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主講人：哈佛大學訪問學者 楊鵬

人們常提起“蚩尤”，蚩尤是誰呢？

蚩尤是傳說中的中國遠古部落首領，在涿鹿之戰中與黃帝交戰。蚩尤是苗族傳說中的遠祖之一。要想進一步了解蚩尤，或許我們可以從歷史圖片、傳說、歷史典籍中勾畫出他的輪廓。

蚩尤苗民為祭司氏族，開創立法

《管子》中記載說：“昔者黃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蚩尤明天道，故使為當時。”意思是：黃帝勝利后，在天下治理中繼續重用蚩尤氏族成員，所以就懂得了天道。因為蚩尤氏族懂得天道，所以負責歷法制定。

為什么蚩尤氏族被黃帝打敗后仍被黃帝重用呢？主要原因是蚩尤氏族為天道氏族、神職氏族，負責宗教組織。這在上古社會中，是一個重要的世襲階層。要知道，在上古時期，歷法制定不僅是統治者的核心任務，也是統治合法性的來源。而立法需要通過觀察天象的運行來制定。這種 “觀象授時”的工作，需要世家知識傳承，因此被上古祭司氏族世襲壟斷。

古籍中記載的與蚩尤有關的描述中，有與宗教祭祀及歷法有關的。《山海經》中記載，蚩尤、黃帝作戰時，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這是對祭司能呼風喚雨的描寫。

苗族祭祀蚩尤先祖，是苗族的民族共同記憶。在苗族古歌及傳說中，有不少關于蚩尤的說法。蚩尤與苗民的聯系，最早出現在《尚書》中。書中說：“苗民弗用靈，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意思是：苗民不再用“靈”制定刑法，制定了五種虐刑稱為法。這是為什么呢？人類學研究告訴我們，上古社會一個重要轉型，是從神判轉向人法。蚩尤苗民本是祭司氏族，是“神判”傳統繼承者，但他們卻改革神判傳統，制定人為刑法，這對維護傳統的反對者來說，是不順從上帝神法的表現。

《尚書》中是用“上帝不蠲（juān），降咎于苗”來解釋了苗民為何受難。三苗為上帝天靈的祭司，執法時卻“不用靈”，上帝對苗民的罰懲就要超過對一般人的懲罰，要承擔天下人的災難與不祥。

蚩尤苗民氏族負責司法及社會救濟

祭司有幾大職能：負責祭祀神靈、裁決案件、照顧鰥寡孤獨、傳承氣候地理醫藥等知識，戰時還負責戰爭組織動員。按這樣的視角去分析古代經典對蚩尤氏的描寫，蚩尤氏屬于祭司氏族。《尚書》中對苗民的指責，主要是苗民不遵天靈、選擇法官不當、案件裁決不公、殺戮無辜、不關愛鰥寡之人，百姓向上帝申訴，于是上帝降災懲罰苗民。從這些指責中，我們可以看出苗民的職務特征。

支持苗民祭司氏族和反對苗民祭司氏族的人，在上古時期曾有一場持久的戰爭。這場戰爭以祭司氏族的失敗和南下為結果，這對中國文化的形成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中國形成了以黃河流域、王權為中心的中原文化圈，祭權逐漸被邊緣化。蚩尤是神職氏族的武裝集團，從此中原王權對宗教與武裝的結合十分忌憚。

蚩尤是冶金和金屬兵器開創者

中國史籍中關于蚩尤開創冶金的記載很多。《管子》中記載：兩次火山爆發，蚩尤利用流出的銅制成青銅兵器，先后兼并了二十九個諸侯國。祭司氏族掌握了冶金技術，制作金屬兵器，對內掌握了王權、對外推動兼并戰爭。以祭權為中心，宗教與軍事技術合一、祭權與軍權合一。這樣的組合，蚩尤是一個開端。

《吳越春秋》上說，“黃帝以玉為兵”，這是說黃帝部落還沒有進入青銅時代，而蚩尤氏族則已開始了青銅萌芽。黃帝戰勝蚩尤，雖然是技術、文化上相對落后的部族戰勝了技術、文化上相對先進的部族，但是蚩尤三苗的天道知識及冶金技術，融入了中華文明之中。

蚩尤死后復活為戰神

《龍魚河圖》記載，蚩尤死后，上帝讓蚩尤主兵，以制八門。天下重新擾亂，黃帝畫蚩尤像以威鎮下，八方服從。在中國古代天文觀察中，將一種慧星稱為“蚩尤旗”，認為只要它出現在夜空，則“王者征伐四方”。

蚩尤是戰敗者，為什么會升格為戰神，這樣的歷史敘事的轉換，是怎么發生的？為什么秦始皇和漢高祖如此崇拜和祭祀的蚩尤，在后來的文化變遷中，其形象會日趨下降為邪惡呢？

《黃帝四經》中寫道，黃帝把蚩尤做成干尸箭靶讓人射箭，用他的頭發裝飾旗幟，將他的胃充成球讓人來踢，把他的骨頭剁碎摻在菜里讓天下人吃等等。專家論證《黃帝四經》出于戰國，但這樣的細節描述會在崇拜祭祀蚩尤的秦始皇和劉邦之前嗎？秦始皇、劉邦知道蚩尤如此慘死的細節后還會繼續崇拜、祭祀這樣的失敗者嗎？很顯然，《黃帝四經》中這樣的描寫，不是秦始皇、劉邦心中的蚩尤形象。從《黃帝四經》中的描述，可以看出作者對蚩尤似乎有極深的仇恨。正是在這樣的敘事中，劉邦以后，蚩尤形象開始不斷被妖魔化。

這種妖魔化的過程，是一種歷史敘事的主觀構建，對蚩尤后裔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壓迫，會使他們遺忘蚩尤氏族是天道之族，是中華祭司之族，是中華民族最早的立法者，是最早的冶金開創者，是中華民族血脈的重要來源，是中華文明的重要創建者。更重要的是，蚩尤受上天懲罰但也為上天所愛，上天因其違背天靈而懲罰他，也因他是祭司血脈而使他死而復活。上天讓他體會到戰爭之苦難，再選他輔佐上天來治理天下的戰事。

上天似乎借蚩尤的命運傳達一個信息，如果偏離對上天的信仰和順從，如果喜好法的嚴酷和戰爭的血腥，那就是苦難之源。明白此理，敬天行道，堅守信仰與愛，祭司之族會死而復活、重獲新生、再入輝煌。

（本文為楊鵬2017年1月2日在三苗網舉辦的“第二屆互聯網與苗族”高峰論壇上的演講，內容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