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文學要有新氣象新作為
李利芳,蘭州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國際兒童文學研究會(IRSCL)會員,中國作家協會兒童文學委員會委員,全國漢語國際教育專業學位研究生教育指導委員會委員。專業從事兒童文學研究20余年,為我國當前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界重要的新生代力量。
行 超:隨著曹文軒獲得國際兒童文學獎,中國當代兒童文學的現狀引起了各方的廣泛關注。近年來,兒童文學創作呈現井噴式發展,但是與此同時,中國兒童文學理論研究和批評卻一直沒有形成自己獨立的體系,關于這個問題,您怎么看?
李利芳:與兒童文學創作及出版的繁榮發展現狀相比,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研究狀況的確不盡如人意,體系性的基礎理論研究跟進與突破不夠,批評的跟蹤、分析總結、價值評判與引領作用發揮得不及時、不充分,積極的、活躍的理論批評研究生態沒有確立起來,不能全面深入地滿足繁榮的文學態勢提出的各種要求。兒童文學界對此的憂慮與呼喚已有多時,亟待獲得一種有效的解決辦法。但拋開這種面上的一般印象,如果去系統梳理、深入研究新世紀以來我國兒童文學理論批評取得的成果,又不能簡單地判定其“沒有形成自己獨立的體系”,因為這樣的判定可能是不嚴謹不全面的。我們對新時期、新世紀以來兒童文學學科建設成績的總結與研究一直不夠,對理論批評成果的彰顯、運用不重視,對大量散見的理論批評成果沒有做過全面的清理、細讀與分析,進而也就不能以問題意識統領剖析理論現象,集萃性地概括與呈現理論建設的具體業績。特別是,我們沒有素描出學人肖像與重要成果肖像,具體勾勒出理論發展的現狀,它可汲取、發揚、傳承的思想與精神資源。這些都是影響我們作出不全面判斷的根本原因。
而實際上,僅新世紀以來,從2000-2006年,兒童文學論著就有110種,發表研究論文與批評文章等約3800篇。我的一個碩士生曾初步統計,從1999年到2011年,以兒童文學為研究對象的博士學位論文就有88篇。我們對兒童文學學科史、學術史的研究現在的確還有很多工作需要做,王泉根、方衛平、朱自強等在這方面作了大量工作,現在還在繼續做。我們這一代年輕學者在這方面也有成績,但目前看更要擔當起重任。之前我的博士學位論文對我國現代發生期的兒童文學學科史有過研究成果,就是《中國發生期兒童文學理論本土化進程研究》,這幾年我在博士后研究報告的基礎上,正在完善《新時期兒童文學理論批評家個案研究》。這項研究就是對上世紀80年代以來兒童文學重要學人開展的個案式的獨立研究,分別去歸納他們個體的學術旨趣、思想脈絡、研究視野與方法、具體成績與貢獻,希望通過這一方式實現對新時期以來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發展成就一個角度的學術圖景繪制,以促進兒童文學學科的自覺反思與本土化認同。對兒童文學學科史的研究我會帶領著我的學生持續進行的。兒童文學界在這方面所做的基礎研究工作有助于我們學科“體系”面貌的明晰,這需要大家共同的努力。
行 超:您出生于上世紀70年代初,在當下中國兒童文學研究隊伍中應該算是青年學者。您認為中國兒童文學評論隊伍建設的現狀如何?
李利芳:是的,目前我們這一批青年學者都處于這個年齡段。今年1月,由中國兒童文學研究會牽頭召開了“中國兒童文學第五代學者論壇”,會議主題是“新時代兒童文學的課題”。這次會議將我們這一代學者推向了學術前臺,寄寓著第四代學者對我們殷切的學術期望與成長關懷。我覺得大會主題特別好,“新時代兒童文學的課題”正好映合了十九大報告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這一重要判斷。所以,我們這一代學者在新時代一定要有新氣象,更要有新作為。
目前看,當下構成兒童文學評論隊伍的力量是綜合多元的,勢頭比較好。有兒童文學界的資深學者、作家、出版人,他們一直在辛勤耕耘,面向動態發展的兒童文學現象發言評論,這是兒童文學界最好的傳統,兒童文學文類的特殊性就是讓從業者可以一直保持旺盛的激情與活力。更有年輕一代學者、評論家、作家、編輯、出版人的參與,這一批力量愈來愈發揮重要作用。兒童文學的一個顯著特征是它的跨學科屬性,它較一般意義上的“文學”更加突出了多學科交叉共融的特點,在最顯性的層面上,它與教育學、心理學、圖書館學、藝術學等都保持著非常密切的關系,更別說在更深層面與認知科學、哲學、美學、社會學、人類學、傳播學等更多學科的關聯。所以這就導致兒童文學評論隊伍人員身份的復雜性與綜合性,評論人員的不確定性,一方面使兒童文學評論陣地呈現出開放性與包容性,獲得了更廣泛層面的關注,充實了隊伍力量,特別是近年來隨著兒童閱讀推廣的不斷深入,更多評論力量進駐這個領域;另一方面也存在著評論隊伍專業化建設的問題,存在著加強評論的學術性、學理性、價值導向建設等方面的問題。從專業化建設的路徑看,目前對青年一代學者的隊伍集結還有很大空間,我們有一批新世紀以來培養的兒童文學博士,需要有更積極、活躍的平臺凝聚這批人員的力量,以更好加強評論隊伍建設。
行 超:近年來,您的研究目光主要集中在我國西部地區的兒童文學研究。這一區域并不是傳統的中國兒童文學重鎮,很多情況不被大多數人所了解。可否簡單介紹一下西部的兒童文學發展現狀?
李利芳:2008年我獲得了一項國家社科項目,題為《中國西部兒童文學研究》,2013年,我出版了《中國西部兒童文學作家論》。我在研究中界定的“中國西部兒童文學”是指發生發展于中國西部大地上的兒童文學活動。“中國西部”指云南、廣西、貴州、西藏、重慶、四川、陜西、甘肅、青海、寧夏、新疆、內蒙古等12個省區市。作為文學現象關注的中國西部兒童文學主要強調作家的“西部”身份及其對該身份所持有的文化自覺。
在兒童文學界有一個公認的事實是,我國兒童文學的地域發展是不平衡的。與東部相比,西部兒童文學整體上處于欠發達的位置。在整個西部地區內部,其發展狀況也呈現出不平衡的狀態。西南地區發展較為充分,而西北地區則薄弱一些。西部兒童文學的一些代表作家在全國很有影響力,如云南的普飛、吳然、喬傳藻、沈石溪,四川的劉興詩、邱易東、楊紅櫻、李開杰、馬及時,重慶的張繼樓、蒲華清、譚小喬、鐘代華,陜西的李鳳杰、王宜振、安武林,甘肅的趙燕翼、汪曉軍、高凱等。新生代西部兒童文學作家成長形勢喜人,如云南的余雷、湯萍、劉珈辰,廣西的王勇英,重慶的李姍姍,四川的麥子,寧夏的趙華,陜西的吳夢川、王曉一,甘肅的張琳、劉虎、趙劍云,新疆的劉乃亭,內蒙古的韓靜慧等。在第十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的18位獲獎作家中,麥子、王林柏、趙華3位來自西部。雖然整體比例低了一些,但還是代表了西部兒童文學的希望。而且有趣的是,18部作品中有2部是科幻文學,這2部全部由西部作家創作,就是王林柏的《拯救天才》和趙華的《大漠尋星人》。西部兒童文學在文體發展上很有特色,各文體呈現有機、均衡、不偏廢的狀態,在每一文體類型上都體現出了藝術高度的攀爬,形成了在全國有影響力的作家作品,這一現象很耐人尋味。
中國西部兒童文學是西部文化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反映、關注西部兒童生存狀況,凸顯西部兒童文化多樣性的關鍵形式,是凝練、再現、利用西部自然、歷史、文化、精神生態資源的重要藝術途徑之一。我的西部兒童文學研究立足“西部”與“童年”的詩學關聯而生成,致力于對西部兒童文學發展狀況作全局透視與整體把握,系統研究西部兒童文學的生態資源,厘清“西部兒童文學”中的“西部精神”,研究支撐西部兒童文學實踐的文學思想資源,對“西部與兒童”、“西部與童年想象”、“西部土地倫理與兒童文學”等命題作哲理性思辨研究,試圖建構出兒童文學美學、理論研究的一個重要視窗。這一成果也正在完善中。“一帶一路”建設為西部兒童文學的發展帶來了新的歷史機遇,我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它會迎來更加美好的明天。
行 超:您從事兒童文學研究近20年,可以說經歷了中國兒童文學發展的起伏過程,可否從您的觀察出發,簡單闡述一下這20年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概況?
李利芳:我是從1995年的冬季開始關注兒童文學的,那時我是一個大四本科畢業生,在做本科畢業論文的過程中很偶然地與兒童文學相遇,很快接觸到我國兒童文學研究最前沿的狀況,開始關注閱讀王泉根、吳其南、孫建江、班馬、湯銳、方衛平這一代學者的著述,了解到兒童文學自新時期以來的發展思潮、重要作家作品,我的碩士學位論文做的就是新時期以來的童話研究。我是直接在第四代學人的精神引領下成長起來的,我感念這種學術哺育,所以現在致力于對他們的系統研究。
從我個人進入我國兒童文學領域20多年的體會感受看,我國兒童文學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至新世紀以來經歷了三個各具時代特征、又內在緊密關聯的發展階段,80年代主要指向價值觀念的重建、變革,找回“兒童文學”自己,并確立嶄新的兒童觀與兒童文學觀。因此,這一時期美學探索多,創作思潮特征鮮明、新貌迭出,理論批評語境活躍、話語豐富,可以說,這一時期的探索為當下兒童文學的繁榮發展奠定了堅實的思想基礎;90年代兒童文學的主音是積聚與沉潛,屬于過渡中的發展,既承接80年代的喧嘩與躁動,又醞釀新世紀市場化背景下的新圖。這一時期兒童文學多元化的社會文化內涵被打開,特別在90年代中后期,市場經濟與多媒體電子語境開始沖擊創作與出版生態。90年代是我國兒童文學理論批評成果收獲的重要時期,現在看,一些體系性的、奠基性的理論成果都產生于這一時期,而且對很多基礎理論命題的研究至今都沒有超越那一時期;新世紀以后的兒童文學進入它的“文化適應期”,走出了“兒童文學”內部的圈子,面向更開闊廣袤的社會空間。2006年,朱自強基于對新世紀兒童文學發展走向的深入思考,提出了“分化”一詞來試圖厘清一些兒童文學重要動向的“內在關聯”,后來他成文系統表達了“分化期”的具體表現。這一時期主要受消費文化影響深刻,文學思想與價值觀念趨于多元,評價混亂,價值標準模糊。但兒童文學市場旺盛,兒童文學真正普及于兒童讀者群中。
行 超:您曾多次參加國際兒童文學研究會議,對國內外兒童文學研究現狀都有所研究。在您看來,中外兒童文學研究在當下是否存在差距?中國兒童文學研究有什么優勢和缺陷?
李利芳:從20世紀早期我國現代意義上的兒童文學研究開始,我們的研究走的就是一條本土化發展建設的道路。這條道路既包含對世界范圍內先進觀念的吸收,更有基于自身具體社會發展階段與文化傳統而建設的問題視閾與價值觀念。客觀地說,這百年的發展,我們的研究還是為世界兒童文學貢獻了中國智慧。但我們也不得不面對,當下的確我們還沒有全面匯入世界兒童文學研究話語中心,可能也有語言問題帶來的障礙,但主要的問題可能還在于理論思想、方法論、學術視野等方面的局限,我們還沒有到達世界兒童文學的學術前沿。近些年來,兒童文學研究的國際化取得了一些成績,北京師范大學、浙江師范大學、中國海洋大學已經做了很多工作,我本人也與世界著名兒童文學學者約翰·史蒂芬斯有深入合作,參與他主編的《勞特利奇國際兒童文學指南》已于近日出版,談鳳霞、侯穎的論文也在其中。
我認為中國兒童文學研究的優勢可能就在于我們是在中國的大地上,面對這么深厚的歷史文化傳統,面對如此眾多的兒童存在,立足解決中國的童年問題為世界貢獻智慧,建立體現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兒童文學學科體系,這樣的優勢是別人不能替代的。
行 超:您多年在高校工作,教授兒童文學相關課程,對于當下兒童文學學科建設有什么意見和建議?
李利芳:進入新世紀以來,兒童文學學科建設應該說取得了很大進步,突出表現在人才培養上。現在活躍在學界的第五代兒童文學學者,都是近十余年來培養的兒童文學博士,已經成長為學科的骨干隊伍,承擔起兒童文學博士培養的重任。兒童文學學科點的地域輻射面逐漸擴大,逐步有新增的博士培養單位,趨勢還是很好的。
但是與主流文學學科相比,不得不承認,社會、學界、高校對兒童文學學科的認知還是有限的,兒童文學學科在高校依然處于邊緣地位,不受重視。成規模、成體系的學科建設只集中在個別高校。在加快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的背景下,我建議要將兒童文學學科的重要性更加凸顯出來,可以給予特殊扶持,有條件的高校可以將建設目標定得更高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