工,礦塌了,把肩膀打折了。老趙家丫頭嫁了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二婚男人,她爸媽都不認她。楊老大回來說已經有機器人進行流水線作業了……他們也會說起清水溝,他們會笑他爺爺,你們清水溝原來多牛皮,山清水秀,地多人少,好多鎮上的姑娘都想嫁到你們村。爺爺會很自豪地說,當然,柴方水便的嘛。現在也很好啊,水源保護地,我們清水河水庫的閘門一關,你們喝什么,種什么。那些老人大笑起來,你們清水溝的人都一個毛病,愛面子,就喜歡吹牛皮,買不起被子都要買籠蚊帳。小風子跟著笑起來,頭昂得高高的,那副樣子就像公雞頭上那團高高的雞冠,驕傲得很。
肯定,話題一定會轉到小風子身上。這孩子不錯嘛,整天跟在你身邊。我看這小子,有你老人家的影子呢。一到這時候,爺爺就謙虛起來,開始數落小風子的種種不是。這種時候,小風子就會離開那些老人,把門外那兩個孩子的小皮球接過來,一腳踢得遠遠的。
他知道,爺爺肯定要說他今天的事了。
不就是上學路上,他抓了一條小水蛇放在文具盒里嗎?早自習的時候,他問漂亮的語文老師這個字的拼音怎么注,老師一邊說一邊打開文具盒,想拿鉛筆,水蛇游了出來,小老師鬼喊辣叫。不就是條水蛇嗎?哈哈哈,水蛇又沒毒,老師連這個都不知道還當什么老師嘛。小風子一想到語文老師那個樣子就想笑。為這件事,班主任專門跑到清水河水庫找爺爺告狀呢。爺爺呢,弓著腰,在班主任面前,完全沒有了清水溝人的樣子。老師氣哼哼走后,爺爺把小風子狠狠刨了一通。一邊打一邊罵,你把我的老臉都丟盡了!等你爹你媽回來,饒不了你!小風子就想不通,爺爺那臉,皺皺巴巴的,就像家里塞在墻洞里擋風的舊報紙。有什么丟不丟的,何況,不是還好好的長在他頭上嗎?
更何況,小風子他爹他媽,早進城打工去了,一年半載都不回來一次呢。
其實小風子也不像爺爺說的那么丟人,雖然成績平平,長相平平,又不會像班上那些好學生,整天到老師面前告小嘴,討老師歡心。照樣,有一幫同學一下課就圍著他,聽他講外面的世界。這些都是小風子從鎮上的活動中心聽來的,大到衛星上天,小到水庫防澇。什么井下有一種東西叫瓦斯,會要人的命。機器人長得跟人一樣,會端茶送水,陪人聊天。有人提出異議,他總會說,我爹告訴我的,他在廣州造機器人的廠里上過班……小風子,變成了班上的萬事通,懂得可不少。
三
爺爺越來越老,眼睛越來越瞎,腰也越來越彎,就像一只從清水河水庫里撈出來的老蝦米,頭和腳都快勾在一起了。再也不能翻過高速公路去鎮上。小風子倒是越來越愛去了。為了去鎮上,他比平時乖得多。吃過晚飯,就會洗碗了,洗完收完,急急忙忙往鎮上跑。去鎮上他一定是不會約人的,連他家的那條小黃狗都不能跟著。
每次去鎮上,他都會先往車站跑。一趟趟客車就像一個個魔術師,把人裝進去又放出來,只是再放出來的時候,人就不再是那些人了。小風子發現這個奇怪的現象的時候,他正坐在車站對面的橋墩上。他不懂,為什么水流走了,淌下來的還是水,而人走了,再回來的好像就不再是那些人了。他問過爺爺,爺爺說,水也不再是那些水了,清水溝里的水小、清,流到清水河就有些渾濁了,再往下流,就不知道會變成啥樣子了。水會變,人自然也會變的。
小風子每次來,都會坐在橋墩上,看著人上車下車,來來去去。有時候他也會看到熟人,清水溝的,他會發現他們也變了。原來瘦瘦的人,變成大肚子了。還有的是兩個人出去,再回來的時候,就成了三個人。那個變出來的小人被送了回來,變成了地地道道的清水溝人,而原來的清水溝人似乎變得不是清水溝的人了。穿著變了,人也變了,只有聲音好像不變。
開始的時候小風子常常跑到車邊到處看,師傅會客氣地問,去哪點。小風子說,我接我爸媽,我爸說他們要買很多東西回來,我怕他拿不動。去的多了,車上的人就會抱緊懷里的包包,用一種警惕的眼光盯著他。師傅也會不耐煩地攆他,去去去,一邊玩去。小風子就不再過去了,他跑到橋邊的橋墩上坐著,盯著一輛輛車,直到最后一班車走光,車站上再也沒有車的時候,他才低著頭往活動中心走去。
聊天的老倌們還在,打牌的也就那些人,就連在外面跑來跑去的孩子都還是那幾個。這個世界就這樣,每個人都屈服于自己的習慣,不愿意輕易改變。見到小風子,老倌們叫他,哎,你爺爺呢?我爺爺腳疼,不來了。你這些天聽話嗎?小風子瞅了他一眼,我什么時候不聽話了?你去我們學校打聽打聽,六一節還被評為三好學生呢。話一出口,小風子愣了一下,定定神,繼續往下說。我們老師說了,我知識面很寬,團結同學,學習進步很大。他拉了拉身上的衣服,你看,這是我媽給我買的,我媽聽說我評為三好學生,可高興了,這是獎品。老倌們聽他這么一說,看他的眼神都變了,他忽然就成了他們期盼的人,就是他們的親孫子。
穿過公路,有車燈,小風子停了下來。燈柱越來越近,蚊蟲密密麻麻奔著燈柱而來,追逐著那股光和暖。他來不及多想,車把他遠遠地拋在身后。小風子這次沒有從隔離帶下面鉆過,他輕快躍過護欄,沖過那段緩坡,跑上回家的路。月光照在小風子身上,又明又亮,他的影子緊緊跟隨著他,就像一個從來不曾分開的伙伴,平時被自己忽略被自己忘記,只有在這月光朗照的夜里,才發現自己才是自己最親愛的伙伴。
他忽然停了下來,影子猝不及防,一個蹌踉,很快停在了他的前面。他左邊一下右邊一下,依然擺脫不了影子的追蹤,小風子笑了笑,跑得更快了。跑著跑著,就到清水河水庫了。家里的燈亮著,爺爺一定又坐在自制的沙發上打瞌睡了。他抄起一塊石頭,側著身往水庫扔去,石頭“砰砰砰”帶起一路水花,月亮的臉被石頭砸出了皺紋,不停地晃動,粼粼的波光好像是水庫里的水擠出的眼淚。
他拍了拍手,往家里走去。
四
街子天,恰好遇到周末,小風子早早起來就往鎮上跑。
小風子他們鎮趕街時間很奇怪,趕十二生肖里屬牛和屬雞這兩天。要碰到周末,不是很容易,就像上課打盹的時候,正好遇到老師出去上廁所一樣,少之又少。小風子早就盼著這一天。
街還是在老街上趕,只是把牲口、糧食交易攆到新街上去。老街太擠,那些牲口不出去,一個街子下來,拉得到處都是,得把人熏死。
小風子趕到集鎮的時候,街上已經很擠了。
一到街天,整個鎮的人好像全都放下手里的農活,跑到鎮上聚集一樣。大人娃娃都興奮得睡不著,就好像吃了興奮劑。賣東西買東西的,閑著沒事只是逛逛的,一個賽著一個,非要早早趕到鎮上。好像晚了點,滿街的東西就被別人買走,或者自己那幾個桃子李子、青白小菜來晚了就賣不掉。街兩旁臨時搭起了攤子,街更窄了。背籮掛著背籮,人碰著人,有的地方不側過身都讓不開了。
街口牛菜館已經殺好了牛。頭、牛蹄放在旁邊的案板上,眼睛還鼓鼓地睜著,看著這個喧鬧的集鎮。骨頭和肉在水泥搭起的大灶上翻滾,發出陣陣的濃香。老板娘背著孩子,用個鐵鉤勾起里面的牛肉,稱好,切片,放進袋子里,再抓些薄荷、芫荽進去,遞給客人。老板拿著一把刀,對著牛身子狠狠地砍。老板娘背上的孩子手里捏著個包子,眼睛閉著,搖搖晃晃的背就像搖籃,孩子快睡著了。小風子摸摸肚子,餓了。他“嗖”一下鉆到老板娘身邊,趁她彎腰舀湯的時候,張嘴就把孩子手里的包子咬掉一半,轉身就跑。背上的孩子一下醒了,哭聲把老板娘從肉湯里撈了出來,拎著大勺,直起身子到處找。小風子像只偷了牛骨頭的狗,早就跑得遠遠跑了的。老板娘只得大罵,小死娃娃。
街頭有個賣玩具的。小風子盯著那個會打鼓的小象看了半天,忽然發現變形金剛,忙拿過來低頭擺弄起來。我要那個。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傳來,老板一把搶過小風子手里的變形金剛遞了過去。小風子抬起頭來,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騎在他爸的肩上。爸爸兩只手卡著孩子的腰,把孩子從頭上抱了下來,指著攤子上的玩具,說,喜歡什么,爹給你買。小風子站起來看著那個男孩,他滿臉得意的樣子,就像他手里的變形金剛。小風子沖他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轉身就走。
小風子擠過人群,往姑媽家走。姑媽家住在衛生院對面。姑媽一家原來也出去打工,表妹出生后,他們回到了清水鎮。她在家里推豆腐買,她跟爺爺說,做豆腐,掙的也不比外面少,只是人磨豆腐豆腐磨人啊。姑爹像個悶頭雞,不吭聲,每天除了地里的活,就是幫姑媽打打下手。泡豆,磨豆,做些簡單的活計。平日里,小風子來的時候,姑媽總是不作聲,埋頭磨豆。姑爹也忙出忙進,好像有做不完的活。只有表妹,一看到哥哥來,就高興地拉著他的手,纏著他帶她出去玩。
這天,是姑爹姑媽最忙的時候,平時一天只能賣一個豆腐,街天得賣三個。這時候,小風子來,姑媽就會很高興,給他抓上一些零食,還會給他一點零花錢。讓他帶妹妹去玩。他牽著妹妹的手,從高速路上穿過,回到了清水河水庫。
太陽高高地掛在天上,就像一個剛從鍋里撈出的洋芋粑粑,黃生生熱乎乎的,把水庫里的水也攪得明晃晃熱乎乎的。小狗阿黃沖了出來,尾巴搖個不停,一會嗅嗅表妹,一會舔舔小風子,就像多年不見終于再見。小風子脫掉上衣,一頭扎進水里,水面上泛出一個一個的大圓圈。妹妹嚇得大喊大叫,阿黃也跟著吠了起來。小風子突然從另一邊鉆出來,沖著妹妹搖手。妹妹嘟著嘴,不理他。小風子又是做鬼臉又是說好話,最后拿出絕招,帶妹妹撈魚,妹妹這才高興起來。拿了只桶和網兜,到水庫邊水淺的地方網小魚小蝦。
夕陽慢慢往下墜,快要掉到清水河水庫了。水被染得紅彤彤的,水邊的蘆葦茅草變成暗黑色,迎著晚風一搖一擺,冷眼瞧著水庫和貪玩的孩子。小風子拎著小桶,送妹妹回家。走到大壩上,小風子把手罩在嘴邊,對著水庫里的水“喔喔喔”大聲呼叫,表妹也學著他尖聲尖氣吼了起來。水庫里波光粼粼,好像有無數條金色的魚在不停地游動。
后來表妹說,她媽不準她再去撈魚。她癟癟嘴,學著她媽的口氣說,撈魚摸蝦餓死全家。表妹踮起腳尖,附著小風子的耳朵悄悄說,那是她吃過的最香的魚。小風子說,那當然,清水河水庫的魚又大又香,還有一絲甜味。多少城里人都想來水庫釣魚,村上不準,叫我們發現一列沒收,還要罰款。說到這里,小風子昂起頭,捏緊拳頭,一副哨兵的樣子。小風子接著說,你負責幫我問姑媽,我爸媽的消息。我負責抓魚,抓到魚我就給你留著,什么時候來我家,我做給你吃。 兄妹倆拉拉勾,把吃魚的事定了下來。
五
把妹妹送回家。小風子來到活動中心,發現這里的人越來越多了。
小風子到處轉轉,吹牛聊天的老倌們挪到桂花樹下。帶孫子的老太太,還自帶凳子,那種凳子放下去是凳子,合起來就像一本書,老太太們隨身拎個袋子,居然可以把凳子裝進袋子。小風子看了看,又趁一個老太太起身追孫女的時候用手按按,試試承重。那邊兩個孩子在搶水槍,都快打起來了,孩子們的打鬧很快變成了兩個老太太的爭吵。
小風子搖搖頭,還是回到老倌們身邊。他說,奶奶就是慣娃娃,爺爺好,爺爺不護短。老倌們笑了,小風子懂事很。小風子接著說,我小的時候,我爹帶我來趕街,要什么就給我買什么。變形金剛、飛機、槍什么都買。我媽更是,不管我餓不餓,總塞些零食在我手里。背在背上都要遞個包子給我,其實包子我都吃膩了,有什么好吃的,不就是點肉嗎,我最不愛吃肉了,常常把包子里的肉摳出來給阿黃吃。后來我爺爺狠狠說了他們,說平時不省,荒年斷頓。
大家笑了起來。小風子又說,爺爺想多了,只要清水河水庫積滿水,就不會斷頓。我爹我媽在外面攢了很多錢,說要回來蓋房子,把清水河水庫建成一個漂亮的大花園,種上很多果樹,開個館子。一個老倌說,你家要在水庫邊開農家樂啊,那敢情好,我們幾個老倌也去找你爺爺喝幾杯。你可要優惠啊。小風子擺擺手,嗨,你們來那是不要錢的,水庫魚,土雞,土豬肉,管飽。
鎮上只有一家理發店,現在不叫理發店了,換了名,叫剪吧。剪吧不但理發,還燙發染發。理發多由老板娘親自動手,燙發染發那些新鮮的手藝呢就是老板的事了。老板娘胖乎乎的,頭發染成棗紅色,嘴唇也紅紅的,就像一個胖胖的大紅棗,是這個小鎮上最時尚的人。
小風子喜歡傍晚去,這時候人不多,不用等。小風子躺在洗頭的椅子上,閉上眼睛,老板娘十個指頭輕輕地搓洗著他的頭發。伸手夠毛巾、拿洗發水的時候,碩大的乳房擠壓著小風子的頭,小風子聞到一股甜滋滋的香味,忽然就有一種想睡的感覺。
洗完頭,老板娘把他拉在凳子上,往他脖子上圍上一塊布。小風子有些瘦小,布圍過去松垮垮的。老板娘換了一塊,還是大,她只好把布頭挽過來掖進小風子的脖子里。整理好,她對著鏡子拍拍小風子的臉,說,不好好吃飯啊,這么瘦。剪好頭,她把小風子的頭抱在懷里,輕輕地按揉一會。又扶著小風子的臉對著鏡子左看右看,說,看看,多帥啊。在剪吧理發,小風子就不說話,他享受著剪吧里溫柔的音樂,暖暖的粉色燈光,還有老板娘身上那股甜滋滋的味道和那對軟軟的讓他迷糊想睡的乳房。
爺爺病了,整天咳個不停,不咳的時候也像姑媽家那只老貓,“呼哧呼哧”喘粗氣。小風子的心就跟著爺爺,一會到天上,一會就到地上,他真擔心哪一天爺爺把氣呼到天上就回不來了。
他急了,就往姑媽家跑。告訴姑媽以后他又跑到衛生院給爺爺買藥。醫生說,沒看到病人不好開藥,還是把病人送過來看看。小風子又回到家。爺爺不去,說這是老毛病,就像抽水機,用的時間久了,難免會生銹堵塞,過幾天銹掉了又會好的。
小風子說不過他。最后還是姑媽過來,找了個三輪車,把爺爺送到衛生院。爺爺就是不住院,醫生左說右說,住了三天院,每天輸液。姑媽忙,送了兩次飯就沒過來了,叫小風子自己去拿。第三天,小風子去姑媽家,說爺爺要出院了。姑媽在磨豆,頭都沒有抬一下,她說,好啊,出院好,病好了嘛。小風子不再說話,把表妹帶出來。小風子讓妹妹看著爺爺,自己回家拿錢。到醫院的時候,醫生說,輸完液就可以出院了,出院的時候必須結清醫藥費。小風子抬起頭,說,我知道,我們家有的是錢,我爹他們每個月都按時給我們寄錢來。只是那天走得急,沒帶錢,等我回去拿。
爺爺睡著了,就像一只嗜睡的老貓,終于安靜下來,在病床上倦成一團,小風子忽然覺得爺爺變得又瘦又小。他看了看爺爺,指著吊瓶里的針水壓低聲音跟妹妹說,針水滴到這里就趕緊喊醫生,我回去拿錢。
小風子回到家,翻箱倒柜,沒找到錢。不知道爺爺把他的命根子藏在什么地方。應該等爺爺醒了問問才對。他回頭往鎮上跑。跑了幾步,又停了下來。想了想,拎著桶往水庫上游走去。
清水溝水快進水庫的地方,忽然分出有一塘水,不大,也不算深。水塘里的水好像特別拗,不愿意跟其他水一起流進水庫,偏要流朝一邊,自立門戶。其實雨季水大的時候,水塘跟水庫還是會連在一起的。小風子把這個水塘子叫做小水庫,他說小水庫是清水河水庫的兒子,分家過日子呢。小水庫是小風子的樂園,游泳扎猛子就是在這個水塘里練會的。
小風子脫下衣服褲子,就像進了自家屋里,彎著腰到處摸。不一會就從水塘里撈出幾條魚,他在桶里用手翻攪著,把小那兩條丟回水里。又找了兩個黑色的塑料袋,把魚裝了進去,往鎮上走去。
不是街天,老街上的人少多了,冷冷清清。就像院角的李子樹,一陣風過后,掉下的幾片葉子。小風子拎著魚往賣魚的攤子走去。有人過來看魚,他迎上去,說,看看我的吧,我這是野生魚,清水河水庫里的。魚販子就罵,哪點來的小雜種,有你這么賣魚的。小風子不應聲,繼續追著買魚的人,叔叔,你看看,我這個真的是水庫魚,你看嘛,魚鱗的顏色淡一些。那人一聽,低頭看了看,還真是野生魚。你哪里的,不好好讀書,怎么跑來賣魚?小風子一聽,趕緊說,我爺爺病了,我等錢用。買魚的叔叔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魚,掏出幾張錢遞給他,嘆了一聲,說,不用找了,趕緊給爺爺看病去。小風子在魚販子的咒罵聲中跑開了。
辦完出院手續,扶著爺爺回家了。爺爺沒問他住院費的事。小風子有點失望,他多想爺爺主動問起,他就可以把小水庫的秘密告訴他了。
安頓好爺爺,小風子開始做飯。翻翻灶臺,才發現家里沒鹽了,只好到地里摘了個小瓜,煮鍋瓜稀飯就鹵腐把晚飯打發掉。
六
再到鎮上,已近黃昏,清水河已經黝黑一片,黑夜就像一瓶墨水把清水河染黑了,河堤上的樹也黑乎乎的,清水河像一條淺灰色的飄帶向遠處飄去。
街兩旁的人家關上門,窗戶里透出昏黃的燈光和飯菜的香味。賣豬肉的攤子已經收回去,只是門口的爐子上還練著豬油,大門沒關。小風子還沒走近,油渣的香味就像清水溝里一條條翻滾的泥鰍,不停地朝他襲來。他好像已經看見肥肉在鍋里滾著,滋遛滋遛朝他叫喚。小風子跑到門口,往里一看,一大家子在吃飯呢。這家伙,真熱鬧啊。小風子靠著門板不停張望。“咚”一聲,門板倒了,人也跟著門板滾了進去。吃飯的人嚇壞了,那副樣子就像一家人在樹下野炊的時候,忽然掉下一條蛇。
他們全都站起來。一個男孩把碗往桌上一丟,沖到小風子面前,喊,你是誰。小風子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什么也不說,就走出去。他想,不就是點豬肉嗎,我們家天天都吃,我們家還吃烤魚燒雞呢。男孩跟上來,推了小風子一把,問,你躲在我家門口想干什么?小風子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說,我怎么了?你再推個試試,老子砸死你。爸爸跟過來,從門后抄起一把掃把,說,誰家孩子啊,怎么一開口就罵人,信不信今天我幫你爹教訓教訓你。
小風子一看,把手里的石頭一丟,趕緊往外跑。
跑了一陣,看沒人追出來,才停下身,使勁拍拍手上的灰,就像要把剛才的不快與難堪拍打得干干凈凈。才穩穩地往紅利商店走去。
紅利商店什么都有,在小風子眼里,這里就是一個大大的聚寶盆,什么都有。小風子扒著柜臺,對老板娘說,老板,我要兩包鹽巴,一把面條。老板娘坐在門邊給女兒梳頭,她從小凳上拿過一個紅色的皮筋扎一道,頭都不回,說,等一下。老板娘站起身把鹽遞給他。小風子站在柜臺前看著她給女兒扎頭。她仔仔細細幫女兒的頭發用五種不同顏色的皮筋扎成五截。扎完左邊,她用手挽一下,扭一扭,把右邊扎得跟左邊一模一樣。拔過女兒的臉,認真端詳一番,又擺弄兩下,從兜里拿出兩條紅色的綢帶,扎在最上面那根皮筋上,親了女兒一口。回過頭來看小風子盯著她看,笑笑,妹妹好看吧。小風子點點頭,說,好看。他停了停,又說,阿姨,我打個電話。老板娘指著電話,在哪,自己打。
小風子拿起話筒,撥通電話,對著電話大聲說,爸爸,我爺爺病了,你們趕緊回來吧。什么,太忙,走不了,好嘛,不用擔心,出院了。錢?收到了,用不了那么多錢,留著等你們回來蓋房子用。嗯,你給我買了好多玩具?不用了,我都大了。糕點?等你們回來的時候再買吧。小風子打完電話,遞了五毛錢給老板娘,老板娘看了看計費器,又抬頭看了看他,沒收。對他說,我這里的電話不要錢,你以后想打就過來打吧。
小風子拎著鹽巴往回走。
夜悄無聲息跟著他來了。清水河里的水被太陽曬成了水氣,整個小鎮變得昏暗潮濕起來。街兩旁的房屋矮了許多,偶爾走過的人也變得高大起來,在夜色里恍惚飄動。小風子心不在焉地走著。
豬肉攤的最后一扇鐵門還沒關,屋外,鍋里的油還在冒著熱氣。門里透出昏黃的燈光,人影晃來晃去。燈光下晃動的人影和鍋里發出的油香味像根針,不停挑撥著小風子。他停下來,定了定神,看看手里的鹽巴,往四周瞟了兩眼。夜晚的清水鎮變得空曠幽靜,路燈在夜的掩映下顯得孤獨而單薄,不但沒有給清水鎮帶來光明,反而把夜染得更加黝黑孤僻。小風子悄悄摸到油鍋邊。咬咬牙,把鹽口袋撕開,一股腦兒倒進去。想了想,又捧了一捧沙放進去,撿起地上的棍子攪了幾下,才轉身往家跑去,一邊跑一邊吹口哨。
再到活動中心,熟悉的老倌一看到小風子就說,好幾天沒來了,干啥去了。小風子拿出含著嘴里的棒棒糖,咽了咽口水說,我爸媽他們回來了,整天粘著我,不放我走。老倌們笑了,這孩子,總說大人話,是你爸媽粘著你,還是你粘著你爸媽。
大伙又問,給你買好東西來了吧。那是當然,小風子又舔了舔棒棒糖,說,買了糖、餅干、豆奶、蛋糕,還有好多玩具和衣服、書。我爸媽也是,啥都想搬回來。爺爺又說他們不會過日子,成天只會花錢。我媽媽都不高興了,說就這么一個兒子,我不為他花錢為誰花。喲喲喲,你爸媽怕是沒給你爺爺買吧。哪能啊,給爺爺也買了,蛋糕、牛奶、腦白金,還有各種藥,吃的、貼的,一大堆。他們說,那你爸他們掙到大錢了吧,該回來了吧。
小風子說,爸爸說,他們要掙夠我讀大學蓋房子的錢才回來。爸爸說外面錢好掙,只要肯吃苦,到處都能找到事做。爸爸還說,等我長大了,要好好讀書,大學畢業就去考一個公家的單位,坐在空調房里上班,不流汗不辛苦,就不會有人敢欺負我了。
說到這里,忽然想起豬肉攤的事來了。他說,媽的,那天我到鎮上給爸爸買煙,不小心碰倒了賣豬肉那個屠夫家的門,他就攆著出來罵我。想欺負我,門都沒有。老子買了兩袋鹽巴,抓了把沙,全倒進去他家油鍋里了。罵老子,老子讓你的油賣不出去又吃不成,以為老子好欺負。小風子正說得起勁,一個黑胖子挺著個大肚子走了過來,遠遠看去,就像抱著一口油鍋。聽到這話,眼睛都冒出火來了。芭蕉扇一樣的大手掌往小風子抓來。嘴里罵道,小狗日的,我就說老子一鍋好好的豬油,怎么會有沙,還他媽咸得要命,原來是你這個小狗日在搗鬼。你信不信,老子拿著你,剝掉你的皮。小風子一低頭,從他腋下逃了過去。他一邊跑一邊回過頭來說,以大欺小,你等著,等老子家爸爸回來,我讓他拿槍打死你,我爸爸是保安,有槍。
七
小風子咬著牙一口氣跑到紅利商店,拿起柜上的電話,撥了一串數字,對著電話大聲喊道,爸爸,你們快回來吧。喊完放下電話就走,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老板娘看看他,又看看計費器,想說什么,小風子已經跑遠了。
小風子跑到車站,坐在橋墩上,看著一張張來來去去的車子,不停地用袖子抹眼淚。那一張張車和街上的人變得有些模糊,就像下雨的時候,雨滴一滴一滴把窗外的景色隔開來,濕凌凌的。他坐在橋墩上想了想,忽然沖過街,跳上一輛班車。師傅問你去哪里,小風子不說話,坐在最后那排座位上。客人來了,師傅忙著招呼客人,沒管他。客人多了起來,沒座位了。師傅擠過來問小風子,你要去哪里?小風子說,我要去城里找我爸爸。城里,哪個城里。師傅一把提起小風子的衣領,說,小雜種,你鬧什么,城里,城里,誰知道你要去那個城里。起來起來,讓別人坐,你趕緊下去,老子沒時間陪你鬧。
小風子下了車,走到車后面,對著車輪子狠狠踢了兩腳,還不解氣,又掏出小雞雞,沖著車撒了泡尿。車一溜煙開了出去,帶起來一屁股的灰,把小風子的尿蓋住了,只看得到一條細細的痕跡。小風子對著那股灰吐了一口吐沫,慢慢朝家走去。
走著走著,眼淚又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小風子一哭,夜就來了,一片墨黑。風就像瘋了一樣,把清水鎮上的灰和紙屑、垃圾吹得到處亂跑,樹葉在地上翻著跟頭。接著,雨點急急忙忙砸了下來,小風子砸醒了,抹了抹一下眼睛往高速公路沖去。
雨越下越大,雨點變成了雨絲,隨著風漫天亂飛。小風子彎下腰,從隔離帶下面爬了過去,沖過公路。一聲急剎,車停了下來,小風子看到爸爸朝他走來……
爺爺知道小風子出車禍已經是第三天下午了。班主任帶著警察來到清水河水庫的時候,爺爺杵著拐杖正想出門。
看著爺爺瘦弱彎腰的樣子,警察有些猶豫。爺爺問,小風子又闖禍了。班主任說,不是,我們想問問孩子爹媽的電話,有份文件要他們簽字。爺爺說,打工去了,沒留電話,字你們簽好,我去按個手印,我認著。警察說,不行,這個字非得父母簽,最好讓他們回來幾天,把這事處理一下。這孩子就是不讓人省心,這回禍闖大了吧。爺爺嘟嘟囔囔。幾個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個清了清嗓子,說,這事還真得他爹媽過來。爺爺把手里的拐棍往地上敲了兩下,說,他的事我做主,要刮要打我說了算。班主任沉不住氣,說,小風子受傷了,要做手術呢,得他父母過來簽字。爺爺嘆了口氣,有些無奈,說,活該,平時就說他,不要一天到晚跟人家爭,這回被打了吧。也好,讓他長長記性。一個年輕警察知道他誤會了,忙解釋,孩子出車禍了。他頓了頓。看看爺爺的表情,又說,等著父母簽字做手術呢。爺爺一下子愣住了,身子晃了晃,就像村口那棵婆樹,風一吹,就開始晃晃悠悠的,葉子也“嘩啦啦”掉了下來。爺爺使勁握著拐棍,勉強站住穩住,問,在哪里,傷得厲害嗎,快帶我看孩子去。警察沒有再說,趕緊把爺爺扶上車,往城里開去。
阿黃跟著車子跑,一邊跑一邊吠叫。車上的人好像什么也沒聽到,根本沒人理它。阿黃一直跑到村口,再也看不到車的影子,才吐著舌頭,夾著尾巴,慢慢朝家走去。
爺爺還是不肯說出孩子父母的電話,警察左勸右勸,說了半天,他才嘆了口氣,說,不怕你們笑話,這孩子可憐,一歲不到,他媽就跟著人跑了,我那背時兒子跟著去找,一直沒有音訊,也不知是死是活。這孩子,這孩子,其實就是個孤兒。爺爺再也忍不住,眼淚順著滿臉的褶子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