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內總管”梁金生:我在故宮管文物
梁金生對故宮里的文物,有種難以割舍的情感。“鉆進去,就像跟不同時期的歷史對話。”
退休后,梁金生的工作相對簡單。更多時候,他拿著一柄放大鏡,趴在辦公桌上“翻舊賬”。
梁金生的黑色捷安特自行車從2003年騎到現在,曬成了灰色。他每天騎自行車上班,38年里換了5輛自行車。
梁金生69歲,穿黑色改良中山裝外套,戴一副方正的銀邊眼鏡,鬢角的白發微卷,又從鏡腿兒下鉆出來。
他每天騎自行車上班,兩點一線,38年里搬了2次家,換了5輛自行車。
“不喜歡跟人擠公交,一堵車他就急。”都是退了休的人,梁金生有一種妻子蘇劍始終理解不了的急迫感,“他恨不得每天一出門,就能立馬坐在故宮那間辦公室里。”
他的生活軌道在文物和歷史里穿梭。如果不是最近火爆的電視節目,幾乎和喧囂的現代生活沒有交集。
“我們一家五代人都在故宮工作,要論工作時長,除了皇帝,沒有比我們更久的了。”10月,在浙江衛視一檔節目里,他一句話逗樂了臺下的觀眾。到了歲末12月,綜藝節目《國家寶藏》播出,年輕人看了他家的故事,在微博上刷屏:“看哭了!”
退休前,梁金生是故宮博物院文物管理處主任。他主持完成了故宮歷史上最徹底的一次文物清理,180多萬件文物,精確到個位。故宮人叫他“大內總管”。
38年“翻舊賬”
從故宮東華門往里走,穿過三座門,就到了紫禁城原來的會典館,這就是梁金生的辦公室。
綜藝節目的播出吸引了記者和老友的拜訪。“梁老,您今天的點擊量挺高啊!”東華門的保安見記者來訪,在電話里逗樂兒,“平時,沒什么人,這兩天來的可不少。”
梁金生的工作并不像電視上展現得那么“波瀾起伏”。更多時候,他拿著一柄碗口大的放大鏡,趴在辦公桌上“翻舊賬”。
梁金生最寶貝的東西是幾本民國時期的油印目錄,因為常翻,書頁油黃、破損,露出白色的裝訂線。陪伴他的還有一件舊物——一只生銹的藍條鐵皮暖水瓶。
“梁老,這幾件東西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一位同事拿著賬本跑來咨詢。“這應該是建南京長江大橋時候挖到的。”他摘下老花鏡,湊上前看了一眼,又把眼鏡戴上,語氣肯定。
梁金生在故宮38年,主要干一件事,管賬。
從辦公室出門往西走,不遠處就是文淵閣。梁金生的爺爺梁廷煒當年在文淵閣保管《四庫全書》。再往前推,他的曾祖父和高祖父都是清宮如意館的畫師。
他父親梁匡忠,則在17歲時就進入故宮,干了一輩子文物保管,2002年退休。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梁廷煒和梁匡忠參與護送故宮文物南遷躲避戰亂。1949年,梁廷煒又運送部分文物去了臺灣,梁匡忠留在南京。“原以為跟以往每次遷移一樣”,不想,家人分隔兩岸。
紫禁城運出的13491箱文物一分為三——南京、北京、臺灣,“三個地方的箱子數加起來,最后對不上。”梁金生說,由于歷史原因,很多東西無從查找。
點查和征集文物,像等待家人團聚一樣,成了父親梁匡忠和梁金生最重要的工作。
清宮里的遺存按不同時期被編上了不同的編號。梁金生需要一件件核查,還要把不同編號的文物進行考證、理順。
1993年,他在臺北故宮,隔著玻璃柜,第一次看見了那些被爺爺護送的文物。鎮館之寶翠玉白菜,編號是“歲四零八之一”。
當年,把溥儀趕出皇宮后,清室善后委員會以《千字文》順序給故宮文物編號。他按照賬本查找:“歲”字號的文物,來自永和宮、同順齋、總務處、坤寧宮和冬暖閣。
“一件件核查,挺難的,但是鉆進去,就像跟不同時期的歷史對話。”從2003年到2010年,他主持了故宮第五次文物清理工作,鉚足了勁兒“想給故宮做一本清清爽爽的文物賬”。
這7年時間,梁金生晚上做夢會夢見賬本。“夢見賬上對不上的東西,在夢里知道從哪里著手去查。”
王碩協助梁金生管理賬目,剛入宮那兩年,她覺得梁金生挺嚴厲的。“七年文物清理,一百八十多萬件東西,一件一件去找,每個數字一點一點算出來。”
20萬字的乾隆大藏經,以前不算文物,清理時列入了文物。清宮的鋪墊、帷幔等生活用具,也列入文物,“該修復修復,該除塵除塵”。
還有一些工作讓他掛心。
“比如說,賬上有個東西,附屬有一個囊匣,或者錦盒,實際上庫房報告沒有,我就需要把總賬上的附件去掉。反之也一樣。”梁金生說,這些工作外人看不到,不做完,歷年積累的問題會越來越多。
2010年,歷時7年的文物清理結束,他寫了10萬多字的驗收報告。
“清理解決了一部分歷史遺留問題,還有一部分沒解決。”總結會上,院里給他頒發了首個特殊貢獻獎,可他不甘心。
六十多歲的他沒忍住,做報告時哭了一場。
眼下,梁金生正在核對的是《故宮已佚書籍書畫目錄四種》。這本書從故宮保管部的老人手里傳下來,記載的是溥儀通過溥杰偷出清宮的書籍和書畫。
“只要系統里有,就說明當年失散的東西已經找回來了。”他專門選了一根大紅色的鉛筆,找到的文物,會在目錄的名字上畫一個紅圈。書里記載了兩千來件文物,畫圈的不到兩百件。9月核對完一遍,反過頭又開始復核。
他用右手食指在鍵盤上敲敲打打,低頭核對書上的名字時,得把眼鏡摘了,或者得端起放大鏡。初冬的午后,陽光灑在文淵閣綠色的琉璃瓦沿上,灰喜鵲在門前的古槐上嘰嘰喳喳。
“故宮的墻,厚”
在事業的選擇上,梁金生絕對算不上“隨遇而安”。
他出生在南遷的路上。父親梁匡忠為了紀念戰爭里的漂泊歲月,依照遷移的地點為5個孩子取了名字。他出生在文物返運南京的路上,因南京舊稱金陵,他便叫“金生”。
那個年代,爺爺梁廷煒去臺灣的經歷,被認定為“盜竊國家文物罪”,梁家人被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招工,不要我;招生,不要我;基干民兵,也不要我。”1968年,他在內蒙古插隊。五個人申請入黨,只有他識字,申請書都是他代寫的,最后只有他沒入黨,理由是“海外關系不好調查”。
他成了既不是“紅五類”也不是“黑五類”的“另類”。
當1979年大批知青開始返城時,“大家都在討論,只要回北京,淘大糞、掃大街都行,”梁金生的妻子蘇劍記得,“唯獨他始終不吱聲。”那時,同為北京知青的蘇劍和他結婚不久,他給不滿一歲的兒子取了“駿馬”的駿字,打算扎根在草原。
牧場的場長信任梁金生,推薦他在當地小學教書。知青返城時,他幫“從不求人”的梁金生辦下了回城指標。“為了孩子,也得回北京。”場長勸他。
梁金生想,“要回北京,就一定要回故宮。”他從小吃故宮的飯,在宮里逮蛐蛐。小學時,勤工儉學,在延禧宮的庫房門前拔一暑假草,等到開學,學費就有了。
除了感情因素,故宮也是特殊年代里的港灣。
“故宮最了解我們家,我到社會上,人家說‘他們家海外有人’,但是故宮不會。它最知道文物南遷是怎么回事。”故宮保護過父親,他心里想的是,只要進故宮,讓我干什么都行。
1979年,31歲的梁金生因為年齡超標,考進了故宮唯一招收30歲以上員工的工程隊。
在工程隊,他和泥、搬磚,當壯工。
那時候一群工人光著膀子,下身穿藍色勞動布的工褲,腳踩綠色解放鞋。“藍褲子”和“解放鞋”在腳手架上來回跑,外國人咔嚓咔嚓在下面摁快門。一堆工友樂:“誒,今兒(照片)又出國了啊!”
他在午門前墁過地——撒一層土,工工整整鋪上磚。城墻上也有他的影子,荒草拔了,從北往南鋪上新磚。
干了5年泥瓦匠,身體開始吃不消時,他調到了保管部。時光交疊,保管部是梁金生的爺爺和父親都曾供職過的地方,主要管理庫房和賬目。
在那些層級分明的文檔里,有一個文件夾叫“梁氏家族”。梁金生建了個二級文件夾,叫“傳家寶”,里面存著從不同渠道得來的家族資料——有南遷之前爺爺整理文物的照片,也有曾祖父和高祖父的畫作。
退休返聘后,故宮沒人給他記考勤。14年前買來那輛黑色捷安特還是每天7點從家出發,1個小時后,吱呀一聲,辦公室的門被如約推開。
2008年,剛退休那會兒,返聘費每個月給980塊錢。外面有人高薪挖他:“就給九百多你也干啊?!”他笑呵呵拒絕,“我樂意啊!”登門的記者好奇,“外面變化這么大,您就沒想過改變一下?”
“故宮的墻,厚。”他嘿嘿笑,又欠身補充說,“隨遇而安。”
“倚老賣老”
“老爺子最經典的是他的工作日志。”在王碩印象中,從1985年開始,梁金生開始寫工作日志,到現在,巴掌大小的牛皮紙筆記本,摞起來已經是幾座小山。
在同事眼里,梁金生是故宮的一個支柱,“所有經他手的事兒,都有詳細的記錄。”
有一次,梁金生跟美國人談判,對方一定要(借)乾隆大閱圖。
“不行,乾隆大閱圖去年出國,今年剛回來,絕對不能給你們(展覽)。”僵持不下時,美國來的同行在院子里跟故宮的外事“吐槽”:你們這個梁先生怎么這么死板?
2005年,在梁金生的提議下,故宮通過了《關于文物保管的規章制度》。
他最有成就感的,是把文物的休眠制度,寫了進去。按照制度要求,凡是從庫房里拿出來的‘一級品’文物,展出結束后必須休眠3年,3年內不得再出庫。
“畫卷打開,再卷上,連續見光,”梁金生皺著眉頭,抖抖雙手,“它承受不了。”
上世紀90年代,一家文物單位曾向故宮借過一批文物用于展覽。2004年,梁金生去看文物的情況。進去一看,“我都不認識了。”妃子們穿的彩色花盆底兒鞋,(曬)成白色了。慈禧給狗做的狗衣,也成了白色了。讓文物休眠,成了他力推的一項制度。
退休前,故宮開始做藏品的數字化。“他好像覺得重任在肩,一夜之間學會了用電腦。”王碩說。60多歲的人,不會背五筆口訣,拼音沒學過,學的是注音字母,“只能一邊查字典一遍打字,典型的一指禪”。
他不僅學會了打字,還跟中科院合作,幫故宮開發了一套文物查詢系統。
推著他往前走的,很多都是故宮外的普通人。
1985年,民國時天津第一名醫陸觀虎的外孫潘大衛,找到梁金生,“要捐給故宮一對兒琺瑯冰箱”。冰箱是故宮里流出的,陸觀虎疼愛有加,天天用核桃油擦拭。“文革”結束后,潘大衛想讓冰箱物歸原主。
“我們要給他一萬塊錢作為獎金,”梁金生回憶,潘大衛聽見就蹦起來擺手:“不要,絕對不要,就寫一個市民捐贈,名字都不要寫。”
也是在1985年,河南農民何剛,把在自家院子里挖出的一缸銀器,全部捐給了故宮。當時文物販子扛著一麻袋錢去找何剛,他覺得“東西是國家的,得給國家”。
“他們覺得故宮是那些寶貝最好的歸宿,境界是這種的。”他把手向胸前抬了抬。
在賬本里埋頭久了,對領導他也會“唱反調”。
有一年,某部委到故宮來,要給可移動文物定價,“國家應該掌握一個博物館藏品的價值”。
“我說定不了,定了沒意義。”他給領導舉例子,“齊白石一個扇子,1952年買的,花了15塊錢,寫上15塊,能代表什么呢?文物是無價的。”
會議開了兩天,梁金生犟了兩天,最后沒辦。“調查文物的傷況,可以對決策者起到參考作用的工作,應該做。上面為了完成任務要做的工作,不能做。”他心里有條原則,為了這個,他不怕別人說他“倚老賣老”。
“他像一塊板子,就釘在那兒了”
2016年,梁金生的生活有一點變化,春節時搬到雙井跟兒子梁駿一起住。
搬完家,他一直轉不過神兒來。
梁駿印象里,父親一年四季都是襯衣、西褲。“給他買牛仔褲、沖鋒衣,不穿;買旅游鞋,不穿。皮鞋只穿一雙,穿壞了,把鞋扔那兒,穿上新的回去。”有一年一氣兒給他買了三雙皮鞋,老爺子還是只穿一雙,穿壞了再穿新的。
“他活在自己的一套規則里,夸張點說,煙灰缸換了地方,可能都得急。”在家人看來,梁金生古板。
黑色的捷安特從2003年騎到現在,曬成了灰色。海綿的座套磨破了,露出黑色的車座,梁金生有點愁,路邊慢慢沒了修車店,找不到人修。
梁駿開了旅行公司,老伴兒蘇劍愛熱鬧,退休之后,不存錢,全世界旅游。
梁金生只和她出去過一次,“有蘇聯情結,只俄羅斯那趟去了”。更多時候,在蘇劍眼里,他像一塊板子,“擱到故宮這一個地方兒,就釘在那兒了”,拉不動。
梁金生對故宮以外的世界沒有很大的熱情,除了涮羊肉和炒肝兒,他唯一的愛好是看體育節目。足球、籃球、斯諾克……“比賽和文物一樣,不是瞎編的,都是實實在在的。”
1994年,梁駿買了輛車。過了小半年,梁金生問他,“你這管誰借的車啊,該還人家還人家啊。”梁駿哭笑不得,“對房子、車這些東西,他不費腦子”。
故宮80年代開始征集文物,財務處買文物就認梁金生一支筆。院里有人說,“老梁這是個肥差”。梁金生聽了笑笑,文物的事兒,“一跟錢沾邊兒,我就不愿意。”往口袋里塞信封兒的事不少,他的處置辦法是“誰要給塞錢,馬上就跟別人嚷嚷,對方聽了就不敢再送。”
除了故宮,梁金生最愿意呆的地方是當年下鄉的扎魯特旗。他的電腦桌面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原,那是最近回內蒙古時拍的。
從結婚到現在,蘇劍見梁金生哭過兩次。“一次是1976年毛主席逝世,一次是2006年內蒙古牧場的老場長去世。”
那是半輩子里梁金生情緒最激烈的一次。他在老場長的家里“號啕大哭”,蘇劍勸他,“你這么哭,讓人家子女怎么辦?”這才勸下來。
梁金生有個心結,也是梁家人的心結——分散在北京、南京、臺灣的文物能夠真正聚一次首。
年輕時,梁駿不理解,“在我看來,存在哪里都一樣,文物是全人類的財富。”后來聽父親念叨多了,他開始明白,“對他來說,迎文物回家,就相當于等親人團聚。”
聊起一家五代的經歷,梁駿說,“一輩子就干這一件事,對我來說,會讓我非常抓狂。”他生在70年代末,趕上經濟飛速發展的年代,喜歡嘗試新鮮事物。
爺爺梁匡忠給梁駿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關于工齡。“他生前一直抱怨,1949年之前,他在故宮工作的十幾年,國家沒給他算工齡。”梁駿說,“在爺爺心里,故宮是1925年成立的,他是給故宮工作,中國人的故宮。”
父親梁金生讓他印象最深的記憶有兩段。
5歲時,他違反父親的規定,爬上了姥姥家的房頂。那是唯一一次被父親打,另一段記憶和梁金生的自行車有關。剛上小學時,父親騎著自行車去學校接他,從北新橋騎回北京工體的家。一路上,書卷氣的父親教他背誦的是四言樂府詩《龜雖壽》。
他至今仍能誦讀:神龜雖壽,猶有竟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采寫/ 李興麗 攝影/王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