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天》:極地探險題材電影的文化局限
電影《七十七天》上映之后,上座率高出同時上線的其他電影一大塊,漸漸贏得了市場的口碑。這是一個被商業電影體制選擇的題材,影片充分發掘了西藏地理的“奇觀性”——主人公在藏北無人區領略了壯麗的風景,其中有雪峰、湖泊、沙漠、戈壁、季節性洪水、高原星空等自然景觀,時常遭遇極端氣象、與動物搏殺、補給耗盡、孤獨、心理崩潰等生死考驗。據說這也是中國首部戶外探險題材電影。
電影中的“奇觀性”與我們常見的西藏題材電影中的“奇觀性”在商業意義上同出一轍。但我們常見的西藏影像敘事是文化與歷史導向的,而這部電影基本上與民族文化敘事脫鉤了,主要表現了現代人的精神訴求。電影主創和劇中人的身份意識都是“現代人”,這種身份意識在西藏的背景上頗為新鮮,無疑拓展了西藏空間形象意義的生產渠道。任何地域性文化都不會只有單一的意義構架,人們的生活必然是多側面、多種意義共同組合的。西藏地域的自然屬性被單獨開發出來,這在以往的西藏影像中還從未有過。電影中唯一的一首插曲是蒙古族風格的流行歌曲,在這部電影的立意面前,也沒有違和感。
不過,一部電影不是風景的薈萃,必須用文化敘事把觀眾帶入到故事情境,這就考驗到電影的主題提煉了。時髦的生態主題在這部影片中有如驚鴻一瞥:主人公在途中看到過一片文獻曾記載過的淡水湖,如今劇烈萎縮成了一個淺淺的咸水湖。但這個生態暗示沒有連綴成章,它在極地的環境里更顯得很不恰當。茫茫無人區,無法體現人類活動對生態環境的影響。
那么,故事如何開發極地探險的意義呢?電影首先要解決的是主人公從事戶外探險的行為動機,并解決人文與自然的意義互生問題,這是所有戶外探險電影的首要問題。我們可以通過2007年的一部美國影片《荒野生存》來說明。
《荒野生存》根據真人真事改編,講述了一個大學生放棄前途體驗荒蠻的故事。這位美國大學生品學兼優、身體健康,畢業后,面對錦繡前程,卻選擇了一條令人匪夷所思的人生道路。他燒掉駕駛執照和信用卡,將存款全部捐給了慈善機構,遠足西部和阿拉斯加的荒蠻之地去探險。途中他經歷了無窮的險境,也體味到他向往已久的純凈自然和人性之美。后來,他因為在途中饑餓難耐,誤食有毒漿果而死。死后,他由一個年輕的漫游者變成了無數人心中恒久的精神象征。電影借助主人公的自然探險,帶領觀眾進行了一次精神探險,骨子里是對西方資本社會的批判,這種批判植根于當代西方文化中對現代性的厭棄以及將自然精神化的傳統。
而在《七十七天》這部中國戶外探險題材電影中,人物的行為動機和文化邏輯無法攀附上述傳統。原著中男主人公在路上遇到了當年國家勘測隊立在大地上的鐵架子,立即心生敬意,這是對戶外探險意義的本土化建構,在電影中也有所體現。但電影的絕大部分篇幅仍舊把當代戶外運動放置在一個商業消費的意義系統中去塑造。因為當代戶外運動,包括戶外探險,確實是在商業社會成長起來的。事實上它需要依托體制外的自由經濟,人員大部分來自于自由職業者以及新階層。他們用高昂費用購買裝備,出發前進行事無巨細的專業化準備,這是一種頗具中產階級格調的運動。如果說“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是更廣義的戶外運動的心理依據,是一種享受型的“自討苦吃”,那么,酷烈如極地無人區探險,必然需要更強的社會性心理動機的培植和積累。
主人公的極地探險的心理動機在電影中沒有刻意表現,但電影借助女主人公的人生經歷做了充分的交代和暗示。“遠方”的意義生成非常龐雜。男主角的探險動機源自對商業體制的失望,以及對現有的資本依附關系的厭倦,但這種失望和厭倦還沒有上升到一種超越性的文化敘事,因為他們分明是現有商業體制的受益者。于是,主創為男女主角配備了“自由”的話語:“我們生來就是為了尋找自由,為此,可以不惜任何代價”。這成了主人公們的座右銘。他們以自我放逐的姿態,奔向“遠方”,他們要做大地赤子,成為想成為的那個自己,從而獲得了超越性的精神回報。但最終,他們還是要回到現實社會的經濟生活中,極地探險的難忘經歷只不過是他們適應社會的心理平衡術。
因此,和地理探險的奇絕無雙比起來,電影對主人公精神探險的表達顯得貧乏,意義過于單一和空洞,缺乏一個總體性意義是影片的致命傷。現代人基于個人主義的心理建設,必然陷入這種格局。他們在遠方的“苦其心志、餓其體膚”,并沒有轉化成對現實消費社會體制與文化的懷疑,卻反而可能會窒息他們改變現實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