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那些最溫暖的花兒
在北方,春天是一個花的世界,那是花開的季節,那是青春綻放的季節,那是一抹溫馨甜香的青春的味道。
在我的一生中,有那么幾種花,就具有這樣青蔥的味道,并且一直氤氳纏繞著我,使我至今仍然生活在對往事的追憶和回味里,那是一段難忘的故事,一些經歷,一些關于少年情竇初開的最初的記憶和永恒而羞澀的青杏般的幸福感。
那是我一生中最純粹最懵懂最純真的時代,也是我人生最美好最稚嫩的時候。我原本是打算準備一直留著它作小說的素材的,作為一種秘密,視若珍寶,秘不示人。我不想告訴他人,不想寫出來,不想寫成一篇濫觴的散文的篇什。因為,它是一種情愫,一種情懷,一種美好的回憶,一種幻想的羽毛。至今,對于那些往事,我的心里還有一種難以啟齒的憂傷而痛苦的酸澀感。我想,把內心一種真實的情感示人那無疑是一種自戕的行為,是一種把靈魂掰開來赤裸裸地給人看的行為,是一種用刀子撥開傷口再在上面慢慢撒鹽的行為,它會使我的尊嚴掃地,顏面盡失,它會使我從此心中再無秘密,再無一點個人的東西!沒有了任何私產,沒有了美好的感覺,沒有了閑適的心情,沒有了愜意的安全感。是的,我是很享受我的這種初戀的感覺的,因為我已經四十七歲了,已經沒有了激情的感覺,更因為那時我所說的初戀其實只是自己的一種單方面的感覺,一種朦朧的情感,并沒有真正的談過,并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那只是第一次的情竇初開,第一次的一個小男人對于女人的感覺。那是一種情愫,一種自然的心理和生理的反應。就如同許許多多的害羞的花兒,那樣無奈的在春天的野地里赤裸裸羞答答地開著。
那是一個極其純真的年代,是一種靠心靈去感應而不是靠肢體去表達的時代,更不是逃掉功課去開鐘點房的時代。那是一種質樸而純粹的時代,是一種心無雜念追求心靈溝通的年代,那是理想和精神至上的年代。對于我,就像一張白紙,第一次對異性有了那種美好的想接近而不是排斥的感覺,這是一種人性的自覺,一種人性的自然而然的過程。
記得在小學的時候,我們男女同學之間是經常打鬧不分彼此的,有時甚至是你推我搡同桌而眠的。女同學在桌臺上,男同學在一條窄窄的條凳上,或者是一同睡在草窠里,麥垛旁。那時,并沒有什么想法,只想能好好睡個覺。而到初中的時候,卻忽然誰也不想理誰了,最強烈的表現是,當女同學走在前面的時候,我們就走在后面;當女同學走在后面的時候,我們就走在前面;即使并排走著也要離得很遠,很遠。那時,我們走得很早,天總是漆黑黑的,女同學總是害怕,她們總是希望我們能夠與她們一路同行,或者挨得盡量近一點。那時的蜿蜒的山間小路上,是有狼和土豹子出現的,路旁的樹林里也會冷不丁飛出一大群有著凄厲聲音的夜鳥的,那夜鳥的翅膀哧啦啦扇動著,發出恐怖的聲音。最絕的是在書桌的中間畫一條線,或者用刀子刻一條深深的壕溝,誰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哪怕胳膊肘也不能撞線。那時,對女同學,我還是采取排斥的態度的。那時,就只覺得自己是一個男子漢,男子漢怎么可以和一個女流之輩同道而行,拉拉扯扯呢!我已經是一個大人了,我才不愿意和女生們在一起!總之,那時是強調一種距離,一種男人與女人之間的距離,一種男人的剛強與威嚴感。那是一種尊嚴,一種勢派,一種被放大了的成熟與獨立的感覺。可是,不知為什么,就在某一天,某一個時候,在我的心里,卻生發了另一種悄然的變化,一種想接近女性的感覺,這種感覺也是天然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不知為什么,我就想接近她,見到她,這種想法是那樣的強烈,又是那樣的害羞,難以啟齒。然而,見到她,想到她,我心里就高興,就有一種非常舒服的愉悅感。我見到她就想笑,就想更近地靠近她,但我又本能地不敢去實施,生怕別人看見。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賊,總想毫無代價地攫取別人的東西。那時,她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有著高貴出身和高級血統的又青春四溢的人。再有這種感覺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名高中生了,是一個離村子里的那些姑娘們漸行漸遠的人。那時候我的年齡大概也就是十六七歲的樣子。那時,我們實行的是十年制義務教育,十六七歲在當時也算開化的比較晚的,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我那時的情商很低。
但是,在我生命中那些最溫暖的花卻不是在春天,不是在春回大地的時候。那時,應該是春末夏初的季節,大概是四月底,五月或六月,那確實是一個溫暖而躁動的時節。
在我生命中最溫暖的這些花兒都是木本,而且都是先長葉子再開花的那種。于是,就感覺,是天生的一對,那些花和葉子。因為,只有深濃的綠葉,才能愈發凸顯出花兒的艷來,才能陪襯得花兒更加的好看。這種記憶是這樣的幸福而深刻啊!
在我家的夯土形成的院墻之外,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上一塊鹼臺是楊樹林,下一塊鹼臺是菜地。那些菜地和楊樹都是我家的,而且楊樹還是我和父親一個一個親手插栽成活的。在我家的院墻與楊樹林之間有一條東西走向的一丈多寬的便道,有時,我們全家人就在這過道上吃飯;有時,就坐在門樓前的一排石頭上,與鄰居拉家常,晚上,歇晌,看星星。
我家的楊樹林里所有的楊樹都是我們自己專門插的或栽的,所以,楊樹的行子很整齊,楊樹長得根深葉茂,郁郁蔥蔥。但在楊樹林里卻并不止楊樹一種樹木,在這些整齊的樹木行列里自然而然地長出了一些雜樹,如樗樹、杜梨、楸樹、泡桐、桃樹、杏樹、柳樹、李樹,還有一棵梨樹和香椿樹。但是,最奇怪的卻是,在正對大門樓子的一塊空地上,卻長出了一棵不知名的樹。因為它的個頭不高樹冠卻很大,所以樹在小的時候看不出是什么,而長大以后卻結一種青綠色的果子。由于這些果實從未真正生長成熟過,所以,誰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一棵什么樹。它的果實在未成熟之前,就讓好奇的路人和孩子偷吃凈了。它的葉子是橢圓形的,像蘋果,而果實起初是青色的,也像蘋果,但后來就變成銀白色的了,而且個頭要比蘋果小得多,所以,人們明確的知道它不是一棵蘋果樹。在我家菜園子的東面鹼畔下,也就是地勢較低的地方住著一家河南人和一家河北人,她們都是研究所里工人們的家屬。那個河南人說那是棵白果樹,那個河北人說那是個沙果樹,而我母親說那是林檎,不是白果,也不是沙果,因為當秋季來臨別的白果已經泛黃、泛紅上市出賣的時候,我家的白果還是青的,可見白果之說并不確切。至于沙果之說,那更不對,沙果個小,皮薄,且早熟,顏色也是紅艷艷的,可林檎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果子誰也不知道。于是母親說那就是花杏,花杏是沙果的一種,是比較晚成熟的那種。母親還說它之所以和其它的花杏不一樣,就是因為它是蘋果樹和花杏樹雜交后的變種。關于這些我不懂。那時不懂,現在依然不懂。
可是,我為什么老是要說母親呢?因為在我的一生中,母親對我的影響最深最大!當我家這棵不知名的果樹還沒有長出來的時候,我的父親就去世了,那時母親才三十八歲,我是一直拉著母親的衣襟長大的。后來,母親就一直沒有再嫁,可以說,是她寡婦舍業含辛茹苦地將我們七個孩子拉扯大的,母親對我性格的形成是有很大影響的。
因為有后面的故事,所以,一直以來,我都固執地認為那棵樹既不是什么沙果、林檎,也不是什么白果、花杏,而是一株名副其實的海棠,一株變種或者與別的樹木雜交了的木本海棠。而那果子,也不是什么沙果或林檎,而是海棠果。因為,那時我已經讀過一些書,知道海棠是友情、愛情的代名詞,它是一種象征,一種愛情和友情的象征。海棠這個名字多好聽啊,多浪漫,多有詩情畫意啊!那時就覺得海棠很朦朧,很純真,像許多年許多年之后的張藝謀的山楂樹之戀。
這棵海棠樹的葉子是扁圓形的,葉子很濃,花也很繁,遠遠望去,萬點紅花鑲嵌在大片的濃綠之中,異常清麗。它的花兒非常好看,像蘋果花一樣是粉色的,而且粉中帶白,粉中帶紅,粉是淡粉,白是淡白,紅是水紅。它的粉既不像桃花那樣濃,它的白也不像梨花那樣純白,是白中有些發青、發紅的那種脆脆的感覺,很有肉感和質感,顏色是很洋氣,很清新,很脫俗的那種,無論何時都會給人一種清新雅致的感覺。就像古代施了淡粉的美人,身體是那樣的白,而臉又是那樣的紅,鼓脹著血色,鼓脹著嬌羞。這些粉嘟嘟的花兒叫濃密碧綠的葉子一襯,越發顯得清新嫵媚了。它的花骨朵也像蘋果一樣,是一爪子一爪子、一嘟嚕一嘟嚕的,一簇一簇的那種。那一坨坨的粉紅,一點點的水紅,一窩窩的青白,在綠葉的陪襯下,越發的優雅嫵媚了。實際上,這花的美麗我是無法形容的,就像我對她的那種喜歡和向往的感覺一樣,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是不知道用什么語言和文字來形容的,一切的語言和修辭都不夠,都不足以表達它的美的狀態。
那一天正是花開的時候!不知為什么她竟同了她的母親一起,到我們的村子里玩。她跟在她母親的身后,甩著手,東張西望地在我們村中的大道上悠閑地行走著。因為我家的地勢較高,又正對著街道的正中,所以,我一眼就看見了她。我向她招手!她也看見我了,并且迅速地越過她的母親跑了過來!我家與村道的連接道路是一條慢上坡,我看見她的臉漲紅著,齊耳剪發飛揚著,高聳的胸脯被上衣皺褶勒出了明顯的乳房的輪廓。她的胸脯跳躍著,她的乳房也隨著身體的跳動在上衣里跳躍著。我看見她穿一件粉紅的的確良上衣,衣服有些透明,粉色的底子上有一些大的喇叭花型和枝蔓的造型,使得她身體突出的部位既有些張揚,又有些遮遮掩掩忽隱忽現的朦朧。她像一只歡快的小鹿一樣蹦跳著向我家跑來!她的母親堅決而嚴厲地阻止著,聲音很撕扯,但沒有用。她很快就跑到了我的跟前,并且強烈地喘息著,胸脯一起一伏。她說:“這花真好看!這是什么樹啊?”她兩手插腰,臉紅紅的,更顯妖嬈。我說:“是林檎!到時候熟了,我摘給你吃啊!”
我們村中的大道到我家菜園前的小溪旁,就往東北拐了,有一段路剛好被所里的居民點擋住。當我和伊正聊的時候她的母親也轉過小灣,到了我家門前東西小道的盡頭。其實這個居民點并不大,只有一排房子而已,房子的前后有兩塊職工們挖出的菜地。她的母親還是喊她,站在大路和小道的丁字路口。她母親的那種溫怒,那種要阻止一個女孩與一個農村男孩交往的態度是明顯的。
我們的村子其實也不是市郊,也不是城中村或者城郊結合部的村落,只是在我們村子的東邊——河東,有一個軍工的研究所而已。這是三線建設的產物,在那里,有許多的科研人員和大學生,還有許多的專家和國家的尖端設備,那是一個保密的軍工單位。在那個年代,這個研究所的建筑和日常設施比一個縣城是強多了,他們也常常會有優越感,如同建造在沙漠戈壁的導彈基地或建造在草原上的核試驗場——金銀灘。他們經常會說要到北京去開會,要到部里去匯報,要到國防科工委去請示什么的。他們所說的部里一開始是三機部,后來就是航空部、航空科技集團了。他們經常稱縣和專區為地方,稱縣上和專區的人們是地方上的,言外之意,他們是中央的,是國企,國有研究所。無疑,這里的人們是細膩的,有知識的,富于小資情調的,他們是能夠代表大西北時尚前沿的。他們的社會是更高一級的意識形態的社會。因為這個所只搞研究而不進行產品生產,所以,他們沒有渭北統配煤礦工人們的那種粗魯和淺薄,但也沒有他們的樂觀和灑脫。他們有的只是埋怨,只是一心向往大城市,只是覺得自己在這個小山溝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那時,農村與城市的差距是巨大的,農民身份與商品糧身份的差距是巨大的,甚至是任何金錢也買不來的。那是一種政策,一種非常死的身份與地位的限定政策,一種尊嚴與體面的牢籠。那時,農村戶口與城市戶口之間有一個不可逾越的鴻溝。計劃的體制是,把每一個人的命運用城市戶口與農村戶口區分開來,并且在娘胎里就安排固定好。這是限定死了的,就如同《流浪者》中的那句經典的臺詞:“賊的兒子永遠是賊!”。那是一種身份與命運的符號,就像我,一個農村出來的孩子就只能永遠是一個農民,我怎么能渴望像拉茲一樣愛上一個小姐或公主呢?那是一種命運的魔咒!
與如今的情形不同,并不是有錢有手藝就可以進城的。也并不是因為你在城里生活你就是城里人的。再有錢有勢的人也是不能在城市買房或買戶口的。因為什么都是計劃的,只有計劃可以改變你的命運!
她的母親還在那里聲嘶力竭地叫喊著,而我卻有了一種想擁抱她的沖動。她笑著,蹦跳著離開了我,“good bey!”她跟我說再見,然后就跑到了她母親的身邊。從我家到大道又是一條慢下的坡道,她跑得很急,向一陣風。
這一年的那棵不知名的花呀怎么開得那么好看?我是那樣的喜歡她,暗戀著她!
可是,一陣風就把她吹走了。這一吹,就是三十年!
很快,這一年火紅的夏天就到了。在我家墻院內側的院子里,向外排水的溝道邊,有一棵一人多高的石榴樹。這棵石榴樹是我和父親親手栽下的。當時,那不叫栽,叫埋!就是春天把已經發出紅芽的石榴樹的枝條剪下一支,把它捾成一個圓形的箍子,整個的埋在土里,盛夏,石榴樹就發芽了。石榴花遠比淡粉的海棠花張揚鮮艷得多!艷紅艷紅的花瓣就像一團火,大大小小喇叭似的燃燒在萬綠叢中。它的蒂是喇叭形的,蒂很厚實,花和蒂都是紅彤彤的,熱情而洋溢。相比之下,石榴花的顏色更鮮艷,更大方,遠比海棠勇敢開放多了。但是,石榴花火熱的外表下卻有一顆平靜的心,因為它的花兒沒有香氣,它的紅只是一種色彩,像晶瑩的冰。你把石榴花瓣湊到鼻子聞聞,卻并沒有海棠花的那種香氣,那種天然的沁人肺腑的郁香味。這石榴花分為兩種,一種紅色的蒂是大喇叭形的,花瓣也很開,那是陽花,會隨風而掉,不能結果;一種是蒂像一個葫蘆,其實那蒂就是果實,是果實的幼兒期,那也是不結實的,一夜微風它也會落掉大半的。只有那些頑強的留存下來的花蒂,才能最終成長為開口大笑的石榴。小時候,我們經常用葫蘆形的花蒂做煙斗,學著大人的樣子作抽煙狀,那花蒂的汁水卻會弄人一手的黑漬。當然,她是喜歡這火也似的花的,因為這花太鮮艷太好看了,也許它就是少女的心呢!盡管她手里沒有香。
我知道,她的香不在我這,在別處,在別人那里。
就在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要摘幾朵石榴花送給她,她總是聞一聞說,“不香!”我說:“好看就不香!”
石榴花開得很多,但落得陽花也很多,真正結果實的并不多。當秋天甜甜的石榴張口成熟的嘴巴的時候,我就摘給她吃,她特別喜歡吃水果。我坐在課桌前彎腰對她說:“甜嗎?”她一邊吃一邊說,“甜!”我說:“酸嗎?”她說“不酸!”隨后,她抬頭看我一眼,說:“酸甜酸甜的!”
我知道我家的這棵石榴樹肯定是甜的,因為那一條枝是我跟了狗娃的爸在翠翠家的甜石榴樹上折的。甜石榴長得小而難看,但很甜;酸石榴長得大而紅,但非常酸。它的果子非常好看,但吃起來能倒牙,只有懷孕的月婆子才吃呢!就像青杏,酸味大,甜味小,哪能和這大甜大甜的石榴相比呢!
然而,此刻,在我的心里卻是非常酸的,因為我知道我們之間永遠不可能!
多么溫暖的石榴花呀,像火一樣的石榴花!
那是一段痛苦而酸甜的日子,我常常把自己比喻為三言二拍中落魄的書生,并且常常做著、想象著才子佳人、賣油郎獨占花魁的美夢。更多的時候,我常常把自己幻想成瀟灑浪漫的拉茲,把她想象成美麗多情的麗莎。
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最溫暖的兩種花,一種不知道確切的名字,一種是紅艷艷的石榴花。
如今,那些美麗的花兒都隨著青蔥的歲月遠去了,只有這些酸澀的記憶還時不時的在腦際浮現。這兩種花兒的溫度一直溫暖著我,而愛情,我卻從來沒有奢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