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17年12月讀后感
文/李海鵬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這一期的《詩刊》,是獨特的一期。因為是年末的緣故,無論上半月還是下半月,欄目都與平時有著很大不同。上半月是參加今年“青春詩會”詩人的專號,集中發表了他們的詩歌代表作、創作談、指導老師的推薦語,還有最后黃尚恩對這次“青春詩會”的總結與記錄。而下半月是對今年發表于各個刊物、媒介的詩歌佳作的集體性回顧,視野開闊,品味多元,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對本年度當代漢語新詩寫作實績的一次集中展現。這樣的呈現方式,實際上在《詩刊》這里已是自身傳統的一部分:“從2012年開始,《詩刊》下半月刊的12期作為該年度的新詩年選,固定下來。”上有“青春詩會”,下有年度詩選,正因為此,這一期《詩刊》格外具有收藏價值:不僅宜于集中欣賞,具有高密度的美學價值,而且對于詩歌研究者、批評者來說,也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
上半月的“青春詩會”專號里,參會詩人有馬驥文、飛廉、葉曉陽、莊凌、馬嘶等15位。迥異的詩歌面貌、寫作路徑和語言意識,讓我們辨認出15位飽滿鮮活、趨向成熟的現代主體。然而透過這些清晰的差異,我們又可以隱約感知到他們之間可以分享的共性,或許在這個意義上,他們構成了阿甘本所說的“同時代人”。比如對于當代生活日常性的關注與超越,對于詩歌與經驗之關系的思考,對于晦暗之當下的蘸取,對于詩歌時間與日常時間的錯位感,對于古典抒情資源與現代抒情經驗的整合、轉化之焦慮和探索等。可以說,15位年輕的寫作者,在共性與差異的張力之間,既展現了自身寫作的旺盛生命力和生長性,也昭示了新詩創作在年輕一代中間的種種可能,因此,這一期“青春詩會”專號,強勁地指向未來。
在他們中間,馬驥文的詩歌寫作呈現出宗教性高度。一個常識是,現代以后,藝術具有了取代宗教成為嶄新精神救贖方式的可能。成果豐碩之余,其內在缺陷也暴露無疑,并且在已然不短的現代書寫歷程中,被很多杰出的寫作者們所批判、反思、矯正。比如艾略特等。在這個意義上,馬驥文的詩歌獲得了成立的可能性和重要性。他將其穆斯林的整體性身份,整合進自己個體性的寫作之中,其結果,既不是以寫作來為自己的整體性做注腳,也不是以宗教性來為個體經驗做加持,而是營造出了新的詩學空間;其詩歌文本由此成為一個創造性的精神產物,昭示了詩歌之為主體,其內在的神圣性與神秘性,:“下午的陽光正照在他們的脊背上/顯示出某種神圣的流動/那些不容回辯的真實與細節/在你不斷熄滅的瞬間給予你支撐”,以及個體與總體混合莫辯的自信力:“你確信你將會在未來回到這一刻/回到這枚緊握的手掌/以及由它所創造的風景”。
飛廉的詩歌則呈現出濃郁的江南氣質。江南,雖然構不成宗教性的高度,但是在中國的寫作史中,無論古今,都是成果豐贍、面目清晰的傳統力量。飛廉居于江南,詩歌中清晰可見江南傳統的底色,他以數量可觀的江南風物、人物入詩,便是有力的證明。然而在當代新詩中間,江南詩歌雖然成就顯著,但無疑也具有公認的豐腴過甚、詩風綿軟、自憐自戀、不擅節制的內在缺陷和危險,它就像哈姆雷特父親的幽靈,籠罩著每一代江南詩人,讓他們努力去對話和擺脫。在飛廉這里,我們欣喜地看到一個“節制的江南”。很清晰,飛廉的語言是內斂的,是減法的,不是無節制地滋生和蔓延,讀他的詩,總有種越讀越少的印象,一首詩讀到最后,消失的是語言和容量,留下的是詩的質地和感覺;而且,江南在飛廉這里不僅有逸樂,更有峻急,有歷史的焦慮,事實上,這是對江南傳統中重要一部分的呼應和重現,因為,江南不僅有“商女不知亡國恨”,更有“古今興亡多少事”:“南宋迄今,鳳凰山/落寞了八百年/這里,荒草終日冥想/預見了辛亥革命。”
莊凌的詩質樸、溫和,少言寡語,也不見堆砌和修飾,有口語詩的味道,但又少有口語詩的流俗和荒嬉,有著女子內在的美感和思量,在她最好的詩里,我們既能看到人生的晦暗和焦慮,又能看到,這種感覺的傳達可以如何實現內斂清秀與直率質樸的統一,就像她筆下那株滴水觀音:“我早己習慣了顛沛流離的行程/可它在我的懷里/多么羞怯,多么芳香。”
如果說上半月的專號指向未來,那么下半月的詩歌年選,則是對過往的回顧。其選擇范圍囊括了幾乎所有重要的文學刊物,有《星星》《江南詩》《揚子江》《詩林》等專業性詩歌刊物,也有《人民文學》《十月》等綜合性文學刊物,還把觸手伸到了《讀詩》《草堂》《詩建設》等所謂民刊之中。這展現了《詩刊》作為中國老牌詩歌刊物的雄心和行動力,其目的,是希望當下的優秀詩歌能被充分發現,并經由這一優良的平臺而得到廣泛的傳播和閱讀,誠如《前面的話》所云:“如果若干年后,人們回顧這一時期的詩歌,發現大多數膾炙人口的作品都曾以各種方式出現在《詩刊》上,便是我們最大的欣慰和收獲了。”
在下半月刊中,有一首詩尤其吸引我,它放在這本年選中間,如此獨特。這便是胡續冬的《清晨的榮耀》。這首詩的緣起是詩人與女兒的日常相處經驗,而在他的處理中,則實現了游牧學與育兒經的美妙結合,兒童可愛的言語,動漫的魔力,如何指向北方的游牧和清晨的榮耀?讀罷這首詩,我們便有些許答案。這首詩在風格上有胡氏招牌的“胡話風”,這有西方所謂輕體詩(light verse)的味道,它始于童趣:“每天起床以后/她都會說:我們去摘牽Benny花吧”,然而結束于某種宏大敘事:“仲秋的太陽遞給每朵牽牛花一把金刀/我這才想起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清晨的榮耀”,盡管如此,我仍然不認為這首詩的詩意指向,其“榮耀”,是宏大之物,毋寧說,“榮耀”作為這首詩的詩眼,實際上是一位父親對自己女兒無限愛意的命名。“金刀”的比喻如此美妙,而據我所知,“刀”正是詩人女兒的乳名。
以上便是這一期《詩刊》留給我的深刻印象。《詩刊》作為中國詩歌重要引領者的地位和能力由此清晰可見。它老牌但不老氣,對當代中國的詩歌場域保持著深度的介入和支持,并因此彰顯了自身的活力。十二月的《詩刊》,讀罷掩卷,細細回顧其中的每一行,都彰顯了《詩刊》希望借這兩本專號總結過去、展望未來的努力和意念。在詞語中遨游的人,想必都明白此中的深意。我不由得想起馬雁的一句詩,作為這篇讀后感的結尾:“發明詞語者,發明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