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高和眾美韻傳承——訪著名昆曲表演藝術家蔡正仁
蔡正仁,1941年出生,著名昆曲表演藝術家,國家一級演員,上海昆劇團團長。1961年畢業于上海市戲曲學校,工小生。師承京昆藝術大師俞振飛以及沈傳芷、周傳瑛等名家,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曾獲第四屆中國戲劇梅花獎及第五屆上海戲劇白玉蘭表演藝術主角獎。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指出,要深入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蘊含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范,結合時代要求繼承創新,讓中華文化展現出永久魅力和時代風采。
戲曲是傳播中國傳統文化價值的重要載體。而昆曲,作為中國最古老的劇種之一,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成為中國傳統文化藝術的珍品,自明代中葉成為劇壇宗主,被譽為“百戲之祖”。其眾多流傳劇目所體現的愛國情懷、優秀品格、傳統美德更是中華民族的寶貴精神財富。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00年設立了《人類口傳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2001年5月18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宣布第一批共19項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國的昆曲入選,而且排名第一。
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
昆曲為“雅部”。清代中葉以后,各種地方戲曲逐漸興起,如京腔、秦腔、梆子腔、二黃調等,統稱為亂彈也就是“花部”。花部的出現打破了雅部一統劇壇的格局,撼動了昆曲的宗主地位,史稱“花雅之爭”。乾隆末年四大徽班進京,花部取得最終勝利,昆曲至此開始走下坡路。進入20世紀,昆曲更加呈沒落之勢。
到20世紀50年代初,全國大概只剩下周傳瑛、王傳淞、朱國樑等組建的民間戲班國風昆蘇劇團在慘淡經營。
1956年1月,在浙江省委的領導和支持下,該劇團在杭州演出昆劇《十五貫》,大受好評,連演了20多場。《十五貫》是創作于清初的劇目,劇中人物因“十五貫”錢遭受冤案后又得到平反。春節期間,劇團到上海演出《十五貫》,時任中宣部部長陸定一看了,大加贊賞,認為這是一出反對主觀主義和提倡實事求是的好戲,應該大力推廣,于是決定讓《十五貫》進京演出。
很快,國風昆蘇劇團改名為浙江昆蘇劇團,由周傳瑛任團長。4月8日、9日,該劇在京匯報演出,田漢、歐陽予倩、梅蘭芳等都來看戲。4月10日公開演出,就在北京前門外的廣和劇場。
幾天后,劇團進中南海作專場演出,毛澤東、劉少奇、彭德懷等中央領導觀看,大獲好評。翌日,毛澤東派人到劇團傳達了祝賀和指示。4月25日,昆劇《十五貫》在國務院演出,毛澤東又去看了一次。4月27日,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毛澤東聽取陸定一的發言時,曾插話:“《十五貫》應該到處演,戲里邊的那些形象我們這里也是很多的,那些人現在還活著,比如過于執,在中國可以找出幾百個來。”于是《十五貫》火遍北京,出現了滿城爭說《十五貫》的景象。
周恩來從外地回北京后,直接來到廣和劇場,與普通觀眾一起觀看了演出。散場后周恩來來到后臺,與大家一一握手,開口就說:“你們浙江做了一件好事,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
5月18日《人民日報》根據周恩來的講話精神,發表了題為《從“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談起》的社論,新華社又向全國發出電訊報道。北京、江蘇、上海、湖南等地相繼恢復或建立昆劇表演團體,已經衰敗的昆曲在新中國開始了“新生”。
等了二十年的一封信
蔡正仁提起兩位恩師俞振飛和沈傳芷,充滿了敬意。他的很多戲,都是先跟沈傳芷先生學,學會了之后再由俞振飛先生仔細打磨。
抗日戰爭期間,梅蘭芳先生避居上海,并蓄須明志,不再演出。抗戰勝利后,為慶祝抗戰勝利,梅蘭芳復出。但是因為八年沒唱,嗓子一時恢復不過來,梅先生很著急。俞振飛就給他建議,可以試試昆曲,昆曲比京劇要緩和。俞振飛為梅蘭芳吹笛子,梅蘭芳唱《琴挑》和《游園驚夢》,效果很好,于是決定登臺。抗戰以后梅蘭芳首次登臺演出就演昆曲,轟動上海灘。事后梅蘭芳為了感謝俞振飛,特地包了一大包“包銀”登門致謝,俞振飛說你能唱昆曲我已經非常感謝,怎么能要這么重的“包銀”。后來梅蘭芳實在沒轍了,就誠心誠意邀請俞振飛加入自己的梅劇團,而俞振飛則明確要求酬勞不能超過長期跟梅蘭芳搭檔的姜妙香(京劇小生名家)。
蔡正仁18歲那年,還在戲校學習。當時學校提出來,讓蔡正仁向俞振飛學他最拿手的《太白醉寫》。這出戲講的是唐代大詩人李白酒后填寫《清平調詞三首》的故事。
昆曲《太白醉寫》本來叫《吟詩脫靴》。俞振飛跟沈傳芷的父親沈月泉學會后,改成了《太白醉寫》。俞振飛學這個戲的時候,也就是二十歲,當時他覺得不具備翰林學士李白那樣的文化修養和氣質,要想演好《太白醉寫》實在太難,于是他直到四十歲以后才演出《太白醉寫》。
俞振飛都覺得難,蔡正仁更是連想都不敢想。但是當時學校有要求,蔡正仁只好硬著頭皮走進了老師的辦公室。
“你找我什么事?”
“班里問我敢不敢向俞老師學 《太白醉寫》,我怕學不好……”
但沒想到的是,俞振飛一口答應了。他說,學《太白醉寫》是個好事,但是這個戲確實難。俞振飛建議蔡正仁先跟沈傳芷學,把基本的學完以后,再由他來教授演出體會。這樣,也就兩個禮拜的時間,蔡正仁跟著沈傳芷學會了《太白醉寫》,然后再一遍一遍地演給俞振飛看。
當時蔡正仁心里想,老師說難,自己不也學會了,老師二十歲,我十八歲,自己還要年輕兩歲。跟學校領導一匯報,第二天就演出!
那天晚上,很多記者都來看。俞振飛和沈傳芷也都坐在臺下看。第二天,上海發行量最大的《新民晚報》還登了一大篇文章。蔡正仁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
1964年的夏天,蔡正仁還專門給葉劍英演過《太白醉寫》。
就這樣,一直到1979年,上海昆劇團第一次離開上海到南京進行巡回演出,當時陣容強大,號稱“七梁八柱”。蔡正仁除了其他演出,專門貼了一出《太白醉寫》。
十幾年沒演這個戲,那天在南京人民劇場演完之后,蔡正仁怎么都睡不著覺。并非是演砸了,而是自己不滿意,總感覺不在狀態。總而言之,蔡正仁就是不滿意當天的演出,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到了半夜,干脆挑燈給老師俞振飛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應該是越演越好,為什么忽然卻感覺到越演越不好,越來越不滿意臺上的表現?”蔡正仁將這些困惑寄給了俞振飛。
蔡正仁還在信中說:“我越來越能體會,為什么您二十歲學了這個戲,一直到四十歲才演。現在真的覺得這個戲確實是難,我演出完渾身難受,一舉手一投足,都不太滿意。”
很快就收到了老師的回信,信是沉甸甸的。回信的第一句話就是:正仁,老師等這封信,等了二十年,終于等到了!
俞老在回信中說道:“你現在不滿意自己,感覺到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恰恰證明了你有非常大的進步。這個進步,我覺得才是踏踏實實的進步。如果你到現在還覺得《太白醉寫》很容易,我就不給你回信了。我們有句話,初學三年走遍天下,再學三年寸步難行。你現在感覺到寸步難行了。收到你這樣一封信,我感到非常高興。”
經老師這么一點,蔡正仁恍然大悟。這件事直到現在,蔡正仁仍記憶猶新。他在教學生時,總是把這個經歷告訴學生們。因為藝術的高超境界,有時單純靠口傳心授是難以表達的。
蔡正仁告訴記者,一帆風順的學習,沒有什么意思,只有經過幾個反復,每走一步才會有收獲。
我們趕上了好時代
蔡正仁從12歲小學畢業開始學昆曲,一直到現在,六十多年與昆曲為伴,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12歲以后自己的生命就是昆曲了。
曾經一度,面對世事紛紜,蔡正仁也問過自己是不是要繼續堅持,思來想去,他給自己的答復是肯定的:不要三心二意,不要想入非非,既然老天讓我選擇了昆曲,那就老老實實從事昆曲事業。六十多年與昆曲為伴,今生再無法與昆曲分離。
蔡正仁動情地說:“死心塌地地為昆曲奮斗,昆曲好,我也好!學好、演好,現在還有個任務就是傳好。這三個任務我做好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白來!”
撫今追昔,感慨萬千。昆曲的文化價值和藝術價值,是其他劇種不能比擬的,這是每個昆曲人的自豪。但是當年,蔡正仁也曾有過深深的無奈和自卑感。蔡正仁的老師們都曾經歷昆曲面臨的種種困難,有時演出,臺上的人比臺下的人還多。老師們帶著這樣的遺憾離去,蔡正仁和他的同行們接過昆曲繼續走……他們為能夠成為開路人,把昆曲從奄奄一息的狀態下搶救過來且傳承下去而自豪,但又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看到昆曲的繁榮興盛。蔡正仁說,一直認為能想到昆曲的未來,卻未必能親眼得見。
“可是這幾年啊,我就越來越感覺到,原本以為要在我離開這個世界后幾十年才會有的昆曲繁榮,出現了!當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把昆曲列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后,我走到老師的遺像面前,朝他鞠躬,自說自話。我說老師,現在昆曲成了世界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這恐怕是您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作為您的學生,我不僅看到了,還參與了這樣一個偉大的舉動,因為這里面有我們努力的成果。”蔡正仁深情地說。
個中滋味,一般人很難體會。所以,他始終忘不了兩位老師:俞振飛和沈傳芷。
2008年春,《長生殿》由上海昆劇團進京演出,這是《長生殿》問世三百年后首次全貌展現。蔡正仁不僅擔綱主演唐明皇,而且跟唐斯復女士一起,找到贊助,為大學生買票租大巴,讓北大清華的學生來看《長生殿》,一演就是四天,轟動京城。
前不久,上海昆劇團又把四本《長生殿》復排,分別在上海大劇院和國家大劇院演出,連演四天,場場爆滿,一票難求!
對此,蔡正仁說做夢都沒有想到。
伴隨著上海昆劇團排練廳悠揚婉轉的笛聲,蔡正仁欣慰地告訴記者:“昆曲的黃金時代,這不就擺在面前嗎。現在的大學生越來越多,而且很喜歡昆曲,我作為昆曲人,是歡欣鼓舞的,我慶幸自己趕上了好時代。我已經七十多歲,越來越感覺到自豪,因為昆曲是中國戲曲的高峰,而包括昆曲在內的中華藝術和中華文化,前途一片光明!”
中華文化,就是一爐真火,數千年來,代代相傳,每一個中華兒女,都是這爐火中的一根柴,燃燒自己,傳遞文化,奉獻光明,總會有仁人志士從爐火中取得一點文明之火,去照亮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