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葉延濱:黃河之水天上來——讀吉狄馬加新作《大河》
葉延濱,男,1948年11月17日生于哈爾濱,1982年分配到四川作家協會《星星》詩刊任編輯、副主編、主編。1994年調北京廣播學院文藝系任系主任、教授。1995年調中國作家協會任《詩刊》主編等職。曾獲中國作家協會優秀中青年詩人詩歌獎(1979—1980)、第三屆中國新詩集獎(1985—1986)以及十月文學獎、四川文學獎、北京文學獎、郭沫若文學獎等40余種全國及省以上的文學藝術獎。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
2018年新年剛過,讀到吉狄馬加發表在《十月》雜志的新作《大河》。這首三百余行的長詩,以博大深厚的氣勢,吸引我走近他筆下的大河。讀畢,我十分振奮的感到這是詩人獻給我們這個時代的又一杰作。長詩《大河》讓我看到,一只從大涼山飛來的鷹,沿著我們的母親河,溯源而上,去探尋偉大的華夏民族生命的源頭,去回望列祖列宗沿著河床留下的歷史風云。詩行領著讀者在詩歌與思想的天空飛行,詩行留下了詩人心靈的軌跡。這首長詩以超凡的構思,一氣呵成的激情,將光明的禮贊、生命的謠曲、母親的頌歌、英雄的史詩、以及對詩人對中華民族未來的憧憬,匯入那千萬年奔騰不息的大河。大河濤聲奏出一個偉大民族的生命和天地融合的交響詩,奏響史詩般的黃鐘大呂的宏偉遼闊的畫卷。
長詩《大河》唱出了詩人內心的光明禮贊。當詩人穿越時間,追尋黃河的源頭和孕育黃河的創世紀,他用詩筆向最初的光明致敬:“此時沒有君王,只有吹拂的風,消失的火/還有寬闊,無限,荒涼,巨大的存在/誰是這里真正的主宰?那創造了一切的幻影/哦光,無處不在的光,才是至高無上的君王/是它將形而上的空氣燃燒成了沙子/光是天空的脊柱,光是宇宙的長矛/哦光,光是光的心臟,光的巨石輕如羽毛/光傾瀉在拱頂的上空,像一層失重的瀑布/當光出現的時候,太陽,星星,純粹之物/都見證了一個偉大的儀式,哦光,因為你/在明凈抽象的凝塊上我第一次看見了水……”對光明的禮贊,對光明的歌唱,是自古以來是所有杰出詩人共同的合聲部。我們回望世界上所有民族的創世史詩,都是不同語言書寫的光明禮贊。創世之初,人類走出蒙昧之初,就是光明與黑暗之間的抉擇。陷于黑暗,萬劫不復,而一次次向著光明,一次次追隨光明,讓我們有一顆跳動的心,有奔涌的熱血,和前方遼遠的地平線。因此,回溯大河的創世,也是讓那最初的光芒,再次照亮到我們的內心。
長詩《大河》也是詩人奉獻給這個世界的生命謠曲。因為有了光,長夜被黎明戰勝,因為有了黎明,被黑暗禁錮的冰雪融于春天,一滴滴水在冰川的乳頭,開始喂養大地,那是黃河之源,也是東方這神圣土地的生命之源:“哦只要有了高度,每一滴水都讓我驚奇/千百條靜脈暢飲著未知無色的甘露/羚羊的獨語,雪豹的弧線,牛角的鳴響/在風暴的頂端,喚醒了沉睡的信使……”這是東方萬物的生命源頭,也是華夏子孫的生命搖藍,這位大涼山之子,曾在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工作近十年的時間,命運讓詩人在巨峰之巔千百次回望我們孕育我們偉大民族的童年時代:“想象吧,是哪一滴水最先預言了結局?/并且最早敲響了那藍色國度的水之門/幽暗的孕育,成熟的汁液,生殖的熱力/當圖騰的徽記,照亮了傳說和鷹巢的空門/大地的胎盤,在吮吸,在顫栗,在聚攏/扎曲之水,卡日曲之水,約古宗列曲之水/還有那些星羅棋布,藍寶石一樣的海子……”我們知道,無數杰出的詩人和哲人,都在重復尋找一個問題的答案:我們從哪里來?吉狄馬加沒有辜負他的大涼山和昆侖山,長詩《大河》告訴我們,我們和黃河一樣,來自世界最高的雪峰冰川,我們的生命與黃河同源!
長詩《大河》還是詩人唱給母親的頌歌。黃河是華夏大地之母,在黃河所至的遼闊大地上,無論是參天的大樹還是如茵的小草,一樣都是黃河乳汁喂養的兒女。黃河更是華夏民族的母親,我們世世代代從沒有離開母親河,盡管母親今日有些蒼老,但詩人吉狄馬加筆下的母親永葆無與論比的美麗:“那是高原神圣的母性/你是原始的母親,曾經也是嬰兒/群山護衛的搖籃見證了你的成長/神授的史詩,手持法器的鑰匙/當你的秀發被黎明的風梳理/少女的身姿,牽引著眾神的雙目/那炫目的光芒讓矚望者失明/那是你的藍色時代,無與倫比的美/宣告了真理就是另一種虛幻的存在/如果真的不知道你的少女時代/我們,他們,那些尊稱你為母親的人/就不配獲得作為你后代子孫的資格/作為母親的形象,你一直就站在那里/如同一塊巨石,誰也不可以撼動……”對光明的禮贊,對生命創世的謠曲,在這里與母親的頌歌匯在一起。世界在所有的文明都與河流聯系在一起,但沒有哪一條河像黃河,養育了一個偉大的民族和偉大的文明,而且至今依然生機勃勃,生生不息:“我們和種子在春天許下的亮晶晶的心愿/終會在秋天純凈的高空看見果實的圖案/就在夜色來臨之前,無邊的倦意正在擴散/像回到欄圈的羊群,牛糞的火塘發出紅光/這是自由的小路,從帳房到黃泥小屋/石頭一樣的夢,爬上了高高的瞭望臺……”親愛的讀者朋友,讓我們沿著這樣的詩行,走近黃河,走向母親的懷抱。
長詩《大河》也是一曲文明的贊歌。有著史詩品格的《大河》,禮贊光明,歌唱生命,和母親。當母親把光明和生命賦與我們的同時,這個世界還有黑暗,災難,死亡與陰謀,因此,詩人在這里命定的使命,用詩句為那些創造歷史和捍衛光明的英雄們,寫下風暴般撼動人心的詩行:“舉起過正義的旗幟,掀起過憤怒的風暴/沒有這一切,豪放,悲涼,憂傷的歌謠/就不會把生和死的誓言擲入暗火/那些皮膚一樣的土墻倒塌了,新的土墻/又被另外的手壘起,祖先的精神不朽/穿過了千年還趕著牲口的旅人/見證了古老的死亡和并不新鮮的重生……”文明就這樣驕傲地在黃河的濤聲中站起來,用犁在土地上劃下的印痕,用劍在血泊中刻下的疆界,用筆在竹帛上凝固成文字的是志士仁人的血淚和汗……文明就這樣千回百轉地向前跋涉,像這條大河奔涌不息,黃水混濁卻永不斷流:“世上沒有哪一條被詩神擊中的河流/能像你一樣成為了一部詩歌的正典/你用詞語搭建的城池,至今也沒有對手”!啊,長詩《大河》是一部英雄詩篇,只是不再僅是獻給某一位英雄,而是獻給華夏各民族精英們共同開拓并且具有無限可能的文明!
長詩《大河》以昆侖之巔的視野,回溯了我們偉大文明的起源與發展。中國歷代上最杰出的詩人都自覺地走近這條大河,在所有詩人中,有一位成為這個文明的代言者,他就是李白。李白確定了他與這個文明的萬世契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啊,我們是上天的最好杰作!“奔流到海不復還”,啊,我們的命運在遠方,沒有回頭路,匯入大海,并成為大海!李白的大河,見證了這個偉大文明的黃金時代盛唐輝煌。黃河流到了今天,流到了詩人吉狄馬加的面前,也流到這個偉大文明復興的時代。當代杰出的詩人與千百年前的先賢,擔負同樣的使命,為偉大的華夏文明代言。在當今,我們的文明正匯入世界的大潮,進入世界并將影響著世界:“哦大河,你聽見過大海的呼喚嗎?/同樣,大海!你浩瀚,寬廣,無邊無際/自由的元素,就是你高貴的靈魂/作為正義的化身,捍衛生命和人的權利/我們的詩人才用不同的母語/毫不吝嗇地用詩歌贊頌你的光榮”。正是面對世界,面對無限廣闊的未來,詩人吉狄馬加,用與大海對話的方式,再一次成為這個文明的代言者。不忘源泉,不忘來路,不忘我們走過的千山萬水:“……當白色的桅桿如一面面旗幟,就像/成千上萬的海鷗在正午翻飛舞蹈的時候/哦大海!在這樣的時刻,多么重要!/你是不是也呼喚過那最初的一滴水/是不是也聽見了那天籟之樂的第一個音符/是不是也知道了創世者說出的第一個詞!”是啊,黃河之水天上來,請記住我們的來路和榮光!吉狄馬加正以他腳下的大涼山和昆侖山巔的高度,用這部長詩,把我們偉大的文明,我們的母親河告訴未來和世界:
哦大河,請充許我懷著最大的敬意
——把你早已聞名遐邇的名字
再一次深情地告訴這個世界:黃河!
2018年元月2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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