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從新時期到新世紀，“反抗”，一直是當代詩歌前進的動作。朦朧詩反抗政治抒情詩，口語詩反抗朦朧詩和政治抒情詩，口水詩、梨花體反抗精英意識形態，下半身寫作反抗上半身寫作，民間寫作反抗知識分子寫作，城市詩反抗農業詩，等等。就表面看，當代詩歌亂象紛呈，但實則元氣充沛，活力十足。這種活力來自持續的、大幅度的“反抗”，從美學上說，大幅度的“反抗”實質就是叛逆、創新，我們一般把這種行為稱為“先鋒”。雖然，許多的反抗是無謂的，但中國當代詩歌所有的成就與全部的活力，與先鋒詩人的反抗息息相關。昔日先鋒今何在，誰是今日的先鋒？詩人、評論家李之平編選的《新世紀先鋒詩人三十三家》部分探討了這個問題。

新世紀先鋒詩人當然不止“三十三家”，從新時期算起，當代先鋒詩人何止“三百三十家”。然而，“反抗”“創新”是一個高難度高風險工作，“先鋒詩人”自然是稀有身份。在反抗與創新當中，許多先鋒詩人或是劍走偏鋒，走火入魔，自尋絕路；或是后浪推前浪，被后繼的詩學與詩歌顛覆、覆蓋；或是自己喪失了創新的激情、動力與能力，在千軍萬馬的進軍中被淘汰?；剡^頭來看，昔日的先鋒到今天已經是寥寥無幾，然而碩果僅存的，毫無例外成為了當今詩壇的主將或者悍將，“新世紀先鋒詩人三十三家”自然也是如此，在某種意義上，這個選本是當代實力詩人的點將臺。這些詩人，有些參與了當代詩歌的演進與轉折，比如韓東、楊黎、沈浩波、臧棣等；有的正在建構當下詩歌的格局，比如李少君、潘洗塵、張維、譚克修、安琪、周瑟瑟、侯馬等；有的則堅守一隅，在古典主義、現代主義、自然主義等多個維度掘進，如宴榕、泉子、蔣立波、高春林、江雪、孫慧峰、魔頭貝貝、黃沙子、蘇野、曾紀虎、太阿等。他們被收錄進這個集子里，可以稱贊主編李之平慧眼如炬，也可以說，這個名單也是當代詩歌自然選擇的結果，與編選者的“洞見”與“偏見”并不構成必然關系。當然這個名單還可以、也需要加長，錄入標準除了美學標準外，也要加入歷史標準。

程一身認為，判斷先鋒詩的基本維度是語言，不能在詩歌語言上有所創新并形成自身的獨特風格就很難成為先鋒詩人，此言不虛。他認為，在語言的先鋒性上，余怒詩歌語言的客觀性以及由此產生的歧義性與費解性、臧棣語言的純熟輕盈、精微品格最為稱道，這個判斷是準確的。但實際上，“三十三家”先鋒詩人幾乎“家家”都形成了自己的語言風格，他們在語言的使用上都能根據自己表現對象，如日常生活的反?；蛳∮兄?，內心世界的異象，景致的極致，人格的卓絕或者自反，奇崛的思想，等等，選擇準確并帶有標志性的觀看角度、感受裝置、理解方式與表達方式，讓那些事物熠熠發亮，形成各自的語言奇觀，將各自開創的方向與詩學理念推向極致。

這些詩人除了在語言的先鋒性上取得了共同的成就，還在現實、思想、心靈、靈性等各個“題材”方面，展開了多向度的探索。周瑟瑟、譚克修，兩個湖南詩人，在自然而然、“無知無覺”中將“巫楚文化”帶入了詩歌，類似于《林中鳥》《螞蟻雄兵》《一只貓帶來的周末》這樣的詩歌，根本不是在模仿現實世界、尋找現實世界的詩意，而是在創造出新的世界和新的詩意，創造了當代詩歌中的“神實主義”，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他們提倡的“地方主義”在美學上的實踐。沈浩波、侯馬等人將“下半身運動”進行到底，《瑪麗的愛情》《棉花廠》《清明悼念一樁殺人案的受害者》這些詩歌繼續撕扒當代現實和人性的底褲，揭露出不忍直視的慘淡，只不過一個“心藏大惡”，一個心懷大愛，殊途同歸。而育邦的《你也許叫中國》、?？说摹段铱棺h》《修改》等詩歌則將當代高級知識分子內心的掙扎表現得驚心動魄，留下了一個時代蒼涼的精神印記。安琪、李輕松、馮宴、從容等女詩人則將舒婷、陸憶敏、林白、翟永明等前輩詩人開創的女性主義傳統引向生活化、哲理化、綜合化等多個向度，類似于《像杜拉斯一樣生活》《最后的青蘋果》《收藏》這樣的詩歌，無疑是當代女性主義詩歌的新收獲：決絕的更決絕，豐富的更豐富。李少君、潘洗塵、張維、韓東、李德武、泉子、蔣立波等則精心呵護內心的柔軟，努力修復當代詩歌與世俗、傳統、宗教、山野、自我之間的關系，《抒懷》《這些年》這樣的詩作可以看作是當代詩歌與傳統、與生活優雅的握手言和，其中楊黎的“回歸”讓人感慨，《桉樹》在向《題度城南莊》致敬，那種“桃花依舊”“人面不見”的人生情境被重新激發出來，曾經的“廢話詩人”如今如此多情。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施茂盛與津渡二位，前者是身居中國最大、現代化程度最高的城市——上海——的田園詩人，一位是思想深邃卻童趣洋溢的兒童詩人，他們的創作格外別致。

昔日的先鋒，已成為今日的主將，“功成名就”，然而當代詩歌并未停下探索的腳步，新的先鋒正在崛起。在這“三十三家”中，譚克修、聶廣友等人開始了新的征程。譚克修開始了“更新范式”的寫作，“強調與鄉土詩歌的區別，深入探索詩歌的現代性內涵”（耿占春），將“現代性”落實到“城市”與“城市化”這個劃時代轉折的最現代也是最現實的實處。而聶廣友則“幾乎以一己之力改變了本雅明意義上的城市漫游者或‘拾垃圾者’形象，處處表現出城市定居者的良心（王東東）。在一個鄉土詩國度創建一種基于“城市生活”和“城市意識”的城市詩，無疑是今天最大的先鋒之舉。

作為一個選本，《新世紀先鋒詩人三十三家》自然有自己的偏見，但相對于眾多的同類作品，它具有較高的公信力。一是在美學考量之外，《三十三家》實際引入了歷史評價（雖然還要加強）。二是編選者李之平從詩歌編輯到詩歌活動組織者，一直沒有脫離詩歌一線，對當代詩歌的存在現狀與歷史脈絡有著直接的觀察和直觀的感受，比一般的學者選本更接地氣。三是這個選本是李之平著手“華語實力詩人聯盟”“中國好詩人”“明天詩歌現場”“新世紀十五年優秀詩人巡展”等前期工作的結果，并非倉促上馬。這些活動牽涉了中國上千優秀的詩人、數十位評論家，每個詩人的成就基本上得到了公認，選本的權威性有保證。

上海大學

2018/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