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詩學與敘事的命運 ——青年林森論
若以文學身份作出階段性認定,青年林森是一位詩人小說家。他所奉獻的作品,帶給人某種前知識、前經驗、前宗教的直覺,是由于他的出生、生長、生活環境乃是城市化建設較晚的中國海南。通讀林森已出版的六部作品《海島的憂郁》(詩集)、《小鎮》(中短篇小說集)、《海風今歲寒》(短篇小說集)、《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短篇小說集)、《暖若春風》(長篇小說)、《關關雎鳩》(長篇小說),其間,使我不斷想起西方哲學史的兩位集大成意義上的承前啟后者。第一位是普羅提諾,第二位是海德格爾。林森在他作品中所呈現的精神格局、類人與海島的命運、風暴結構、旋持的語言意識,皆深刻地滲透著對未成知識、未成經驗、未成宗教前的生命原始豐饒的發掘和建基,流射著混沌狀態中普羅提諾的上帝和寂靜中海德格爾的存在。也由此,構成了僅僅屬于林森的獨特知識、海洋經驗、個人宗教。
被旋持的詩語
在林森尚未寫作小說之前,他的主要作品是詩。他的詩寫,建基性地為他寫作小說提供語音、語義源泉,使詩性言說成為他整個寫作的旋持。被旋持,意即有一個深在的他者操控著語言的機密,給林森詩歌以抒情的光驅:敘事。從詩集《海島的憂郁》中,我們能夠獲得他的這一寫作秘密。或者可以說,敘事性詩歌為他浩瀚的小說語匯建立內核結構。詩的抒情和詩的敘事允許類同意象扣連在兩個方向上作不可察覺的轉移,使得詩歌形式與心理結構之間進行往來互通。林森的詩語便在此二者的間隙中展開旋持。其《在雨中找一匹馬》《暴雨將至》《在海上》《一具棺材抬過小鎮》《天涯》等詩,皆使詩歌結構和創作心理結構縮小為一個持存的謎語:林森的敘事,即是林森的抒情。這種特殊范例成就了他的詩學本質。它不是某種抽象形態,而是我們東方文化中能夠尋覓到的歷史根基。林森在詩歌寫作內驅力倫理方面繼承的就是蘇軾散文化表達的敘事抒情機制。當我們細讀《海島的憂郁》中大多數詩篇時,詩心敏銳者便可覺悟到閃現在其中的這無窮無盡的神秘聯系。
在林森詩中,與古典詩語傳承相互生成的乃是具體的作為天文地理的臺風詩語。由此,傳統人文的抒情與敘事轉變為更大尺度的天文現象和秩序,仿佛語詞在深邃蔚藍海風中無盡閃辭,顯身著神秘的旋持性。沒有哪個人讓臺風吹起來,必定是哪個神讓臺風旋持起來。“臺風吹著每副石棺/臺風吹過每家庭院”(《石棺》)“有些祖先高居廟堂/有些祖先遺棄荒野”(《村廟》)臺風的外部動態成為林森詩語的基本形態。因此,他的詩歌肉身也是臺風的肉身,他的詩歌精神即是通過被旋持的臺風來建構:也即對他血肉之身的旋持。他的意象和臺風之間的交疊,通過沉默、吶喊和呼吸節奏的聯通,而達成基于語詞的標記而非詞匯的羅列所創造的詩歌軀體。林森詩所特有的這種標記性敘事,成為他寫作小說的結構秘密。他在詩中設置意象與詞、他者與事物、風與風吹的對象,與他在小說中設置人與事、人與物、人與神、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正如那存在于歷史時間中的旋持者和存在于地理空間中的旋持者合體共謀出的風暴形式。而構成這種旋持的外在性力量,正是風暴。
東方風暴
西方如是說:“我們必須等待降臨整個語言”。東方如是說:“我們必須徹底犁耕整個語言”。這便是海洋文明和農耕文明在面對語言時的本質差異。
林森的小說作品在內質上與西方海洋作品不同,屬于以東方農耕文明為背景、在東方海洋的生存環境下寫作而成。他的長篇小說《關關雎鳩》寫的是海南島內部的老潘和黑手義的家族三代人的悲歡離合,他的長篇小說《暖若春風》是海南島和臺灣島之間所發生的人的離去與歸來的糾纏。在《關關雎鳩》中,以鬧軍破、南風云、酬晏會、弄手花、喜盈門的海南民間群體祭祀方式結構全篇,他所要闡述的倫理關系屬于東方儒家影響下民間小鎮的人倫關系、人神關系,卻與斯賓諾莎(無神論)、列維納斯(有神論)所闡述的西方思想人倫關系、人神關系有微妙相似之處。在《關關雎鳩》的結尾,爭斗了三代的人們最終還是聽到了,他們聽道:“那聲音翻山越海穿透辰光,淹沒了所有方向盡失的癲狂,淹沒了所有人聲喧鬧的癲狂,也淹沒了所有獨自面對無邊夜色的癲狂。那聲音在南渡江水面上光澤溫婉,終于漾上江岸邊的小鎮,把一切喧囂帶走,把緩緩涌動留下。”東方風暴盡管是窩里斗,但所有的癲狂都要平息,最終歸于平靜,卻把緩緩涌動留下。在林森作品中,海是鏡面,觀望著人如海嘯的內斗與外損,這是人的性格與海的性格相互砥礪的東方風暴。構成這種情勢的內在爆破力是林森一直隱而不發、含而不露的神秘性,這種神秘性的情緒,隱藏于文本的全部結構中。
人的命運,海的命運
以海的鏡面反射作為人的精神自救,人的性格與海的性格相互砥礪的東方風暴,其內在根由是人的命運和海的命運的相互對峙。林森把人和海置于紛繁復雜的命運變遷中,人的命運是海的命運的投射,海的命運是神的命運的折射。人在神與海之間,構成了天海人神的四重結構。每一種命運是在其他三種命運的交錯中展開。這就使得林森在《暖若春風》中設置了“歸來——離去——歸來”的風暴模式,而非“離去——歸來——離去”的流散模式。后者屬于魯迅小說以來的東方大陸浪子精神的命運軌跡。而海南島作為小說中人的歸來地,與臺灣島之間形成離去與歸來的雙向呼召模式,這是海上風暴的命運特征,也是人的命運與海的命運的互相生成結構。
大部分大陸流散模式的浪子成長小說,其寫出的既非懷舊性的過去的村莊家園、亦非現實性的當下村莊家園,距離本真的村莊家園隔著謊言和發表,且大多都沒有成為對命運的全面書寫。書寫命運的作品是幽暗的、晦澀的,是在歸來與離去中不斷折磨、消耗、內噬。人的命運并不由人決定,海的命運也不由海決定。小說作品的本質意義就在于見證命運,抵制命運,和命運角逐,與命運對峙,在角逐對峙中和解棲息,又在和解棲息中生成新的對峙角逐。林森在《暖若春風》中試圖揭示的就是命運的這種復雜性,作品中的許飛、小姑、叔公,皆是在各自的命運流轉走勢中充實以到飽滿,這彰顯著林森對作品命運結構的精雕細琢。
從林森《關關雎鳩》《暖若春風》中對風暴結構的命運處理,我們能覺察到他書寫的整體性傾向,他賦予作品的命運、書寫的命運,都使自身與書寫與作品之間構成整體性的命運趨勢。這種命運的整體性反映在具體現實中,是以巨碩的精神權力對抗平庸之惡。小說中所呈現的歷史現實,不是世俗權力以惡制惡的用懲罰和暴力與惡斗爭,以維持某種外在的社會秩序。林森不相信這種外在秩序的澄明性,他不承認這種外在秩序能表達絕對真理,他執意通過內在的由書寫人與海的命運而生出的精神力量,也就是使惡不僅受制于外在的秩序,而且徹底臣服于善,去實現絕對真理。故而,小說到結尾都是歸于善力量的絕對制衡,使命運都順利抵達神秘的平靜。
科學神秘主義
我們在通讀林森作品時可以發現兩種情緒,一種是內里情緒,常常出現在小說產生風暴結構的線索處,它是腺體物般的神秘,貫穿在各個風暴結構之間。一種是外部情緒,它顯現在對文本結構的精妙配置上,它是邏輯式的科學,密布在整個文本的關系鏈之間。因此我們可以在林森小說中見識到科學神秘主義的魅力。
需要提醒的是,我們在讀林森短篇小說時可以常常涌現出這種科學神秘主義的感覺。神秘,意為作品中所隱藏、隱蔽的信息需要通靈者般的直覺方能體會,它能夠使人獲得與作品中人物的精神或心靈之力相互穿透的儀式感。通常,人們所說的神秘主義包括諸多經卷和主觀驗證方法,但這些方法論在讀林森作品時都是失效的。你只需要從文本的一開始就緊扣人物情緒的線索發展直到文本末尾,就能從中細察到比巫術和占卜還要秘密愉快的通靈感。這里神秘的知識被認為是來自于原始古老的智慧,神秘的自然力被認為可以用來控制環境和預言未來,而有這種能力的讀者通常在讀到林森短篇小說的一半時,就能預感到其接下來的敘事順序,但林森往往出其不意,用情緒線索穿出的事件、人物動向卻是帶著海風的突如其來性。我喜愛的羅馬尼亞籍法國哲學家齊奧郎將此視作“密契主義”,這里的密契更多是指人和上帝之間的交通方式。密契就是密切契合,密契經驗即感覺自己的靈魂與一個至高的精神實體相契合的精神經驗。我們在讀《丁亥年失蹤事件》《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條河》都能與小說中主人公產生密契。
在短篇小說《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條河》中,“我”作為記者,就是被某種密契招致到小鎮去的。“我”被邀住在鎮政府大院的小招待所里,與諸多女性(現存的、回憶的、隱形的)發生著不同關系的故事。但無論這些女性的出場如何重要,都是在為河的出場做準備,情歌(四月的夜空,出生的地方,村邊流著一條南渡江。東去的流水,一流去不回……草倒是因為風吹……木橋上誰等誰回?)是讓這個故事前行的風暴結構。小說敘事非常緩慢,但又迫切急促。“我”幾度要離開小鎮,卻始終被某種神秘的密契拖延著,直至所有的迷霧漸次升騰。作者對“我”的謀篇布局、情節處理都非常科學嚴謹,而其科學性也即是讓小說成為讀者身處其境的真實性。
小說中的科學真實性,是讓小說的文本結構呈顯自開自合的不二法門。林森已出版的短篇小說幾乎全部屬于風暴敘事結構,即在文本正常運行的過程中,突然出現一個旋渦,一個帶有標記性的挽結,要穿透和解開這個旋渦與挽結,就需要仔細辨認密布在行文中的科學邏輯結構。林森的短篇小說結構可以印證奧地利一位科學哲學家波普爾的觀點,他提倡真正的科學精神,提出科學的劃界問題,認為科學與非科學之間沒有界限。林森酷愛談論科學,并在小說中熟練應用牽引邏輯、鋪墊邏輯、陳設邏輯、并敘邏輯等諸種邏輯相克相生的科學實驗。但每每在結尾處會走向科學的神秘——非科學的文學生命中。
結語:林森島
在這個冰天雪地的寒冬臘月,我在西部碼頭蘭州讀著林森的詩集、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不斷地陷入到東西方文明碰撞、中國西部和中國南方文化比較的深海中,但我盡量克制不去做文化比較研究,而是深入到林森的具體創作中發掘其文風脈絡、書寫紋理、敘事機制。林森出生生長在藍泠泠、嘩嘩響的海邊,我則出生生長在干燥的中國地理版圖的陸地中心。我只能竭盡全力從閱讀過的西方海性作品中尋找他們的共同點,但無論我如何進行思想性嵌合,林森都是一個單獨的文學島。他糅合東方古典傳統的文學氣質、西方現代性感傷文學格調和海南特有的風暴詩學結構鑄造了一個生命合體,這個生命合體就是林森島。這島上已經活起來的人們比如許飛、陳可櫻、叔公、老潘、黑手義等還在自己的命運中掙扎,島的疆域卻在不斷擴大。從海南林森島到蘭州蘇明堡有漫長曲折的路程,其中會經歷世界上全部的風景和氣候,而因著這種書寫和閱讀的接通,島與堡在時空的暗涌中對話:且看那個深在的他者以旋持之手鋪排大地上的中心風暴,并用命運之筆蘸著海墨寫下敘事,他終會把一切喧囂帶走,又把緩緩暗涌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