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上的故事
“老齊你想給我們講生命故事,故事不好講啊,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說自己是個會講故事的人,會講故事不容易啊,你先給我們說說你要講故事的梗概,我們再決定聽不聽你來講。”說這話的人四十出頭,頭發有些稀疏,扁鼻子下面是一副薄薄的嘴唇,從始發站開始,老齊對他的印象就不好,而他偏偏就和老齊在臥鋪車廂的同一個小包廂,老齊是下鋪,他是上鋪,上了車就搶位置,把靠窗桌占去了三分之一,按照老齊理解,那靠窗桌應該是下鋪優先的,他把方便面、水果和保溫杯放在桌上以后,又大大咧咧地坐在老齊對面那個下鋪,一點都不把自己當外人。
“這叔叔都說半天了,您能不能聽他說呢,反正我們火車要走很長時間,就當是消磨時間好了。”說這話的是個穿著入時的年輕女子。她是老齊對面那個下鋪,上車的時候,“薄嘴唇”男子已經半仰著坐到她的鋪位上了。把行李安置好,她委屈地欠身在包廂門口的位置一言不發地坐下,顯然,她對“薄嘴唇”坐她的鋪位不滿意。
老太太帶著個女娃找鋪位也來到這邊了,他們是一個中鋪一個上鋪,年輕女子看著“薄嘴唇”男子那個難看的坐姿,主動把下鋪讓給了老太太,換過鋪位之后,她一切都沒有動,該坐哪里坐哪里,“薄嘴皮”動了,他起身坐到了老齊的鋪位上,這次是身子沒有后仰,離年輕女子很近。
包廂里六個上下鋪,老齊上面的中鋪一直沒有人出現。
坐穩以后,老齊就開始琢磨怎么完成作業。天安門東側的文化宮有個公益文學研修班,老齊參加了這期的學習交流,今年的作業是“在火車上給陌生旅客講述一個自己生命的故事”,老齊最近頻繁地坐火車除了旅游也為了這個。
……
“能聽我講個故事嗎?”這話原來首先是對那年輕女子說的,她好像耳聾似的面無表情地沒有任何的回復,臉高傲地沖著窗外。
“能聽我講個故事嗎?”我又把這話說給“薄嘴唇”,他正在剝一個小小的桔子。
“搭訕女孩子,用這招過時了吧?給我講故事,你是孫敬修老爺爺啊,你是,我也早過了那天真無邪的年紀了。”他一邊說著話一邊用眼鏡瞟著那美女。美女對于我們的對話依然無動于衷。
“您誤會了,我真是有難事,文學研修班留作業,要求寫一篇‘在火車上給個陌生人講一個自己的生命的故事’,我這個人,人生平淡思想簡單,別說生命故事了,就是大街上有人打嘴架我都遠遠地躲著,給陌生人講故事這樣的事,對于我這個老實人,您說是不是有點難?”我說完這話,美女的頭從車窗處轉了回來,顯得有些上心,我看到了,那個“薄嘴唇”也注意到了。
“搭訕吧,興許您這文學研修班也是搭訕美女的一個招數吧,就你們這些老年人,聽說專門有用那攝影搭訕美女的,給人家拍張片子,借機就把微信給加了,是不是有,咱就事論事,你說講生命的故事,你先跟我們說說什么是生命吧。”說完這句話,又得意地瞟了一眼那美女。
“爺爺我知道,生命,我知道,就是生和死吧。”一個嫩嫩的聲音插話了。和老太太一起上車的那個小丫頭說話了。
“看看人家小孩子都能說個一二三吧。”“薄嘴唇”對我說。
“你怎么知道的?”我問那個女娃。
“期中考試好像有這個解詞,我就是這么答的,也忘記是給判對還是錯了。”
……
接著開頭講故事的那個事情說。
“那不行,消磨時間的方式很多,不如這樣,我們分頭講,都講一個故事,也搞個獎,我出個桔子當獎品。”說完,“薄嘴唇”又得意地看了年輕女子一眼,舉了舉手中那個小酒盅大小的桔子。
“我們可不會講故事。”老太太說。
“爺爺才會講故事呢,奶奶只會講‘司馬缸砸光’!”女娃搶著說。
“那我們先聽老齊的故事。”那年輕女子淡淡地接了一句。
“薄嘴唇”沒說話,我開始講故事,一個醞釀了幾天的故事,“北京什剎海,那天我在那里遛彎,什剎海離我家很近,我經常從皇城根走到什剎海,先看北京胡同后在什剎海邊聽京劇看圍棋攤兒,直到乏了再回家睡覺。”老齊總是覺得這是個醞釀了幾天還不太成熟的故事。
“那天,正在圍觀一局官子很細的棋,‘老鄉’執黑,那人天天泡在什剎海棋攤兒,因為長得土被起了個綽號為‘老鄉’,他下棋的時候最忌諱有人說‘假眼’,因為他兩只眼睛中的左眼是‘玻璃花子’。‘老鄉’這個時候很得意的反復念叨著‘盤面8目’,這樣的差距在棋攤水平中那是足夠精彩了。這個時候,聽那邊有‘小孩子落水了’的呼喊聲,棋攤兒散了,都跑去圍觀水中掙扎的孩子,岸上的人都在圍觀沒人救,眼看著那孩子往水中間飄,老齊我喊了一會兒“救人啊”沒人下去,脫掉背心就要往下跳,被‘老鄉’一把拉住,說聲‘這多人,輪不上您這上歲數的!’,然后又說了聲:‘都是一幫老爺們,總不能讓老齊去救孩子吧?’見沒人理,情急之下,連衣服都沒脫自己就跳下去了。有人找來了救生圈,有人找來了木桿子,女嬰童被拖拉上岸了,‘老鄉’不見了,下棋的人中有的說‘老鄉’會游泳,可誰也不敢再下去了,因為在水面已經看不到‘老鄉’在哪里了?
我剛剛把故事說到這里,“‘老鄉’死了吧,這就是老齊你的生命故事吧,好像你說主題是‘自己’啊,這和你有啥關系,不好!”雖然故事已到尾聲部分,可我還沒結束呢,“薄嘴唇”就給評論上了。
“總算是個生命故事吧,舍己救人的,不錯啊。”年輕女子說。
“爺爺,那個叫‘老鄉’的死了?”女娃問。
“肯定是死了,不然老齊也不會編這個生命的故事。”“薄嘴唇”說。
“后來,‘老鄉’被找到的時候,已經被水泡得像個發面娃娃。”說過這個,我覺得自己跟小孩子說這個有些口無遮攔了,急忙住了口。
……
“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年輕女子說。
“不錯?算了吧,怎么著,聽我說故事還是你先來?”“薄嘴唇”對那年輕女子說,他想講故事有些迫不及待。
“你先來吧,我和老齊一樣,沒有那精彩的人生。”
“好,我說。”“薄嘴唇”開始講故事了。“知道非典吧。剛開始的時候政府不當回事,后來,政府又忒當回事了,我就差點被這特當回事把生命給終結了。”
“你這生命也太邪乎了吧。”老齊說。
“啥叫非典啊?”女娃問。
“一種病,一句兩句說不清的,接著聽他編故事吧。”年輕女子說。
“真事兒啊!命蹇事乖,非典最敏感的時候,我感冒發燒了,本來想在家熬熬就過去,真抗不過去了,家里人不在,我就晃著身子到藥店買藥。賣藥的那女的不賣,說現在有規定,非讓我去醫院,醫院那時候誰敢去,聽說因為發燒到那兒的就沒有能回來的,死那里我還不如回家熬著呢!沒想到,回家半路上,剛剛走到胡同口,就被帶著口罩的警察和醫生二話不說給綁上救護車了,我真是掙繃不過他們啊。”
“怎么會有警察知道你感冒這事呢?不是就是發燒嗎?”年輕女子問,她覺得“薄嘴唇”的故事是故弄玄虛。
“非典的時候真是這樣,非常時期,警察都參與強制病人住院的。”非典,老齊還是經歷過,知道一些。
“后來呢?”“薄嘴唇”的故事還真能吊胃口,連老太太都盯著聽后邊。
“后來,我就再也見不到有鼻子有眼睛的人了,見到的什么人都是帶著防毒面具的,吃飯是他們給送,吃藥是他們給喂,兩個月以后回家,我們家都給我擺上圈著黑布的照片了。”
“你這樣的人,你們家人對你還挺好!”年輕女子顯然是在譏諷“薄嘴唇”。
“好個屁,還不是想拆遷的時候把我那間房子給密了。”“薄嘴唇”還想把故事講得詳細些,可年輕女子對他說話好像不太愛聽,本來應該是一個比較精彩的故事,就這么草草的結尾了。
年輕女子不再關心“薄嘴唇”那個,把話題引到了自己的身上:“你們說的都有些像個故事,我不會編故事,但是,我覺得吧,生命之中作為我,除了生死,可能還有那個生育經歷吧。”
“什么……什么?你不會給我們講個生孩子的故事吧。再說了,年紀輕輕的,你就生過孩子?”“薄嘴唇”說過話,還不懷好意的沖著年輕女子的肚子看了一眼。
“說什么呢?我沒有故事,也不會講故事,不說了!”年輕女子顯然是生氣了,她生氣的樣子有些可怕,或者她的生育經歷有些可怕。她又把臉轉到了車窗外。
尷尬了一會兒,“薄嘴唇”對老太太說:“老姐,您給我們講個生命的故事吧?”
“我不會講故事,我也不懂啥子叫生命。”老太太地方口音很重,語速還非常的快,我們只能通過反復的論證才能明白她說的是什么。
“奶奶,您給他們講講我爺爺吧,我爺爺死了。”
……
“老伴兒去世了?”老齊關心的問。
“那死鬼扔下我們走了!”老太太說這話的時候,老齊知道,某些地方對故去的人是這么稱呼的,沒有任何的貶義。
“爺爺不是死鬼,爺爺是爺爺。嗚嗚……”女娃眼淚吧嗒地說。
“嗯,爺爺對蘭兒可好了。”老太太哄著孩子說。
“怎么死的,如果是因病屬于正常死亡,那是生命的一部分,節哀順變吧,如果是非正常死亡,那就有故事了。”“薄嘴唇”心中,只是對故事感興趣,對于生命,他的理解應該是有個曲折才好。
“因病?”年輕女子問,老太太好像不敢回憶這樣的事情,把頭沉的低低的。
“意外死亡?”老齊問,老太太又搖搖頭。
“那是怎么個事情?”看到老太太這個樣子,我們都有些著急了。
“我爺爺是憋死的。嗚嗚。”女娃哭著說。
“憋死的,非典的時候,如果我真死了,也差不多。”對于老太太和女娃的情緒低落,“薄嘴唇”表現得很冷漠。
“矽肺!”老太太說過后,在老齊的幫助下,年輕女子認真的核實了是哪個字,拿出手機馬上就對這個詞匯進行了查找。
“水泥廠的?面粉廠的?”“薄嘴唇”好像什么都懂。
“爺爺死了,蟈蟈也死了,嗚嗚……”女娃還在哭。
“老伴兒對娃可好了,走十里路接送孩子上學,他死了以后,我就拿他養的蟈蟈哄孩子,可臨上火車那天,蟈蟈也莫名其妙的死了。”一句一句的盯,加上女娃的補充,我們明白了老太太一連串話的意思表示。
“這就是爺爺!”女娃從奶奶那里要過手機,翻看了一陣,找出了一張老人的照片,人頭像有些扭曲,臉部像老齊似的一看就沒有用過任何的化妝品,很粗糙。
“你給爺爺照的?”年輕女子問。
女娃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不哭了啊!”年輕女子拿過女娃的那個老年手機,不厭其煩的反復擺弄了一會兒,然后把女娃摟在懷里看,一會兒,手機里傳來了“嘟兒……嘟兒……”的蟈蟈叫聲,女娃把手機拿給老齊看,界面是那個滄桑的老人,用手點一下,手機就發出了蟈蟈清脆的叫聲,女娃不哭了。
“薄嘴唇”伸出了大拇指,對年輕女子說,“你給下載的,真有你的!“
……
列車的廣播通知熄燈了,女娃麻利地爬上了最上面,年輕女子從盥洗處卸妝回來躺到了中鋪,”薄嘴唇“看了一眼年輕女子又看老齊上面的中鋪一直沒有來人,就睡在了那里,老齊往上望了望,年輕女子把頭沖里在擺弄手機,在她的下面,老太太呆呆地坐了一會兒也躺下了。
半夜的時候,老齊醒了,聽到“薄嘴唇”也被列車員捅醒了,因為中鋪來了個中途上車的小伙子。睡眠不好的老齊索性拿起手機瀏覽,家里姐姐來的微信說看到老齊的朋友圈了,囑咐在外邊玩要注意安全。老齊只有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外甥,剛才故事沒有講完就給“薄嘴唇”打斷了,最后故事的結尾是,老齊有個外甥綽號是“老鄉”,不知道“薄嘴唇”他們聽了,會不會覺得老齊講的像個自己的人生故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