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谷銀山》:家園的重建與堅守
繼“農村三部曲”之后,關仁山又推出了他的最新長篇《金谷銀山》(作家出版社2017年10月版)。小說以最大的熱情、最樸實的筆觸,描摹了新型農民范少山帶領鄉親們艱苦創業的感人故事,從而譜寫了新時代的一闕“創業史詩”。難能可貴的是,通過這部新的創業故事,關仁山深刻反省了當下農村農業的發展前景,提出了家園的重建和堅守問題。
關仁山沒有回避當前農村存在的諸多問題:貧窮、閉塞、荒蕪、倫理失范、人心不古……他筆下的白羊峪就是其中的代表。這個燕山腳下只有17戶人家的自然村,近年來人們走的走,遷的遷,年輕人出外打工,剩下村里的老弱病殘無人看顧,呈現出一派荒蕪景象。最關鍵的還是村里沒有主心骨,村支書費大貴自顧自地搬下了山,住進城里的別墅,從而使基層組織紀律渙散,人心冷落,倫理崩坍。由于山太高,路難行——白羊峪自古只有一條路:鬼難登,空手上山還時常有人跌落深谷——上級組織決定讓白羊峪全部搬遷下山,而白羊峪人卻窮家難舍,不愿搬遷,就這樣不死不活地僵持著,幾乎毫無希望地茍延殘喘著。這是關仁山為主人公范少山設置的典型環境。家園將蕪,是放棄還是堅守?這成為擺在范少山面前的一道嚴峻的難題。
主人公范少山本是白羊峪的一個普通農民,5年前只身來到北京昌平以賣菜為生,家鄉的貧窮和妻子的背叛,使范少山漂泊的心始終找不到停歇的港灣。一次偶然回鄉,鄰居范德安在貧窮孤寂中的自殺事件令范少山的心靈受到強烈震撼,并從此萌生要回鄉帶領鄉親們創業擺脫貧困的念頭。放棄城里的生活回到農村,這是一種逆向的流動,不僅不合時宜,而且基本上是自找苦吃。況且,范少山在城里還認識了貴州姑娘閆杏兒,二人在城里打拼,肯定比在農村更具有優越性。然而,范少山為什么這樣義無反顧地回到鄉村呢?關仁山在此并沒有從觀念出發簡單地書寫范少山的迎難而上,像當年梁生寶那樣帶領鄉親們克服困難、艱苦創業的外在事跡,而是寫出了范少山的內心邏輯。范少山之所以代表了新型農民形象,是因為他已經不像梁生寶一樣,是封閉在土地上的老一代農民了。范少山由鄉村到城市,再由城市返歸鄉村,正是城鄉融合之后的結果。農民進城,作為改革開放后的一大新鮮事,極大地拓展了農民的眼界,也使城鄉的融匯成為可能。然而進城的農民工的身份卻是很尷尬的,他們似乎永遠也難于融入城市。范少山在城里賣菜為生,打拼5年,雖然可以賺到比農村多得多的金錢,但卻很難找到歸宿感,打工只能是一種暫時的無奈之舉:“范少山覺著自己個兒在北京就像一滴油花,漂在水面,看似光亮,卻總也溶不進水里。而一滴油花能做什么?反而將水弄臟了。范少山是個啥人?城里人認為他是鄉下人,鄉下人認為他是城里人。他就像畫好油彩扮上妝的演員,一登臺,卻被觀眾轟了下來。”范少山的歸宿在哪里?只能在白羊峪。這是范少山回歸鄉村的心理基礎,因而是令人信服的。而城市的生活經歷,又使范少山具備了一般農民所缺乏的市場眼光。范少山回歸白羊峪后所做的每一件事,無不顯露出他的商業考量,這顯然超越了梁生寶那一代農民。種金谷子,種金蘋果,發展綠色農業,鑿山修路,開發溶洞旅游……都是具有商業賣點的陽光項目。但范少山沒有僅僅考慮商業的收益,他還是有著遠大抱負和寬廣胸懷的白羊峪人。對故鄉的熱愛、對鄉親們的牽掛和對鄉村秩序衰敗的強烈憂慮,使他雄心勃勃地要重建家園,不僅經濟上讓農民富起來,而且更重要的是要讓鄉親們在精神上充實起來。
家園的重建和堅守,首要任務是脫貧。而想要讓所有的人脫貧,就要將他們先重新組織起來,走“集體”創業,共同富裕的道路。同樣是“集體”創業,共同富裕,范少山與梁生寶也大大地不同了。比起梁生寶,范少山的創業更具有復雜性和挑戰性。梁生寶在共和國初創時期的創業,盡管困難重重,但農村的形勢還是比較單純和明朗的,梁生寶按照黨指引的互助合作化方向前進就可以了;而范少山所面臨的具體形勢,則是在市場化全球化的沖擊下,農村傳統農業形態向城市現代工業形態轉型的大環境中,農村農業如何發展仍處在摸索階段。80年代實行的一家一戶的聯產承包模式已經不完全適合現今的農村農業發展,必須重新探索新的農業發展模式。范少山根據自己在城里經商的經驗,按照市場規律和生態理念,實行自愿入股的現代公司體制,使土地流轉起來,進而把農民組織起來,建立新的“合作化”模式,走新的“集體化”之路和綠色發展之路。這也許是農村未來發展的方向。以現代公司的運作模式,經營農業,將生產與銷售鏈接起來。女友杏兒在城里的營銷渠道,以及利用互聯網的操作方法,都顯示出范少山不凡的現代新型農民的特質。小說中大學生雷小軍回家鄉創業,在縣上成立了蔬菜協會,對農戶實行產、供、銷各個環節的服務且越做越大,其中也有范少山的影子,表現出關仁山對未來農村農業發展的理性思考。這表明,如今的農材已經同梁生寶時代的農材完全不同了,城市化的過程,并不是要消滅農業,而是要在城鄉一體化的總體格局中,要讓自給自足的傳統農業模式代之以真正市場化的現代農業模式。只有這樣,農村和農業才有活力,家園才能得以重建和堅守。
家園的重建與堅守,更深層次的還在于精神層面,向傳統吁求力量是范少山十分明確的追求。小說中反復出現的銀杏樹,以及對康熙親題古村訓的尋找,都是試圖實現傳統與現實無縫對接的努力。特別是對失傳谷種的尋找,使小說充滿了象征意味和傳奇色彩。金谷子曾經是白羊峪一帶的特產,早年間是皇宮里的貢品,可是“文革”期間,金谷子絕種了。范少山要重新找回金谷子種子,他從太行山老姑爺爺的墳墓中找出金谷子種子,難道不正是向傳統找尋力量和希望的象征嗎?家園重建與堅守的核心是要重建新的鄉村倫理秩序。鄉村倫理秩序在過去是由家族的親情紐帶來維系的。曾幾何時,家族倫理關系失去了約束力,子不孝,父不慈,兄不友,弟不恭,妯娌失和,婆媳反目。老德安的自殺,原因復雜,兒子不孝肯定是原因之一:“老德安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兒子,娶了媳婦,離開了白羊峪,就跟他一點兒牽扯都沒有了。”還有那坑蒙拐騙的,橫行霸道無法無天的。老德安的兒子范少軍,在南方打工常年不順,看到白羊峪變了樣,糾集一批人回鄉鬧事,又是糟蹋金蘋果,又是亂砍果樹,渾身戾氣,無賴流氓,妄圖以此橫霸一方。范少山果斷出擊,毅然報警,以法治的力量鎮住了這幫“渾不吝”。然而,口服不如心服,沒有心理上自覺歸化,鄉村倫理秩序是建立不起來的。范少山以德報怨,為這些回鄉的“搗亂分子”修房子,安排工作,以“村訓”教化迷途的游子,范少山以共產黨員的凜然正氣、寬廣的胸懷和無私的大愛,感化了范少軍等一批游子,他在新農村的建設中重建了新的鄉村倫理秩序。
《金谷銀山》在風格上詼諧輕松,大有趙樹理之遺風。以輕寫重,以實寫虛,是小說藝術中的重要手法。
所謂的以輕寫重,就是說關仁山所寫的題材是極為嚴肅和重大的,但關仁山卻以詼諧幽默的輕喜劇的方式來處理。小說中,余來鎖與田新倉對寡婦“白腿兒”的愛情以及爭風吃醋的描寫,常常令人忍俊不禁。范少山與閆杏兒、池春英、歐陽老師之間的愛情糾葛與誤會也都采用了這種方式。我在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常常猜想關仁山的寫作狀態,一定是很輕松愜意吧。關仁山完全放開了手腳,小說一氣呵成,文順氣暢,不枝不蔓。他把無盡的笑和歡樂連同思考一并留給了讀者。
所謂以實寫虛,是說關仁山在小說總體上是寫實的,但又在寫實之上氤氳著一層虛的光暈。這是《金谷銀山》不同于《麥河》與《日頭》的方面。小說基本圍繞范少山結構小說,但作品中出現的雷小軍、孫教授、歐陽老師、泰奶奶、范老井與狼群的故事,以及日本商人田中二喜等,又從虛的層面拓展了小說的時間與空間,從而使小說打通了歷史、現實與未來,連結了鄉村、城市乃至世界,小說圓潤飽滿,極富藝術感染力。
由此看來,《金谷銀山》也可以說是關仁山新的轉型之作。寫新人,寫英雄,寫家園的重建與堅守,以及以輕寫重、以實寫虛的藝術追求,表明關仁山已經攀登到了新的美學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