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翅膀游隼”的精神之旅 ——評裕固族作家鐵穆爾的散文創(chuàng)作
裕固族作家鐵穆爾用了6年的時間,采訪了裕固族鄂金尼部落近百位牧民,最終完成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逃亡者手記》。創(chuàng)作過程之艱辛讓人想起鐵穆爾常掛在嘴邊的白俄羅斯女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鐵穆爾可能是阿列克謝耶維奇在中國最早的一批讀者之一,他在上個世紀就關(guān)注到了這位作家,并為她的寫作方法、寫作理念深深感動。2015年,阿列克謝耶維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鐵穆爾將此視作對全球非虛構(gòu)類作家的肯定。保持樸素而真摯的激情,直面時代苦難與勇氣,替沉默者發(fā)聲,鐵穆爾從這位記者出身的作家身上汲取了力量,堅信事實的力量可以比小說更偉大。
《逃亡者手記》將部落中近百位牧人的零星記憶、只語片言匯總起來,回顧了中國西北廣袤土地上的小游牧族群裕固族,也即他筆下的堯熬爾(裕固語)鄂金尼部落在百年時間內(nèi)逃亡和游牧的歷史,并對他們在當下的遭遇進行反思。書中雖有主線和人物貫穿始終,但彼此之間聯(lián)系并不緊密,幾乎每篇文字都可獨立成章,日記、書信、談話、短信、口述資料都成為鐵穆爾展現(xiàn)牧人內(nèi)心世界的形式。
這種自由與浪漫的個性在鐵穆爾的散文世界中一直非常突出。相較于一些精致優(yōu)雅的美文,他的非虛構(gòu)散文粗糲厚重,較之巧構(gòu)與編排,更為重視精神的承擔,文章如奔涌大河,裹挾著人生的復雜呼嘯而來。散文模糊的邊界、開放的形式、對真實性的遵循為其澎湃的激情、執(zhí)著的堅守提供了發(fā)泄的出口。在他筆下,每篇散文都留下了作者或他的同道們?yōu)榫窬融H而求索的蹤跡。他們仿佛就是一人,彼此依偎、補充、融合,多年來以邊緣的風景為基點,尋找著失落的民族精神,不斷進行著探索人類、自我以及個體與時代緊張關(guān)系的嘗試。鐵穆爾的作品對這種嘗試進行了忠誠的記錄,這其中,矛盾、痛苦、迷茫、忐忑的情緒在文本中奔突,使得文章也具有了斑駁的色彩和獨特的魅力。
在散文《藍翅膀的游隼》中,鐵穆爾這樣寫到:“從1972年的那個冬天開始,我就一直往返于城市和牧場之間,如同那只從雪山那邊的紅色懸崖上飛來的藍翅膀游隼,獨自乘著上升的氣流滑翔游弋在原野和城市、蒼天和大地、夢想和現(xiàn)實之間……”“藍翅膀的游隼”是鐵穆爾為自己畫的自畫像。鄉(xiāng)村與城市、過去與未來、本族文化與異族文化,滑翔展翅中,鐵穆爾感受到了強烈的文化沖擊,從而產(chǎn)生了提筆的沖動。寫“我”的經(jīng)歷、“我”的朋友,寫“我們”堯熬爾部落的歷史與未來,從之前的散文集《星光下的烏拉金》《北方女王》,到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一個牧人寫作者的記憶》《在中亞細亞的草原上》《蒙古包、黑帳篷和灌木林》《逃亡者狂想曲》《這些古松該如何生活》《尋找茫茫黑海里的金鑰匙》《逃亡者手記》等多篇具有分量的作品,鐵穆爾從未離開這一思考問題的支點。
在“我”和“我們”的身后,卻附著著幽深的歷史和廣袤的未來,有著超越個體、超越族群的精神在閃爍。在與牧人朋友對話時,鐵穆爾這樣論及自己寫作《逃亡者手記》的感受,“寫什么地區(qū)、族群、民族或哪個部落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通過寫自己最熟悉的群體,能看到在逃亡者的歷史中隱約閃爍的那個宇宙最大的能量……”在《逃亡者狂想曲》一文中,鐵穆爾探討了“逃亡”這個憂傷悲壯的主題。逃亡是裕固族永恒的傷痛,但這種痛苦并不局限于這個族群,在精神上迷失自己的現(xiàn)代人也在經(jīng)歷另一種逃亡。在作者看來,逃亡不僅僅意味著后退和妥協(xié),滿懷憧憬地逃亡意味著涅槃重生,將孕育新的強大和美麗。文章拓展了逃亡的意義,給更多人以共鳴。
散文《尋找茫茫黑海里的金鑰匙》就是一篇從個人經(jīng)歷寫起,卻逐步邁向深遠的作品。這篇散文行文不羈,情感深邃,延續(xù)了作者長久以來對人類精神苦難史的關(guān)注、對人性尊嚴的召喚、對自由精神的捍衛(wèi)。文章從詞語的此消彼長寫起,探討不同文明間的沖突與融合;通過對俄羅斯卡爾梅克人遭遇的探討,思索大時代小族群的命運。散文中有一個小細節(jié)令人動容。作者家中夏營地的牦牛被雷電擊死,老母親堅持認為是因為祁連山附近常年挖礦,造成嚴重的生態(tài)破壞,導致山神生氣了。為表達感恩、敬畏與懺悔,他們一起到山巔給山神煨桑,點燃枯柏葉與花草,遙望著祁連山神峰,呼叫著祖輩自鄂爾渾河畔時就呼喊的“呼雷……呼雷……”在這一頗具寓言性的場景中,歷史與現(xiàn)在、古老的精神與時代的追逐在依依煙氣中似乎在彼此觀望……
鐵穆爾的文章有時并不好讀。在很多細節(jié)上,作者有自己的堅持。一些名稱,他常常采用部落內(nèi)部稱呼的族名,多是一些梵語或吐蕃語名字,也有少數(shù)蒙古語或突厥語名字,造成漢語讀者閱讀上的障礙。在現(xiàn)代性問題上,他拒絕看到其進步性的一面,對古樸環(huán)境和遠逝人文精神的深沉情感,令他無法對這一問題進行全面認知。在組織文章結(jié)構(gòu)時,他亦常常興之所至,將緊張的思考散亂堆放在疏朗的抒情中。這些特征成為雙刃劍,既給鐵穆爾作品以強烈的辨識度,也為他拓展更多的閱讀群體、駕馭更復雜的寫作帶來了挑戰(zhàn)。
總之,對時代問題的敏銳感受,對精神救贖的艱苦跋涉,是鐵穆爾文字中蒼茫底色的來源。作為一個只為心靈歌唱的作者,鐵穆爾的散文形成了獨特的精神氣脈。希望他在寫作上可以克服重重阻礙,抵達更廣闊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