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滄海
連續兩年多的大旱加上緊隨其后的秋澇,讓這塊土地再次成為重災區。開始有人逃荒要飯了。其實有些支撐不了的人,早就走了。在這堅持留下的無非是難以活動的老、病、殘和一些故土情結濃重的人,眷戀著老宅子、破家什不愿離開。還有一些人是憑著自己還有點存余,報有一線希望,相信災難一定會過去。
蔡根和他娘,還有他媳婦瓜妮是走不了的。蔡根病了,他媳婦挺著個大肚子,快生了。
蔡根娘是出了名的摳門。她能存下東西,不管粗細糧,總能有。不過她攢糧食的布袋也一點點癟了。能喝進肚的面糊糊也漸漸照出影兒了。瓜妮灰著臉說:“娘,蔡根全身腫得跟水泡似的,讓他吃頓干的吧。這樣下去會出事的!這幾天莊里天天有死的……”
娘長嘆:“有什么辦法!俺的兒俺不心疼?可你是雙身子吶。他能挺得住是他造化,實在那個……,也沒辦法,是命啊。"
眼睛里盡是哀傷。
瓜妮說:“娘,咱不是有一些錢……”
話被娘打斷。
娘眼里飄過一絲不安,搶著說:“少說話,容易餓!”
瓜妮便無語。
蔡根躺在炕上,兩只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連呼吸都沒有力氣。瓜妮說:“蔡根,當初俺樂意跟你,除了俺家成分不好,還有就是俺爹說你家藏了一些錢。我來這幾年也從來沒見過什么大錢。要是真有就跟娘說說拿出來,現在是救命啊。”
這話觸動了蔡根。他動了動,想坐起來,卻沒成功。依舊躺著,極費力地說:“我也不知道真有還是沒有。反正我也沒見過。聽說我爹就是被那些錢累死了。我娘從來沒提過,都是別人說的。我娘不與別人來往,人家也愛拿她說事。唉!”
蔡根的孩子來到世上不幾天蔡根就死了。他娘對瓜妮說:“別哭,本來就沒得吃,還坐月子呢。蔡根跟他爹一樣,是個短命鬼。可坑苦了咱娘們!”
瓜妮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不解的看著娘。娘幽幽地說:“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是不是想著錢的事?現在都這樣了,我就不背你了。”娘頓了頓說:“那些錢就是禍害。這多少年我娘倆都不敢出門,就怕家財外露哇。”
娘娓娓道來。
她和蔡根爹開了餅鋪子,小買賣不好做。那個夏天,蔡根爹遇上財神了。他挑了擔子出去賣餅,碰上幾個國民黨殘兵,嚇了一跳,細看那幾個兵都沒有槍,一個個灰頭土臉、有氣無力,要死的樣。聽到賣餅的,圍上來,把餅全搶了去,各人一只手抱著餅,另一只手往嘴里塞,一副餓死鬼的樣。其中一個說了句:都給他吧,咱大概用不著這東西了。他們就把身上的包全丟給了蔡根爹。等那些人遠去了,蔡根爹打開那些包裹,驚了一跳,全是成捆的法幣。他懵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瞅瞅四下無人,極快地把那些錢裝上擔子,掩飾了一下,快步往家轉。
這個中午出奇的熱。熱得道面上都不見人。大太陽就追著蔡根爹不肯放過。這是他一生流汗最多的一個晌午。他咬著牙硬是小跑著,偶爾遇到個人,他就更加快。這些東西比餅沉得多。
蔡根娘見他慌慌張張闖進門,撂下挑子,即回身把門關了,又閂上,沖蔡根娘指了指那擔子,就奔著水甕去了,抄起水瓢,咕咚咕咚,一瓢涼水頃進肚里。緊接著又一瓢。再一瓢,咕咚了幾下,把瓢丟進甕里,啪唧!他木頭一樣扶著甕沿打飽嗝。蔡根娘只道這人中了邪,怔怔地盯著他,忽見他兩腿一軟癱坐下去,蔡根娘驚呼一聲,又見他擺手示意她別出聲,又指了指那挑擔子。蔡根娘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搶上去連抱帶拖把他弄到炕上,讓他躺下。他含含糊糊的說了這天的奇遇就睡了。蔡根娘也是驚呆了一陣兒,竄到院里,扒拉開一看,但覺得眼前發黑,面部抽動了幾下,不知道是笑還是哭。她定了定神,恍然大悟。她把那些東西費了好大力氣搬進屋里,把房門也閂了。她想叫醒蔡根爹問問把錢放在哪合適,伸手一搖,“哎,醒醒……”她的手倏地縮回來。原來他己經涼了!
有一個力量約束她,不容她有過分的發泄,比如尖叫或嚎啕大哭。有一種信念讓她感覺困難的日子要到頭了。她看了看熟睡中的小蔡根,淡定了一下。把那些東西搬到旮旯里,用一些破爛物品掩飾了一番。出門招呼左鄰右舍,說蔡根爹死了,大伙幫著草草辦了后事。
夜深,蔡根熟睡后,她挑大了燈芯,在跳動的燈燃下她打開娘家陪送的那只棗木箱子。這是她家最能看過眼去的家具。她把那些錢裝進箱子里。忽兒又覺得不妥,就拿出來,倒騰出幾個壇壇罐罐放到箱子里,再把錢裝進壇子罐子里,滿滿的。她自語“別叫老鼠啃了。”把箱子用破鋪陳爛套子掩蓋好。她累了,倚著墻坐下,淚水漣漣。她自語:他爹命咋這賤呢,一輩子就見了一回錢……死了!
不過她轉念想苦日子即將結束,稀釋了些許悲戚。
這之后,她變了個人。幾乎不怎么出門,見了人盡量回避。她囑咐小蔡根不要出去耍。所以蔡根從小就很難與同齡人合群。到大家都入社走集體,只她娘倆單干。鄰里都視之為異類。
蔡根娘訴完這段往事,長舒了一口氣。她輕聲說:“這些年整天提心吊膽過日子。眼下沒別法了,先拿出些來去買點吃的,救救這幾口活人吶。”
瓜妮說:“還能使么?”
她白了瓜妮一眼說:“咋不能!錢還有不好使的?明天去雙山趕個集。”
瓜妮說:“去那么遠?”
她壓低了聲音說:“遠點兒去,臉熟的人少。”
夜靜后,她扒拉開那些陳年舊物把箱子亮出來,打開,豆燈下看得出那些東西還好。她拿出一些,想了想又放進去一點,顫巍巍地把錢揣起來,又把箱子合上,再把些破爛堆上。心跳得厲害。
彎月凝霜。她早早起身,喝了一碗稀面糊,對瓜妮說:“餓了自己熱點吃,我去趕集。”
瓜妮說:“用這么早?”
她說:“等上工的人起來看著就不好了。”她提了個破籃子出了門。
她腳步很快,走了一陣,肚子咕咕叫,她還是咬咬牙,她想:到了集上好歹先買點東西填進肚子。所以又快走幾步。
她是第一個來到雙山集的人。天色初明,到處都是亮晶晶的霜,這種冷清讓她感到害怕。偶爾一陣風掀動了墻上大字報的一角,嘩啦一響,她打了戰栗。她覺得總像有人在哪個角落盯著她。她緩緩移動視線,找個背風的墻根,把手抄進袖子里,蹲下,等著集上開市。
日光漸漸撒開,霜地上多了一層暖色,集上陸續有人走動,店鋪也開門了,有的冒出煙火。她不認字,直覺告訴她開門的那家應該是飯館,一個大臉男人穿了一條不露白色的圍裙,提出一桶泔水出門倒了。她穩穩神,很小心地進去,囁嚅著說:“能給我碗面湯嗎?”大臉男人一臉橫氣,粗聲問:“你有票嗎?”她說:“我有錢。”她少有這樣的底氣。她把她的鈔票亮出來,遞到大臉男人面前,男人端詳了一眼她的錢,兩條粗眉往一塊擰,兩眼惡狠狠地瞪著她,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拿我開心是吧?滾!”他用手指著門口方向。
她惶惶退出。
又去了幾處,情況大致如此,先問有沒有票,再看看她的錢,不是搖頭就是擺手。她似乎忘了饑餓,百思難解,喃喃地說:世道變了,還有錢買不到東西!
她神志恍惚,眼光迷散。稀稀拉拉的集市上,沒有人在意她的存在。
她在集市盡頭處看見一個帶黑氈帽的人,抄著手,縮著肩,小黑祆遮不住肚皮。他抖著腿,不停地跺腳,掛在腰上的褲子蓋不著腳踝。兩只鞋子有多處破洞。顯然他很冷。他前面地上放了一只小籃子,里面裝了十幾枚雞蛋。掛滿眼屎的雙眼警惕地四下張望。
她湊上去,試探著問:“”你這雞蛋是賣的嗎?”
“賣!賣!賣!”他急切的點頭,壓低了聲音。
她又問:“那,那,你要票嗎?”
“不用不用,自家喂的雞。”他依然很急切,不過稍微提高了一下聲音。
她似乎撿到一線希望。她也急切地把她的錢拿出來,說:“我全要,給你多少?”
那人連連點頭,當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紙幣上時,臉上的喜悅迅速消融,他看看她,用襖袖蹭了一下鼻子,不無氣忿的說:“別處看看去。他不再理她,轉著圈跺地,嘴里嘰嘰咕咕。
她又一次碰釘子。她真不知道她珍藏了這些年、連蔡根病重都沒敢動的紙幣究竟是些什么東西。為什么見了它就像見了瘟疫?!
她尚未完全絕望,希望卻也不再豐滿。她想她該放下一些什么,用她的破籃子干點別的什么,為她自己、為瓜妮還有那個剛降生不久的生命。她臉色鐵青,頭發繚亂,迷茫的走著。側邊是有個賣地瓜的中年人,她挪步過去,央求:“大兄弟,給俺個地瓜吃中不?”那人看她一眼,揀出一個小地瓜遞給她。她感激地點頭。她沒有多余的話。饑餓占據了她的身心。她接過那個地瓜,在衣服上擦了擦泥,大口啃起來。賣地瓜的很驚訝,他不由得又拿起一個地瓜給了她。她意識到了什么,沖那人笑笑,接著地瓜,低下頭,快走幾步。
她也不知覺是怎樣離開了集市。太陽的光芒能使人覺出一些暖意。她選了一處草堆的朝陽面坐下歇歇。這個地瓜她不能再吃了,雖然她仍然很餓,但她得留給瓜妮。這是她唯一的收獲。
一個聲音打破了她的短夢。她無力地睜開眼睛,一個比她年輕的婦人正疑惑地盯著她,她穿著補丁衣服但很干凈。見她醒了,婦人面露喜色,問:“睡這兒不怕凍著?”
她看看周圍,頓悟一剎,才知道自己打了個瞌睡。她有點難堪,把手中緊攥的地瓜放到籃子里。婦人蹲下來,把自己的籃子放下,問:“就要了一個地瓜?”她想說話,又沒力氣,就作罷。婦人說:“看來你是餓了,來……”婦人扯開蓋在籃子上的舊包袱,里面是大大小小的雜色干糧,她拿了一塊較大的給她“吃吧”。她接過來,怔怔地看她。婦人點點頭。她狼吞虎咽起來,噎地直咳。婦人提醒她慢點又遞給一塊。她吃到第四塊不好意思了,很囧的笑了。婦人也笑了,婦人說:“看來你是外行,要吃的得去河那邊,那里地肥糧多,人大方。”
她黯然地說:“妹子,俺是來趕集的。你說是個啥怪事,都問俺要票?”
婦人說:“你真不知道?買糧要糧票,買肉要肉票,現在都得有票。”
她一頭霧水,說:“俺尋思只要賣俺吃的,俺多給點錢也中。”她忽然想起什么,說:“妹子,俺不能白吃你的,給!”
她把她的鈔票遞過去。婦人一臉慍怒:“……?俺本來就不是做買賣的。再說你這錢是哪年哪代的。以前俺家這樣的錢堆了半間屋,一大抱買不了一把米,氣得俺爹當柴燒了。”“一大堆這樣的錢!”婦人補一句。
她忽然明白了一點。絕望終于把她淹沒。她自語:可憐俺那媳婦,生了孩子吃什么呀!
婦人問:“你兒媳?”
“嗯。本指望能給她買點吃的……”
婦人卻又悅色起來:“今日我遇見貴人了。一個騎車子的拿了我兩塊玉米餅子硬給了一張糧票。”說著就掏出來塞給她,“你拿去吧。再弄點錢就能買著吃的!”
她誠惶誠恐:“你咋辦?”
婦人說:“我家那幾個,大的不大,小的不小,都能找口吃的。”婦人又往她籃子里丟了幾塊干糧,催促“快走吧,你兒媳婦兒餓壞了。”婦人轉身離去。“要現在能使的錢!”回頭又補一句。
她看看手里帶著體溫的糧票,把她帶來的紙鈔揚手一拋,飄飄灑灑,紛紛落回地上。隨即褪去了它的色彩,融入大地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