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崗上牧云
一
蘇子溝的春天每年都比山外的春天來得早,今年和春潮一起走進來的,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身體敦敦實實,上身穿明黃色的毛衫,下身的牛仔褲又肥又長,褲腳卷起兩圈才恰恰在腳踝處,白色的旅游鞋風塵仆仆,可能是和它的主人趕了太多的路,他的左手拎著一個破舊的旅行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塞著什么。
蘇子溝的春綠襯托明黃色的男孩在這片藍天綠地里格外明媚。男孩在剛蘇醒的蘇子溝跳躍著,最先發現男孩的是蘇子溝的一位住戶常五爺。
常五爺六十多歲了,長相沒啥特別,小眼睛闊嘴巴,密密匝匝的胡子三天不刮,就得從胡子下面找臉了,四季風從他的臉上刮過,讓他的皮膚又糙又黑。常五爺喜歡羊,趕羊的皮鞭夾在胳肢窩那兒,把羊圈的木柵欄門打開,羊群就像白亮亮的溪水涌進來或涌出去,那溪水還唱著歡歌“咩咩……”,常五爺的心也跟著羊群歡欣起來。
常五爺看見男孩就問:“孩子,你是來買鴨蛋的嗎?”
男孩搖搖頭。
“那你是來買我這羊的?”
男孩還是搖搖頭。
“那是來干啥子嘛!”常五爺有點不耐煩。
“打——哄(工)?!蹦泻⒖邶X不清,一張嘴巴,口水就流了下來。
常五爺這才發現,這孩子特殊呢!但他聽出來了,男孩說打工。常五爺皺著眉頭,“這父母當的,丁大點兒的孩子就舍得出來打工?!背N鍫攪@氣,“孩子,跟我這老家伙回家吃點飯,趁著日頭沒落西,趕緊回家去吧!”
男孩不走,拍著自己的小胸脯:“打——哄(工)!”
蘇小個子正巧經過,問:“打工?來我家吧!我家活輕巧?!?/p>
蘇小個子黑不溜秋,還有些跛腳,走路一拐一拐的,像老掛鐘的鐘擺似的來回晃悠,好像一陣風就能將他扳個仰面朝天。他養麻鴨極有一手,上萬只鴨子一天能產九千多枚蛋。它們每天清晨像跳水健將一樣,前仆后繼地往青潭里跳,碧綠的水潭瞬間就黑云壓頂,看不見寧靜的水面了。
在他眼里,鴨子走路和他一樣高貴,他不覺得那是瘸,而是一種別樣的威風。在他放鴨子的時候,他老婆總是情不自禁地囑咐他:“別瘸嘍!”他就停住腳步喝住老婆:“不會說話就把嘴巴閉緊點,從你嘴里就吐不出一顆象牙,哪壺不開提哪壺?!绷R夠了,吆喝鴨子一路向西,青潭就在那邊。
蘇小個子每天就領著他的鴨子往返在家與青潭之間,總覺得不過癮,那些鴨子根本不聽他的指揮,“嘎嘎”地叫著自己的小調。他的威風使不出來,就想再雇一個人,最好花不了幾個錢,還要聰明能干的,可這樣的人他自己也知道不好找,更何況蘇子溝只有兩戶人家,一家養麻鴨子的蘇小個子,一戶牧白山羊的常五爺。
蘇子溝四面環山,除了偶爾來一些買鴨蛋的、買羊的,基本一年四季就看不到其他的什么人了。
常五爺不高興了,“這么大孩子你讓他打工,讓他和你踩鴨屎干活???”
蘇小個子因為有些腳跛,就格外嫉妒常五爺健步如飛的腿腳,常常緊盯著常五爺的腿腳看,小聲嘀咕:“腿腳好有啥用呢?!一輩子趕路的命?!?/p>
此刻他瞪了一眼常五爺說:“我也沒讓你和我踩鴨屎,你激動什么?孩子,和我走吧,不白干,每天給你十個鴨蛋。這鴨蛋現在貴著呢,五毛錢一個哪!”
常五爺看看蘇小個子:“你真是算盤成了精,誰也算不過你。”他彎下腰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孩子撿了一根細木棍,在初春暄軟的地上寫了“毛毛”和數字“12”,常五爺明白了,孩子叫毛毛。常五爺拍拍孩子的小肩膀說:“給他干一天要十塊錢,不要他的鴨蛋。這么點的孩子你去哪兒賣鴨蛋?”
蘇小個子那個氣啊?!熬褪畟€鴨蛋,多一個我都不用他。”他在前面背著手走,男孩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著,再后面是他的一萬“雄兵”——鴨子。經過鴨欄,蘇小個子指著摞得比人還高的鴨蛋筐說:“明天早上你就把鴨蛋撿到這里去,小心別打破了,要不扣你錢。”
蘇小個子慶幸自己雇了個便宜幫工,可他媳婦兒沒看好毛毛,“你雇人就雇唄,雇個傻子回來能干啥?”
蘇小個子一齜牙,說:“這你就不懂了吧!傻子聽擺弄,讓他圓就圓,讓他扁就扁?!?/p>
幾天下來,蘇小個子的媳婦兒抿嘴就知道樂,毛毛雖然傻點兒,可是聽話,讓干啥就干啥。12歲的半大小子也不知道累,撿鴨蛋、起鴨糞、喂鴨食、洗衣做飯都包了。
可有一點蘇小個子失算了,毛毛太能吃了,包子、面條、大餅上啥啥吃光,沒滋沒味的面湯都能喝一盆,足夠兩個大人吃的量,蘇小個子心疼得直咧嘴。蘇小個子別的毛病沒有,就是摳門兒,家里養著上萬只麻鴨,一天能產九千多枚蛋,可他媳婦兒想吃個鴨蛋,蘇小個子也心疼半天。
毛毛心眼實,當初和蘇小個子講好一天十個鴨蛋當工錢,一個也不多拿,但當天賬必須當天結,今天的鴨蛋明天給都不行。有一次,為了湊滿一鴨蛋箱,蘇小個子沒和毛毛商量,便將毛毛的十個鴨蛋裝進箱子里。收鴨蛋的車還沒走,毛毛回來了,硬是從車上搬下箱子,撿出屬于自己的十個鴨蛋,氣得蘇小個子直罵。他媳婦兒瞅著蘇小個子氣急敗壞的樣子,有點幸災樂禍,心里直說“該!誰讓你當初雇他的”。
一晃,毛毛在蘇小個子家放鴨子已經有十幾天了。按說,每天十個鴨蛋的工錢,他至少也攢了一百來個鴨蛋,可毛毛一個鴨蛋也沒剩下。蘇小個子冷眼看著毛毛敦實的身板,心想,一百來個鴨蛋可不是少數,就算他吃了也得剩點皮呀,不可能連皮都吃了。“是不是給人了?”他媳婦兒說。
“給誰?”
“那還用問?!?/p>
蘇小個子當然知道媳婦兒說的是誰。蘇子溝除了養麻鴨的蘇小個子,就是牧白山羊的常五爺。
第二天天蒙蒙亮,蘇小個子還沒起來,就聽見外面的鴨群“噼里啪啦”炸窩了,近萬只的大鴨群,一起“嘎嘎”叫起來震得玻璃窗戶都發抖,蘇小個子來不及披衣服趿拉鞋就往外沖,他看見鴨群受了驚嚇,在鴨欄里四處逃竄,鴨毛漫天飛舞,在灰蒙蒙的鴨群中,不知所措地站著毛毛。
“你干什么?”蘇小個子尖著嗓子,抓著毛毛的肩膀使勁晃,急得要罵人要打人。有的鴨子飛到鴨蛋筐上,裝滿鴨蛋的筐摞在一起,晃晃悠悠,悠悠晃晃還是倒下了。半空中一只不知好歹的鴨子,“噗”一聲,把一攤綠鴨屎屙在它主人的腦袋上,蘇小個子眼睛都紅了,一邊惡心一邊心疼,到處是打碎的鴨蛋。
蘇小個子的老婆披著衣服走出來問:“出啥事了,出啥事了?”
蘇小個子舉起沾滿蛋液的手,臉比哭還難看,“看,鴨飛蛋打了,我的九千個鴨蛋啊,就算少說也得四千五百塊錢哪,我的錢啊!”蘇小個子一邊罵毛毛一邊踢打毛毛,“狗屁毛毛,我看你別叫毛毛了,叫九千碎得了。”
蘇小個子頭發上,衣服上粘滿了鴨毛,活像一只成了精的大麻鴨,他沒精打采地把毛毛送到常五爺家,陰陽怪氣地說:“我把九千碎給您送來了,我這小廟可養不起這尊大神。”說完扭頭就走。
二
常五奶包了皮薄餡大的餃子,羊肉和洋蔥混合的香氣讓毛毛直咽唾沫,但毛毛不把事情說明白了,天上的龍肉也吃不下。他看到一支鉛筆頭,又找了一張巴掌大的紙片,畫了起來。
紙上畫的是一幅連環畫,第一幅是一只似鳥非鳥、似鴨非鴨的小東西在下蛋,蛋下不來,常五爺猜應該畫的就是蘇小個子家的麻鴨。第二幅是一個小男孩想用手幫助它把蛋摳出來,結果麻鴨狠狠地啄了小男孩一口。第三幅是麻鴨飛向鴨群。第四幅是群鴨亂飛,鴨蛋碎了一地。第五幅是一個大人對著小孩大罵,一泡鴨屎飛到大人的腦袋上。
常五爺看到畫忍不住“撲哧”笑了起來,常五奶笑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常五奶含著笑出來的眼淚說:“你又不是產科大夫,鴨子下它的蛋,那就讓它慢慢下唄,你著的什么急???”
毛毛拿著那個破筆頭在紙片背面又畫了起來,他把畫拿給老兩口的時候,常五爺和常五奶看完誰也不說話了,眼里全是閃閃的淚光。第一幅畫是一個要生小孩的女人,因為難產,被折磨得滿頭大汗。第二幅畫是大夫來了,但女人已經躺在那兒靜靜地不動了。第三幅畫是一個墳頭,墳頭下寫了歪歪斜斜的字——媽媽。
常五爺和常五奶明白了,毛毛的媽媽因為難產去世了,毛毛怕那只下不出蛋的鴨子,最終也會像他媽媽那樣靜悄悄地死去。常五爺用他粗糙的大手,摩挲著毛毛的小臉蛋,久久說不出話來。常五奶擦把眼淚端起那碗還冒著熱氣的羊奶說:“喝吧,孩子?!?/p>
毛毛喝了幾口,放下碗不喝了,他用無限期待的小眼神望著常五爺,“我要打——哄(工)。”
常五爺知道毛毛的心事,不把打工的事情解決了,毛毛是吃不好這頓飯的,但他實在太小了,只比山羊高了那么一頭,別小看了那些山羊,也有些欺軟怕硬的家伙,這四處都是陡峭的山,讓哪只不服氣的羊頂下去,能不能活命都不好說。常五爺沒有吱聲。
毛毛不知道常五爺滿肚子說不出來的話,又滿懷渴望地說:“我要打——哄(工)?!?/p>
常五爺還是悶著頭不說話,他擔心這個一心一意要打工的孩子,下一次不知道遇見什么樣的人家,是福是禍還不好說。
毛毛從炕上跳下來,拎著小提包就要朝外走。
常五爺終于開口了:“好好好,打工打工,明天呀,和爺爺放羊去。”
毛毛這才回來埋頭吃餃子,一邊吃一邊望著老兩口傻笑,仿佛他得到了世間最美的差事。
常五爺終于想通了,毛毛年紀小,口齒不清,出去恐怕要受人欺負,那么不如留在這里,教他牧羊,年底再給他兩只公羊母羊,這里山多林密,水草肥美,用不了幾年,毛毛也會有或大或小自己的羊群了,總不至于被人一輩子呼來喝去的。
讓常五爺想不明白的是,毛毛為什么一定要打工呢?他難道就沒有其他親人了?但常五奶說了:“鹽打哪咸,醋打哪酸,總是有原因的,這么小的孩子出來干活也一定有他的道理?!背N鍫斠簿筒粏柫?。
三
牧羊是一件有趣的事,平原人家牧羊還要擔心羊群會不會伸錯了嘴巴,禍害了莊稼,在蘇子溝就沒這點顧慮,只要羊愿意,就可以隨便吃。幾百只羊在山間林地撒歡,冬天像未融的雪,夏天像飄落的白云。
常五爺牧羊和別人不同,別人都是拿著鞭子在羊群后面走,怕羊頂了人的屁股,不管多大的羊群都由一只頭羊領著,走哪兒吃哪兒。常五爺不喜歡被羊牽著鼻子走,他就是羊群的頭羊,他抱著鞭子走在羊群的最前端,他的鞭子伸向哪兒,羊群的餐桌就開在哪兒。
顯然,毛毛還不具有這種威懾力,而這種威懾力常五爺也給不了毛毛。
這下這群羊想往哪兒走就往哪兒走,想在哪兒開飯就在哪兒開飯,毛毛怕羊群走散了,就四下圍攏這群不聽話的家伙,一會兒汗就順著臉蛋下來了。有一只母羊,左臉長了一塊巴掌大的黃斑,遠看就像一朵黃花開在云彩里,常五爺叫它黃花。黃花剛生了小羊,警惕性強,攻擊性也強,它見毛毛在它眼前拿著鞭子左搖右晃,以為要對羊羔不利,就低下頭,撅起屁股,前腿弓后腿蹬,一個俯沖就把毛毛頂了個仰八叉。
毛毛遭到了伏擊,像打雷一樣號,看見了常五爺的黑臉,他立馬不敢號了,他怕常五爺又要趕他走。
常五爺心疼毛毛,臉上不敢表露,如果毛毛真要當個羊倌,今天這關他早晚得過,膽汁滴到眉毛上,苦也就是眼前這一小會兒,熬過去就好了。
毛毛爬起來,“嗷嗷”叫著沖向黃花,黃花一甩頭又把毛毛摔了一個跟頭。毛毛的哭聲在山谷回蕩,黃花悠閑地吃草去了。
毛毛再次爬起來的時候,好像也變成一只羊了,他學羊的樣子,撅起屁股低下腦袋,像正在吃草的黃花肚子撞去,黃花軟軟的肚子受到重創,吃了一驚,還沒等它掉轉頭故技重施,毛毛就撒丫子躲進羊群里去了。趁著黃花不注意,毛毛又會出來拿腦袋頂黃花的肚子,周而復始。
常五爺心里暗暗感嘆,毛毛比他小時候強多了,他小時候被羊攆得順著山道跑,那鬼哭狼嚎的叫聲他現在都忘不了,當時怎么就沒想到這一招呢!
春深時節,蘇子溝就變了,已經不是深綠夾雜淺綠的世界了,蒲公英金黃色的花開在低處,山桃山杏山梨的花朵粉白嬌香,開在高處,蝴蝶來了,燕子來了,蘇子溝已經春深似海了。
常五爺的羊群也變了,他掌握多年的羊鞭子已經握在毛毛的手里,毛毛代替他走在羊群的最前面,愿意慢就慢走,愿意快就快走,他的鞭子就是指揮棒,毛毛屁股后面的羊群綿延出很遠,像拖了一條白色的巨大尾巴。毛毛已經不愿意讓常五爺跟著他牧羊了,老主人的存在讓他這個小主人的威懾力小了很多。偶爾還會遇見蘇小個子,毛毛都要雄赳赳地指揮他的羊前進。蘇小個子再也不敢叫他 “九千碎”了。
隨之而變的還有羊群的行走路線,以前常五爺牧羊,只在附近的山坡轉悠,附近的草吃光了,才百般不情愿地走遠一點。毛毛牧羊不吃窩邊草,要翻過那座西山坡——最高最高的山坡。常五奶每天給他煮的幾個雞蛋,他一定留給常五爺一個,常五奶一個。他們不吃,毛毛就剝開雞蛋,硬塞到兩個人的嘴里,然后把自己的兩個雞蛋、咸菜,以及干糧裝進小包,掛在脖子上。
常五爺囑咐毛毛:“去那么遠干啥子嘛,又累又費鞋底子?!?/p>
毛毛就說:“不內不內(不累不累)。”常五爺他們在山腳下也看得見那片白花花的羊群翻過山坡,常常疑心那是一大塊白云剛巧浮過。常五奶說:“讓他爬吧,小孩,沒長性,過幾天就該不耐煩了?!?/p>
毛毛每天回來都很累,但又很高興。吃了好草的羊們像滾來滾去的雪球,圓乎乎的,毛毛的小臉可越來越瘦了。常五爺實在看不下去了,奪下了毛毛的鞭子說:“你在家給我好好休息幾天,五爺爺放羊去?!?/p>
毛毛就擦著常五爺的肩膀過去,他拿不拿鞭子,羊都聽他的話了,他是一定要去西山坡牧羊的。
常五爺就和常五奶說:“西山坡是不是有啥勾魂的?。俊?/p>
常五奶就回應:“要不,咱倆也去看看?”
常五爺說:“要去你去,我不去?!?/p>
常五奶真就跟著去了,腳磨出了水皰,才走到西山腰,歇了半天才大汗淋漓地下山了。
毛毛每天都要去西山坡,常五爺問他:“去那么遠的地方放羊,有意思?”
毛毛都笑著點頭,“牧云,牧云。”
有幾次,由于下大雨,毛毛只能在附近牧羊,他烏溜溜的黑眼珠就望著西山坡,神往的樣子。
常五爺和常五奶就開導他:“羊吃飽了就行。”
毛毛卻失魂落魄地說:“牧云,牧云。”
常五奶就取笑常五爺,“聽毛毛說得多有詩情畫意,你放了幾十年的羊,也從沒想過羊是云彩啊,頂多想過是棉花糖?!?/p>
常五爺就說:“你知足吧,我還沒說像衛生紙呢!”
毛毛發高燒了,病得起不來炕了。常五奶特意進了一趟城,買了一大包好吃的,肯德基的漢堡和雞腿、十八珍的肘子……圍著毛毛的左右擺了一堆,毛毛拿起一樣看看,聞聞放進牧羊的口袋,再拿起一樣聞聞,看看還是放進口袋里,臉上的笑容好像這場病生得很值。
毛毛還要去牧羊。
常五爺這回可真發火了:“再不聽話,就送你回家,不讓你牧羊了?!?/p>
毛毛的大眼睛就呆呆地望著西山坡,含糊不清地說:“牧云,牧云。”
毛毛病了,牧羊的擔子自然又回到了常五爺的肩上。常五爺又拿起了那掛長鞭,“呦呵呦呵呦”地上路了。毛毛就把這包好吃的,掛在一只公羊的犄角上,羊群走出那么遠,毛毛還在喊:“牧云。”
常五爺想就近牧羊算了,哪兒的草不是草呢?但現在的羊可由不得他了,出了羊圈,在黃花的帶領下直奔西坡去了。常五爺還是在很小的時候去過西坡,聽說后來西坡的人都搬走了。常五爺也不愿意和這些畜生較勁,也想登上西坡,讓毛毛和他的老太婆看一下他趕著云彩走。
常五爺畢竟是老了,剛爬上西坡就選了一塊干凈的石頭躺下了。羊吃它們的午餐,他睡自己的午覺,挺好。就在他剛躺下的時候,他聽見了一陣咯咯咯咯的笑聲。他回頭一看,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女孩,扎著兩根沖天辮,挓挲著兩只小手,跌跌撞撞地向羊群跑過來。那只有脾氣的母山羊黃花,溫順地臥在地上,小女孩就撅起屁股,像黃花的羊羔一樣,吧唧吧唧吃起了羊奶。
常五爺活了大半輩子了,他第一次見到這種情形,倒把他嚇到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坡背面傳來:“是毛毛哥哥回來了嗎?”小女孩哪有空回話,吃得起勁著呢。
一個穿著破舊衣衫,扛著鋤頭的男人走了出來,見到常五爺時愣住了。
男人雙手緊張地搓著說:“毛毛媽媽難產去世了,留下剛出生的孩子,孩子沒奶吃,餓得直哭,毛毛就自己下山去了。是他自己要去的,我攔都攔不住。我想去找他,可他妹妹又小,有一天毛毛回來了,還帶回十個鴨蛋,再往后他妹妹能喝上羊奶,還能吃上鴨蛋雞蛋……”
常五爺看著白胖的小女孩眼淚都要下來了,怪不得毛毛怎么吃也不胖,那些鴨蛋雞蛋,好吃的都讓毛毛給了妹妹。怪不得他不管刮風下雨都要來西坡呢!
小丫頭喝飽了羊奶,羊群也吃足了草,常五爺和毛毛的爸爸揮揮手,要回家了。
走出很遠的時候,他才看見羊犄角上掛著的那包美食,他摘下來,返回去交到毛毛爸爸的手里。毛毛爸爸很高興,招呼小女孩過來說道:“牧云,牧云,快點過來,快謝謝爺爺?!?/p>
今天是個沒有風的日子,但常五爺回來的路上像被大風吹得迷了眼睛,不斷擦眼淚,他不斷念叨著:“原來她就是牧云,她就是毛毛嘴里念著的牧云?!?/p>
那只黃花被常五爺留在了山坡上,他回家的步子格外匆匆,他要告訴他的老太婆,他知道誰是山崗上的牧云了,如果老太婆允許的話,就讓山崗上的那朵云彩飄下來吧,飄到他的家里,飄到毛毛的身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