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新年一過，付曉明心里就煩得要命。他正為自己的婚事發愁呢：岳母家要他拿68.8萬元彩禮，否則，就別想和楊曉蘭在72小時內完成婚事。

付曉明是安義縣人。安義是全國聞名的鋁塑門窗加工、銷售產業大縣。鋁塑門窗加工、銷售產業帶來了安義縣經濟的發展和繁榮，也改變了安義人的生活方式。安義人的“72小時鋁合金愛情”是全國其它地方無法復制的現象。對此，在安義縣民政部門工作的人是感同身受的，春節上班的第一天就是他們最忙最忙的日子。那一天，他們不得不為排起長隊的外出人員辦理結婚登記手續。安義人自拍的微電影《小城婚事》，反映的就是安義外出務工未婚青年的“閃婚”現象，即“72小時的鋁合金愛情”。

因為鋁塑門窗加工、銷售這個行業的性質，安義絕大部分未婚青年一年當中95%以上的時間都是在外地打拼，他們只有通過一年當中過年這個最寶貴的時間來找到自己生活的另一半，因此，也就造成了安義縣春節期間相親高峰的現象。臨近春節前十天半個月的，要相親的男女青年就從外地提前回來了，馬路上奔來呼去的小車，大半都是相親的隊伍。許多男青年從早上到晚上要奔赴10多處看女方，女青年只需要梳妝打扮后靜靜地坐在家里接受一撥接一撥相親人員的挑選。

相過親的人都深有感觸，基本上都是憑第一感覺，覺得對得上眼的然后再進入下一個流程，用安義本地話說就是“談盤子”。這個“盤子”談得攏則皆大歡喜，談不到一起那就只有抽身走人啦。談得攏后男方就要給女方下聘禮，那就意味著女方從此就是男方家的人了。像這種上午交錢晚上就可同居的“閃婚”現象，在安義已經是很正常不過的了，并且形成了一種鄉俗，女方本人及家長都能接受。安義人稱這個速配婚姻為“72小時的鋁合金愛情”。

當“盤子”談攏后，緊接著就是進入一個重點環節———下彩禮，即交押金。女方長得越漂亮，押金的要價也就越高。隨著我國通貨膨脹愈演愈烈和人民幣不斷貶值，聘禮自然也要就逐年攀升了。2000年前后，彩禮的價格在8至10萬元左右，到了2010年前后，便從13.8萬元（本是14萬元，嫌數字不吉利，自愿少拿兩千）起價漲至20萬元不等，如果是女方長得特別靚麗又內秀的，26萬元到30萬元也有的是人“搶購”。這不，狗年春節期間，彩禮有的竟高達68.8萬元，并且要求是農村戶口，如此這般，讓許多男同胞共同的心聲是“賣女兒”、“老婆太貴了”。

這樣短促的時間，男女雙方幾乎連了解對方和舉行婚禮的時間都沒有，過完初八或初十女方就要跟著男方一同外出創業。彼此在不了解對方的情況下，這種婚姻的安全系數究竟會有多高？因此，女方只能在聘禮的數額上增強安全感了，日后假若遭遇情變“退貨”說再見，彩禮就不退還了。

付曉明今年24歲了。早年家里條件一般，靠著父母種地過日子。這幾年，付曉明靠著外出做鋁塑門窗賺了幾十萬塊錢。付曉明長得瘦高高的，父母早想給他娶個媳婦傳宗接代。楊曉蘭是鄰村的姑娘，長得也有幾分姿色，脾氣也好，兩人一見面就對上了眼。楊曉蘭有個弟弟叫楊明。楊曉蘭說，辦完婚事，她弟弟就要跟著付曉明去上海做鋁塑門窗。今年春節前，付曉明回家過年經媒人介紹認識了楊曉蘭。付曉明記得，他從大年三十那天由上海回到安義家中，至大年初八返回上海，僅僅只有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平時，因為在外做鋁塑門窗太忙，實在沒有時間回來相親。

為了傳宗接代和在外做鋁合金門窗有個人打理生活，在這短短的一個星期時間里，付曉明在媒人和父母的催促下，馬不停蹄先后到果田、烏溪、柏樹、義基四個村莊相了五次親，對了十次眼，最后和楊曉蘭定下親事己是正月初六了。正月初六，離正月初八他要返回上海頭尾僅有3天72小時了。返回上海前，付曉明己經決定了要帶楊曉蘭一塊去上海。

時間如此短暫，要籌辦婚禮肯定是來不及了。于是，楊曉蘭的父母只好提出按村里的規矩辦事：付曉明家先付給他家68.8萬元的彩禮，楊曉蘭便可由付曉明先帶走，同時，還要把楊曉蘭的弟弟楊明一塊帶出去做鋁合金，否則，這門親事就沒有辦法定下來。

“彩禮要68.8萬？能不能少一點呢？我家兒子也是這幾年生意剛剛好一點?！备稌悦鞯母改负蜅顣蕴m的父母一次次商量著。

“人家都是78.8萬呢，我們己經少了十萬呀。這個數不能少！”雙方雖然經過討價還價，可彩禮還得以68.8萬元定下來，接下來是到民政部門去辦理結婚登記。交完彩禮，付曉明和楊曉蘭大年初八上午來到安義縣民政局辦理結婚證手續時，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景象就像是春運在火車站排長隊買票，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才把手續辦理完畢。

回到家里，把結婚證書裝進了提包，當天下午，付曉明就開著自己的那輛奔馳轎車把楊曉蘭和他弟弟帶去了上海。

回憶起自己的這樁婚事和自己當年去學做鋁合金的歲月，付曉明除了感慨，更多的是無奈：“安義人都是這么做的，我不這么做就得繼續打光棍啊?！备稌悦髡f，為了自己的婚事，他不僅改變了自己當初不想做鋁合的想法，而且花光了幾年來辛辛苦苦做鋁合金的積蓄。付曉明是初中畢業的那年去上海做鋁合金的。當時，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安義一中，本想繼續去讀書，等大學畢業后，像安義的劉上洋、張蕓那樣去當個作家，去圓他的文學夢，可媽媽苦口婆心地對他說：“現在安義人都去做鋁合金了，你也不要去讀什么書了。你哥哥剛結婚，家里的幾十萬塊錢都拿去做彩禮了，你如果不出去，將來拿什么錢去蓋房子、娶老婆？”除了媽媽苦口婆心地勸說，他爸爸也對他說：“不去做鋁合金，萬一考不上大學，你將來去做什么呢？再說，現在大學畢業了也不包分配工作呀！”

“爸，能不能等我高中畢了再去呢？”付曉明懇求著。

付曉明的爸爸雖然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可他對中國的教育有獨特的見解：“我國目前的教育大多是和就業脫軌的，就算你大學畢業了，也很難找到與你專業對口的工作。兒子，先去做鋁合金才是你最好的選擇！”

對爸爸的話，付曉明雖然不太愿聽，可他覺得多少還是有些道理的。初中畢業前，他多次聽同學說：“我爸爸在蘇州做鋁合金很賺錢，而且我的蘋果手機都是我爸爸買的?！毕氲酵瑢W說的話，他只好無奈地按照父母的意思放棄了繼續讀書?？僧斔习宄鋈ズ螅鎸Φ膮s是繁重的勞動，他不僅感覺吃不消，而且每天早上6點多鐘就被老板叫起來，白天除了扛門窗，抬玻璃，安裝時還要打電錘，扶框子，擰螺絲，晚上回到店里還得加夜班，每晚基本上都是凌晨才下班，而且加夜班時很少吃過老板的夜宵，晚上睡在床上，餓的難過，他只好偷偷地想家。

因為是學徒，不懂技術，他不僅經常出錯，而且經常挨老板的罵，老板罵他的時候，樣子都是很兇的，每次都會說一些很難聽的話，慢慢的，他開始有點害怕了。

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個月，他本可以領到150塊錢的工資了，可老板怕他不想做，擔心虧了去上海的車票錢，便扣下了車票錢，只領到幾十塊錢的工資，盡管如此，他心里還是挺知足的，從前，只有父母給他壓歲錢和學費的時候，他口袋里才會有這么多錢。

有一次，壓門窗玻璃皮條的時候，不小心壓碎了玻璃，老板看見了，被狠狠地罵了一頓，他心里像針扎一樣難過，他不理解老板為什么總是那么小氣，總是那么喜歡罵人。因為憂悶，他第一次學會了抽煙，拿著幾十塊錢的工資，花了幾塊錢買了包紅雙喜的煙，因為怕被老板看見，他一個人偷偷的躲在墻角里抽著，因為是第一次抽煙，煙很嗆，眼淚都被嗆出來了，可他還是一邊蹲在地上抽著，一邊抹著眼淚想家。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自己也慢慢掌握了做鋁合金的手藝，他偷偷地打電話到家里，打算自己開店了，不料，卻被父母拒絕了：“你要好好學，耐心地學，把手藝學好。至于開店，以后再說。老板對你嚴點，也是為了你好；老板小氣，因為人家娶老婆交彩禮花了不少錢，不緊著點，錢就積不下來的?！?/p>

那時，他很羨慕那些有錢的富二代，因為他們的父母有錢，他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而他卻錯過了繼續讀書的機會。

因為實在承受不了老板的眼色，他終于橫下心來，沒有跟老板辭行，偷偷帶著行禮離開了。當時，他很想回家，可又害怕父母責怪，怕他們說自己沒出息。茫茫人海，身上帶著幾十塊錢，他不知道自己未來的路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他用幾十塊錢，再買了兩包煙，沒有了錢買飯吃，實在餓了，他就跑到認識的老鄉那里去玩，蹭飯吃，有時候去晚了，沒蹭到，就花一塊錢買包餅干，渴了就到公共場所接自來水喝。

傍晚，站在上海浦東的霓虹燈下，街上車水馬龍，遠遠的看見一輛渣土車疾馳而來，鼓起勇氣沖了上去，或許是命不該絕，或者是那位司機技術太好了，只聽到吱的一聲脆響，司機既然把車剎住了，或許是他把司機惹怒了，司機噌的一下從駕駛室跳了下來，罵他神經病，叫他要死遠一點去，別死在他的車子下，順勢還推了他一把，差點把他摔在地上，他心里實在壓抑，操起路邊的一塊石頭砸了過去，把司機的頭砸破了，司機報警了。

第一次被抓進派出所，心里特別害怕，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坐牢？在審訊室呆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警察把他叫到辦公室，問他在這里有沒有親人？有沒有老鄉？他給了警察一個安義老鄉的電話，沒多久，他就被告知擾亂公共秩序，尋釁滋事，要治安拘留一個星期。于是，他害怕得哭了，警察說，哭是沒有用的。然后就是簽字，畫押，帶上手銬，接著，就被警車帶到了拘留所。

拘留所的日子，對當時的他來說，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好的一面就是一日三餐有吃的了，壞的一面就是他身無分文的進來，沒錢買東西孝敬牢霸，天天被牢霸欺負，也許見他年紀小，被打了好幾次。持別難受的是，牢霸不干活，所有的活都讓他代干，他不敢吱聲，他害怕挨打。

一個星期轉眼過去了，最后的兩天，牢霸沒有再欺負他，獄警喊他名字的時候，牢霸在他頭上拍了一下說：“小子，你自由了！”他愣了一下，是啊，他自由了，可是自由對他來說又能意味著什么？牢霸見他發愣，又來了脾氣，并罵他：“小子，你再不走，小心老子揍你！”辦完手續，走出拘留所大門，他感到很意外，他給警察電話的那個安義老鄉竟在門口等著他，他說他一大早就來了，等了他差不多三四個小時了。后來，他才知道，他被拘留的時候，警察給那個安義老鄉打了個電話通報了他的情況，才知道他今天出來。

在安義老鄉店里吃了中飯，老鄉拿了兩百塊錢給他，叫他買車票回家。那時，他真正感受到了“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句話的真正含意了。拿著老鄉給的錢，他買了一張回南昌的火車站票，因為是晚上十二點半的票，天黑的時候在火車站外面的廣場上打了一下瞌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牛仔褲口袋被刀片劃破了，口袋里的一百塊沒有了。上了火車，經過六七個小時的顛簸，總算是平安到家了。

父母了解到他在外面的處境，不僅沒有責怪他，而且天天煮好吃的給他吃，體重也很快長到了120斤。在家的那段日子，他不僅發誓再也不去做鋁合金了，而且有了他的初戀女友黃小菊（化名），可當他們愛得如膠似漆、并偷食了禁果的時候，黃小菊的父母竟提出，不是做鋁合金的，他女兒是不嫁的，而且彩禮最少也得50萬塊。因為拿不出50萬塊錢，他和黃小菊雖然很相愛，很喜歡對方，也只能很無奈，于是，他們商量著密密私奔?？删驮谒麄儨蕚渌奖嫉那耙惶欤虑楸稽S小菊的父母發現了，結果不僅不準他們繼續來往，而且黃小菊的父母收了鄰村一個小伙子萬小勇家里的50萬塊錢彩禮，第二天，萬小勇就要帶她去北京。黃小菊雖然死活不依，可最終還是在父母的勸說威逼下，忍痛割愛含淚跟著萬小勇去了北京做鋁合金。

黃小菊走后，付曉明不僅情緒十分低落，承受著失去愛情的痛苦，而且決心要再出去做鋁合金賺錢了。這時，他不僅明白父母當初叫他去做鋁合金是對的，而且明白做鋁合金是大多數安義人的出路，也是獲得愛情的唯一希望。于是，他和他父親一塊出去開店了。經過多年的打拼，他終于賺到了幾十萬塊錢，買了輛奔馳，享受到了安義人獨持的“72小時鋁合金愛情”。

然而，在付曉明帶楊曉蘭到上海做鋁合的第二天，黃小菊卻突然來到了上海，并找到付曉明哭訴著她老公萬小勇不僅和一個安微女子有了婚外情，而且生下了一個小孩，并和她分手了。為此，她只好從北京千里迢迢來到了上海，并希望能和付曉明重歸于好。面對黃小菊憂傷的眼淚，付曉明感慨萬千，不知如何是好。在上海動物園見面時，這對曾經愛得死去活來的戀人百感交集地相擁在一起，默默地流著苦澀的淚水。付曉明除了對黃小菊表示同情，更多的是悔恨，他恨那50萬塊錢的彩禮毀了他們純潔的愛情。

從動物園里出來，想到付曉明的妻子楊曉蘭，黃小菊只好強忍著淚水和付曉明揮淚告別。茫然中，黃小菊打了輛的士前往了外灘的黃浦江邊，獨自一人呆呆地站著，望著滔滔的江水，她真想縱身一躍跳入江中，可她不舍得離開這個世界，不舍得就這樣與她心愛的人付曉明永別……于是，她給付曉明寫下了一首詩：

受傷的心

依然沿著夢的方向

啟航

即便是雷電的魔掌

將帆

撕下旗桿

孤獨的雁

排成詩的憂傷

飛翔

即便是風雨的魔掌

將云

筑成屏障

多情的柳

守在江的兩岸

梳妝

即便是秋天的魔掌

將色

調成焦黃

求愛的鳥

蝸居春的心房

練唱

即便是寒夜的魔掌

將譜

寫成黑暗

雪花啊，你是否聽到了梅的綻放

海鷗啊，你是否看到了我的淚行……

收到黃小菊從微信上發來的詩行，付曉明淚如泉涌，她不知道如何去醫治黃小菊受傷的心，也不知道自己往后的路該怎么走？他只知道，是鋁合金門窗毀了他美好的夢想，吞噬了他美好的愛情。他火速趕到了黃浦江邊，希望還能找到黃小菊，并用溫暖的胸懷去撫慰她受傷的心靈，然而，當他到達江邊時，并沒有見到黃小菊的身影。他光著腳板在江邊的護欄內獨自行走著，淚水在他的眼眶打轉，心中回蕩著——

光著腳板

在潮濕的江邊行走

糾結的心

如吞噬腳印的江濤

星光下

遠去的江鷗

留下幾瓣濕透的羽毛

在浪尖漂浮

錯位的愛

盡管如火焰般燃燒

卻只能

孤苦地守候

冰涼的江岸

承受著江濤的撕咬

遠去的愛

將我的心

皺折成傷痕一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