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在雪原流淌 ——兒童文學的文化與遠方
將近40年前的一個冬天,可能是寒假的第一天,一個少年把自己丟進蒼茫的大平原。他并非漫無目的,而是沿著一條結冰的河往東南走。這條冰河連接著遠方的山巒,山下是少年的樂園。
這個獨自在原野中旅行的少年就是我。
我在原野上緩慢前行。入冬后幾場大規模的降雪給大地披上新裝,平原變雪原,山巒變雪山。這片雪原可能是從天而降,中間零零星星藏著一座又一座村落,無一例外都是星辰的名字。我從“太陽”出發,一個小時后才到達“月亮”。因為我脫離冰河上岸,在“日月”耽擱了將近半小時。我干什么去了呢?我拜訪了我的同桌。她是一個女生,名字叫馬玉杰。聽聽這個名字多普通,可是我當時認為那是一個美的符號。她的奶奶是當地有名的薩滿,曾經從“日月”來“太陽”治好了我表哥的怪病,這讓我對她全家都充滿了神秘感和好感。我和馬玉杰的對話不記得了,我只記得一個細節——把一張紫色的五角鈔票送給她。她問我為什么要送錢。我說本來要給她買個禮物送給她,沒買到滿意的,就直接送錢了。用現在流行的話說就是我把送她的禮物“變現”了。馬玉杰不停追問我送錢的理由,否則就不接受這份饋贈。我實在說不出什么理由,便說反正這筆巨款是你的了,你也不要過意不去,每天對我笑笑就行了。你們看,我小時候都干了些什么,我居然向一個女孩子花錢買笑。我顯得太低俗了。
走過“月亮”時,我還想著“日月”的女生。這樣牽牽絆絆地走著,轉眼便把“五星”丟在了身后。這時,雪原鋪到了山巒下面。冰河也在這里彎曲不前,冰河的源頭好像到了。我嗖地飛進山下的小鎮。我的星際旅行結束了,終點就是我姥姥家。
小鎮在冰河的上游,山巒的腳下。小鎮是我童年的精神寶庫。
馬玉杰的奶奶當年也曾經蒞臨過姥姥家隔壁的院子。我擠在人群后面什么也看不見,可是腰鈴發出的零碎響聲弄得我魂飛魄散,連續幾天都迷迷瞪瞪的。就算現在說到這個話題,我還是被那種神秘的宗教氣息籠罩。薩滿,一個古老的宗教,一度長期盛行于北方原野,影響著人們的宇宙觀、價值觀。人們篤信心靈感應、萬物有靈,連一棵年代久遠的大柳樹都被人們視為“神樹”加以供奉。狐貍和黃鼠狼也被人敬畏,以精神庇護者的身份招搖過市無人敢管。漫長的冬季,雪原上的人們祈福于它們,期冀來年雪化春來、一切順意。我就在這樣的氛圍里長大,并逐漸建立起對世界對萬物的看法。所以在我的小說里常有幻想成分。這不是學來的,與蒲松齡沒有關系,與馬爾克斯也沒有關系。
9歲那年,一個壞消息從冰河上游的小鎮傳來——我25歲的大舅死于腎小球腎炎。這個壞消息讓我和母親悲傷多年。母親那時候在一所中學任教,有一天我看見她拎著教案在教室外面的一個角落流淚,擦干眼淚后再走進教室朗讀詩文。她的聲音清亮悅耳,當她讀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時,我也哭了。那段時間,我時常怪罪馬玉杰的奶奶——我舅舅病倒時你在哪里?你都做過些什么呢?你不是包治百病嗎?從那年開始,我的美學世界里多了死亡和哀傷,并且發展成為一個基調。
故事講完了。它們好像不是完整的故事,只是一些記憶的碎片,是雪原上面殘留的文化碎片。
太陽、月亮、日月、五星……從星際墜落在雪原。雪原上面還有一個渺小的我。我不是一般的我,我是來自星星的我 。除了散落的星辰,還有一條銀白的冰河在雪原流淌。冰河起于長白山的一道余脈,止于遠方的地平線。跟隨冰河流淌的還有少年的腳步,還有生與死的悲愴、原始宗教的神秘氣息 。
生活在別處,文化在遠方。我偏居東北,多年來在雪原上緩慢挪動腳步,靠的是雪原與冰河給我的力量。 這個力量就是文化自信,它根植于一片土地,根植于一個獨特的文化。上個月,大批候鳥從遙遠的南方——福建、江蘇回到東北故鄉,其中也有從湖南回來的大雁。它們如何導航回到遙遠的東北故鄉,至今還沒有一個科學定論。我認為引導它們回歸的是鄉愁。它們撤離時一定見識過東北秋天的絢爛,這些風景便成為鄉愁。留下越冬的鳥則沿著彎曲的冰河在雪原上空飛來飛去。它們的食物就埋在雪地下面。它們的飛行并不完全為了食物,因為風景。這片大地上的冬日勝景足以令它們樂此不疲。如果它們繼續飛下去,向東是大片的森林,向北則是無邊的沙地和草原。這些足以慰藉雪原寒冬中的饑餓與寂寞了。
我是一只固執的留鳥,饑餓忍受了,寒冷忍受了。只因為留在這里才有力量。我堅守的這塊土地不在世界的中心,然而沒有這塊土地世界不會精彩。
(2017年4月5日 在長沙?中國兒童文學原創論壇上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