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堪培拉市郊的岡嘎林（Gungahlin），一圍淺山舒緩地起伏在天際，云天下悄然變換著色彩。鎮中的雅拉比（Yerrabi）湖，湖岸蜿蜒柔美，一池靜水，倒映著藍天流云，猶如一枚祖母綠胸針，誘人地別在小鎮衣襟。綠樹掩映的湖岸上，星羅棋布地散落著風格各異、色彩紛呈的別墅。朋友家就坐落在湖畔，望著綿延遠山、綠蔭湖水，使我對即將開始的度假時光充滿了期待。

第二天清晨，清脆鳥鳴伴著晨曦透進窗戶喚醒了我。仔細諦聽，啁啾中還夾雜著翅膀拍打湖面的陣陣水聲。起身來到湖畔，只見空中、樹梢翻飛著鳥兒的身影，湖面上浮動著各色水鳥，樹叢里出沒著覓食的水鳥，耳畔鳴響著鳥的天籟，仿佛融身在水鳥天堂，讓人不敢相信這里是一個生活社區。面對散步湖岸的行人，水鳥無任何警惕，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態，儼然是這里的主人。面對這和諧景象，令我不禁在心中反躬自省，人類原本也是地球生物的一員，只是在進化中脫穎而出成為了主宰。然而可悲的是，與人類共同繁衍生息在地球上的諸多生物，卻在人類強大崛起過程中慘遭殺戮絕跡了。感慨中，我沿著湖岸跑去，一路上看到了鵜鶘、白鹮、黑天鵝、水雞、鐘鵲、白鸛，以及許多未曾謀面的水鳥。奔跑途中，幾只旁若無人的水雞信步于路上，待你來到它近前時，才不慌不忙地讓開路，有的竟撲扇著翅膀追逐著你，斜刺里飛落在你面前，昂起頭站在路旁，檢閱般注視著你從它面前跑過。置身在這萬類霜天競自由的湖畔，不禁讓人有種回歸原始大地的感覺。

每天清晨，我都投身在鳥的和聲中，追逐著水鳥的身影奔跑在雅拉比湖畔。幾天后我有了新的發現，原來這片看似平靜的湖水，其實時刻都在變化著，其變化之快，有如多棱鏡在轉動，瞬間便會呈現出不同的光影。而有的時候，它又像是一塊巨大的調色板，集天光水色于水面，交匯出迷人的色彩。這種神奇的色彩變化，從晨曦初露便開始了，隨著太陽漸漸升起，墨綠色的雅拉比湖開始透明起來，湖面上出現了韻律的波紋，一幅明麗的水彩浮現在水面上，夢幻的色彩立刻引來了水鳥的嬉戲，畫面隨之迷離繽紛起來，熱烈的光影中，波光粼粼的莫奈油畫又成為了雅拉比的主題……

午后坐在湖邊，望著湖面云卷云舒的倒影，則又是一番境界，思緒會不知不覺隨著流云飄來。一日，竟回憶起了當年閱讀《瓦爾登湖》的心態。梭羅親近自然，追求過簡樸的生活，孤身來到瓦爾登湖畔隱居了兩年，并以自己獨特的感受寫下了《瓦爾登湖》。書中記述了瓦爾登湖的四季變化，以及梭羅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生命體驗。當年讀這書時，我正處于極度孤獨之中，此書不僅深深打動了我，還給予了我戰勝孤獨的生命啟迪。書中寫到，“能單獨行動的人當下就能啟程，結伴而行則一定會等待他人準備就緒，要他們動身可能遙遙無期”。這段話促使我從那時開始了孤獨的長跑，擁有了戰勝孤獨的力量和生活方式。如今奔跑在雅拉比湖畔，使我從湖水中看到了瞬息變化的天空。剛剛還是藍天白云的晴空，頃刻間就會變得烏云密布、暴雨傾盆，甚至冰雹肆孽，原本優雅沉靜的湖面也咆哮沸騰起來。

去一位朋友家拜訪時，客廳懸掛的一幅油畫引起了我的興趣。經詢問得知，此畫是一位澳洲畫家的作品。畫面上遼遠的天空蘊藉著大片云團，大地在厚重的云霧籠罩下，呈現出斑斕的色彩。這幅畫，讓我想起了雅拉比湖的天空，故而對畫家敏銳的洞察力、細膩傳神的繪畫技巧很是欽佩。朋友見我對此畫感興趣，打開手機讓我看到了這位畫家更多作品，并熱情地說過兩天搞個party，邀請畫家來與我認識一下。那日午后，畫家克里斯如約而至，由朋友女兒做翻譯，我們談得很投機。交談中得知，他是二戰后移民澳洲的希臘人，從小熱愛繪畫，藝術學院畢業后，便開始了職業繪畫。我談了對他繪畫的印象，說他的風景畫準確地表現出澳洲天空的風貌，讓人聽到了原始大地靈魂的感召。聽到此，克里斯很感興趣地問我，你也相信上帝？我說，我是無神論者，因為從事少數民族文學工作的緣故，到過許多少數民族地區。中國少數民族大多聚居在高原上，普遍崇拜原始自然。他聽完后表達了對中國文化的尊敬和向往。朋友家備有宣紙筆墨，我為他題寫了“回歸靈魂”四個字。他欣喜地也拿起毛筆在宣紙上畫了起來，顯然這是他第一次用毛筆畫水墨，只見他用粗重的焦墨線條畫出一道山巖，再以淡墨勾勒出幾根線條便停筆不畫了，顯然他對中國水墨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

一條寧靜的街巷中，一棵高大的棕櫚樹下便是克里斯的家。進到園中，克里斯指著樹下一叢龍舌蘭，臉上現出得意的微笑說，這是他自己栽種的。環顧庭園四周，綠意盎然的龍舌蘭靜立在各處，形如飄帶的葉子隨風伸展著。克里斯的畫室不大，墻壁掛滿了繪畫作品，一幅幅畫作使畫室空間顯得尤為深遠。頭頂一扇大天窗，抬頭便可望見天空。下面畫架上，一幅未完成的風景畫散發著原野的清香。克里斯對我說，他每天從午后開始作畫，一直畫到日落，然后開啟燈光，一直畫到疲倦為止。我欣賞著他的作品，發現天空都占據著其作品的主體畫面，意蘊豐富的云彩，顯然是他繪畫的重要表達。輕柔透明的白云、濃重翻卷的烏云、橫空飛度的亂云……讓人領略到了不同季節、地域、年代的澳洲天空，同時又使人從空中鳥瞰著云天之下的澳洲大陸。望著他的這些繪畫，我很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讓克里斯如此鐘情于表現澳洲的天空？交談中得知，克里斯每年都游歷在澳洲大陸各處，用相機和畫筆忠實地記錄下澳洲的四季天象，深刻感悟著這片古老大陸的內涵，然后將自己的藝術理解呈現于畫中。

在和煦的陽光中，我們坐在院中喝茶交談。談話間，克里斯忽然起身跑進房間，拿出一片面包揉碎撒在草坪上，然后神秘地向著屋頂吹一聲口哨，撲啦啦——一對鴿子翩然飛落在草坪上啄食起來。我望著克里斯的背影，對他的藝術觀有了更深的理解。

告別岡嘎林的清晨，熹微中我便來到了雅拉比湖邊。此刻的雅拉比沉靜得沒有一絲聲息，我踏著露水向湖岸默默跑去，一路望著朝夕相伴十幾日的湖水感悟良多。這片獨立成洲的南半球大陸，如今云集著極為豐富的民族文化。然而，面對風起云涌的全球化浪潮，置身于這個波譎云詭、風云激蕩世界的人們，又將怎樣面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