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挖掘隱藏于現實之下的深淵
石黑一雄創作經歷:
1982年石黑一雄憑借長篇小說處女作《遠山淡影》獲英國皇家文學學會“溫尼弗雷德·霍爾比獎”,一舉成名。1986年發表小說《浮世畫家》,獲布克獎提名,強化了作為小說家的聲譽。真正讓石黑一雄獲得國際聲譽的是1989年發表的小說《長日留痕》。小說獲得當年的布克獎,并于1993年被搬上電影銀幕,由安東尼·霍普金斯和艾瑪·湯姆森主演,獲得8項奧斯卡提名。1995年石黑一雄發表第四部小說《無可慰藉》,獲“契爾特娜姆獎”。2000年石黑一雄發表以中國上海為語境的小說《上海孤兒》,再次入圍布克獎短名單。2003年根據石黑一雄劇本拍攝的電影《最傷心的音樂》上映,這部模仿上世紀30年代風格的黑白電影以對傷痛的怪誕呈現受到藝術界好評,但因缺乏商業元素而不為普通觀眾所知。2005年石黑一雄的劇本《伯爵夫人》由詹姆斯·伊沃里導演成電影,影片講述了在二戰時期的上海,社會背景懸殊的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愛情故事,入選為2005年上海電影節開幕式電影。2005年,石黑一雄發表科幻小說《別讓我走》,獲美國全國書評人協會獎,并第三次入圍布克獎短名單。2011年小說被改編成同名電影,2016年又被改編為同名日劇。2009年石黑一雄發表短篇小說集《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2015年發表長篇小說《被掩埋的巨人》。
10月5日,瑞典文學院宣布將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對于不太熟悉石黑一雄的讀者來說,這也算不大不小的冷門。這位居住在倫敦郊區、說地道英語,卻長著亞洲人面孔、身材矮小的作家早已走紅英國文壇多年,并且享譽世界。石黑一雄獲得過多項文學大獎,包括一次布克獎,三次布克獎提名(兩次入圍短名單),法國藝術及文學勛章,英聯邦作家獎等。無論是在評論界還是在普通讀者中,石黑一雄的影響力都不可小覷,由其作品改編的影視作品也很受歡迎。因此,石黑一雄此次收獲諾貝爾文學獎也并不算意外。
石黑一雄與 V. S.奈保爾、薩爾曼·拉什迪并稱為“英國文學移民三杰”。石黑一雄1954年生于日本長崎,1960年隨父母移居英國,直到成名后,才于1989年受日本政府邀請第一次回日本短暫訪問。石黑一雄1978年畢業于坎特伯雷-肯特大學,獲文學與哲學學士學位。1979、1981兩年,他參加了東英吉利大學的創意寫作項目,獲碩士學位,從此開始嘗試文學創作。1981、 1982兩年,他在倫敦做社會工作,接觸到一些無家可歸者,這段經歷對于他后來在小說中塑造“第一人稱不可靠敘述者”的形象有一定影響。石黑的祖父曾經是日本豐田公司駐上海員工,在上海生活了數十年。他的父親在上海出生并度過童年。祖父與父親在中國的經歷可能激發了石黑一雄對于上海的興趣,他創作出小說《上海孤兒》和電影劇本《伯爵夫人》。石黑的母親是土生土長的長崎人,經歷了原子彈爆炸的噩夢。
拒絕標簽的“國際化作家”
到目前為止,石黑一雄共發表七部長篇小說,一部短篇小說集,數篇短篇小說,幾部電視、電影劇本,作品被翻譯成二三十種語言,在世界范圍內被廣泛閱讀。可以說,他并非一名多產的作家。
但在30多年的創作生涯中,石黑一雄對每部作品都精雕細琢、力求完美,不斷自我突破,拓展寫作疆界。他以書寫日本經歷起家,《遠山淡影》和《浮世畫家》均被稱為“日本小說”,以日本人為主人公,故事背景主要設置在日本。也許是為了避免被貼上“日裔作家”的標簽,也許是為了實現國際化寫作的抱負,從第三部小說《長日留痕》起,石黑一雄的創作發生了巨大改變,小說主人公、語境和主題不再與日本相關。《長日留痕》的主人公是英國鄉村豪宅里的一位男管家,說著地道的上流社會英語,舉手投足間英國味十足,比英國人更像英國人。小說被認為是繼承了自簡·奧斯丁、E. M. 福斯特以來的英國鄉村住宅小說的傳統。在《無可慰藉》中,石黑又放棄前三部小說中心理現實主義的寫作手法,采用超現實主義技巧營造了夢一般的氛圍,令人想到普魯斯特、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上海孤兒》中,石黑一雄借用偵探小說的框架來展現主人公在二三十年里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在《別讓我走》中,石黑一雄則對科幻小說、反烏托邦小說、成長小說等多種體裁進行了借用和雜糅,表現邊緣人物的悲愴人生經歷。在《被掩埋的巨人》中,石黑一雄又放棄了一直鐘愛的第一人稱敘述,轉而采用第三人稱敘述為主,間或插入人物的內心囈語、獨白,并借用奇幻文學來探討集體記憶與失憶的主題。
盡管如此,石黑一雄的創作也有一定持續性和穩定性,如他對于第一人稱敘述者的偏愛,對記憶、失落等主題的持續探討。石黑一雄創作的七部長篇小說中,前六部小說均以第一人稱主人公回憶往事的方式編織故事,這些人物在人生中遭受了種種災難和情感傷痛,但在回憶往事時,卻采取溫文爾雅、平淡樸實的敘述口吻,對傷痛輕描淡寫或予以否認,因此他們的敘述極不可靠,石黑一雄被稱為是創作“第一人稱不可靠敘述者”的高手。石黑一雄在多部小說中還將空白、省略、沉默等略帶東方風格的技巧用到極致,以至有批評家認為:“很少有作家敢像石黑一雄那樣說得那么少。”石黑一雄將自己的寫作風格與拉什迪的作了一番比較:“我非常敬佩拉什迪的寫作,但是作為作家,我認為我幾乎是他的對立面。我傾向于使用那種實際上壓抑意義的語言,并且嘗試隱藏意義,而不是追求文字以外的事物。我對文字隱藏意義的方式感興趣。我喜歡有一個平實、精練的結構,不喜歡在自己的作品中有即席創作的感覺。”
石黑一雄拒絕被貼上如“日裔作家”、“英國作家”的標簽,他認為自己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英國人,而是在英、日兩種文化之間漂泊流浪。他認為自己作品中的日本來自于他的想象,與現實中的日本相去甚遠。石黑一雄寫作于大英帝國解體之后及后殖民理論在西方盛行之際,因此也被稱為“后殖民作家”,在賓夕法尼亞大學英文系,《長日留痕》就被包括在“殖民、后殖民文學”一課的閱讀書單里。對于這一標簽,石黑一雄同樣拒絕。的確,石黑一雄與其他后殖民作家如奈保爾、拉什迪、毛翔青等有很大不同。首先,他并非來自英國前殖民地,沒有被殖民的經歷。其次,他的小說并非圍繞二戰后日本去殖民化的后果,而是更多地通過普通日本人、英國人無法擺脫的記憶來展現戰爭場景。與其說《長日留痕》與后殖民文學有關,毋寧說小說影射了英帝國的崩潰,捕捉了后殖民時代帝國遺民失落傷感的復雜心緒。雖然拒絕了眾多標簽,但石黑一雄自稱為“國際化作家”——創作國際化題材,對普遍人性、人類生存狀況的關注是他的創作宗旨。為了防止讀者對他的作品做過度語境化的解讀,石黑一雄將小說的語境或設置在無名的中歐小城,或虛置在當代英國甚至黑暗時代的英格蘭,以超越具體地域及歷史語境的限制,表達普世意義,踐行國際化寫作的使命。
在文化夾縫中介入現實
石黑一雄處女作《遠山淡影》以清新的文風、稀疏的語言、非線形的敘述、冷靜節制的感情基調而獲得關注與好評。石黑一雄將小說的成功歸功于其少數族裔身份:在英國文化日趨多元化的情況下,讀者渴求閱讀具有異域色彩的小說。主人公悅子是寡居英國鄉間的中年日本婦人,也是原子彈爆炸的幸存者。整部小說主要由悅子對二戰后長崎重建時期的遙遠回憶組成。在小說中,石黑一雄的寫作風格初露端倪。盡管主人公在原子彈爆炸中失去了親人、戀人和家園,但在回憶往事時,他對此只字不提;她回避關于父母和戀人的記憶、回避與大女兒間不和諧的母女關系、回避與第一任丈夫婚姻失敗及遠走他鄉的原因等重要信息,小說中留存大量空白與懸疑,讀者只能憑借主人公支離破碎的記憶來拼接其人生歷程,推測其人生變故的來龍去脈。
小說更重要的是反思了對待災難的態度。作為戰爭的始作俑者,日本在給別國人民帶來災難的同時也自食其果。在集體災難之后,普通人響應“向前看”的號召,投身于戰后重建,以此來掩蓋和埋葬過去。在集體遺忘和拒絕反省歷史的情況下,災難及其帶來的傷痛成為集體的禁忌。但過去拒絕被掩埋和遺忘,悅子在移居異國他鄉數十年后仍只能在孤寂、愧疚與楚痛中度日。拒絕正視歷史的后果可能就是扭曲的母子關系、支離破碎的家庭及陰魂不散的歷史傷痛。
《浮世畫家》中,石黑一雄繼續拷問人們對待歷史的態度,也觸及戰爭罪責這一敏感問題。主人公小野是昔日軍國主義戰將,曾經用繪畫為日本軍國主義思想吶喊助威。二戰后,“過去”成為小野的恥辱,他希望永遠埋葬不光彩的“過去”,將它從記憶中徹底刪除。幾乎所有日本民眾也都希望埋葬“過去”,推卸戰爭責任。小野雖然迫于現實壓力而懺悔認錯,卻又在日記中寫道:“如果不是情勢所迫,我不會那樣毫不猶豫地做出關于過去的那種申明。”另一些人則將責任推卸給一個近乎抽象的精英群體,如小野的老朋友、法西斯分子松田所認為的:“軍官,政治家,商人,他們都因為國家的遭遇而受到譴責。至于我們這樣的人,小野,我們的貢獻一向微乎其微。現在沒有人在意你我這樣的人曾經做過什么。他們看著我們,只看見兩個拄拐棍的老頭子。”就這樣,過去被迅速掩埋,責任變成集體禁忌,正如小野那些被束之高閣的畫卷。“誰應該為戰爭承擔責任?”這一問題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集體迅速埋葬“過去”,擺脫施暴者身份,將自我重塑為無辜受害者,踏上新生之路。逃避責任已經蔚然成風,成為集體無意識。這是歷史的悲哀,也是受害者/國的悲哀,更是施暴國的悲哀——它那被扭曲、閹割和遺忘的歷史意味著其集體記憶的扭曲和中斷,而一個失憶、記憶錯亂的民族不可能有健全的心智和人格。
其實,《浮世畫家》中施暴者逃避政治責任的做法何嘗僅僅是石黑一雄的虛構與想象呢?《浮世畫家》的日譯本早于1988年就在日本出版,卻遭到冷遇。這與小說“令人不悅的主題”相關——它讓日本讀者直面民族共同體的戰爭罪責問題。為了讓小說更適合日本讀者的口味和避免反感,日文譯者對原著做了一些改動,這在某種意義上卻成了逃避戰爭罪責在現實生活中的反映。石黑一雄處于英、日文化的夾縫中,這種尷尬的處境對于作家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幸運:他具備一種國際視野,能夠打破現實的藩籬和禁忌,在藝術中探討現實生活中敏感而又至關重要的戰爭罪責話題,增加了藝術介入現實的厚度。
個體記憶與集體遺忘
在布克獎獲獎作品《長日留痕》中,石黑一雄放棄了日本題材,轉而聚焦于英國社會特有的“男管家”這一被普遍忽略的下層人物。主人公史蒂文斯任達林頓公爵的男管家長達三十余年,三十年來,他一絲不茍地堅守在崗位上,甚至為了成為偉大管家而冷酷地對待彌留之際的父親,放棄與女管家的美好姻緣。二戰后,達林頓因之前與納粹勾結而身敗名裂,史蒂文斯被視為納粹幫兇。與《遠山淡影》《浮世畫家》相似,在《長日留痕》中,個體小人物的命運沉浮總與社會、歷史密不可分。作為管家,史蒂文斯微不足道的個體命運卻與大英帝國的衰落看似不協調地并置了。史蒂文斯駕車西游的1956年春夏之交正是蘇伊士運河危機發生、英美關系緊張之際。英國被迫于1956年6月從蘇伊士完全撤軍,這加速了英帝國的徹底瓦解。小說中,西行途中的史蒂文斯禁不住感慨大英帝國風景的“偉大”,這不啻是對現實世界中日落西山的英帝國的諷刺。達林頓身敗名裂后,達府被美國人法拉戴收購,史蒂文斯作為一攬子交易的一部分,繼續擔當新主人的管家。達府的易主象征著現實世界中英帝國的衰落及美國的崛起,而史蒂文斯管家身份的意義也隨之悄悄改變——他成為一名文化使者,承擔著在新雇主面前展示英國文化精髓的使命。由此,史蒂文斯對美好往昔的無限懷念、對殘酷現實的逃避及深深的失落感,就有了深遠的象征意義——帝國遺民對于日不落帝國昔日輝煌的留戀、對其衰落的傷感及難以正視現實的復雜心態。
小說也深刻反思了現代社會中個體的道德責任。達林頓不僅是史蒂文斯的雇主,也是他的精神之父,但當達林頓與納粹勾結之時,史蒂文斯卻無動于衷、無所作為,并且以無權干涉雇主事物、沒有注意到雇主的墮落為由,拒絕承擔對于達林頓命運的責任。在現代社會,他人被當作是對自我自作主張的障礙和反抗,薩特甚至在其名劇《禁閉》中宣稱:“他人即地獄。”那么,什么才能使個體在關心他自己之外關心他人,使他停止僅僅關心自己、為他人付出一些代價?什么才能使個體從自我主義和自我中心的裹挾中蘇醒?這是石黑一雄在作品中提出的挑戰。
科幻小說《別讓我走》對于現代社會的反思達到新高。石黑一雄想象了一個文明程度極高、科技高度發達、克隆人被批量生產的社會。在這個社會,克隆人作為人類身體器官的備份而被培植和撫育,成人后開始“捐獻”身體器官直至死亡。小說中的人類用高科技制造出與自己無異的他者,然后為了一己私欲將其殘忍地殺害。他們用智慧創造奇跡的同時也制造了人間地獄,正如一個人類成員所感慨:“我看見一個日趨成型的新世界。是的,更科學,更高效。更多治愈頑疾的方法。很好。但這也是一個無情、殘酷的世界。”石黑一雄想以此表明,現代科技的強大力量及其潛在的消極后果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人類的道德想象力,需要對其抱有警惕。
小說也思考了人性及其邪惡。到底誰更配得上人類的稱號?是麻木不仁地接受器官“捐贈”、將幸福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正常人”,還是那些向死而生、自尊自愛的克隆人?答案不言而喻。此外,在那個文明程度極高的社會里,那些所謂的文明人為何能夠麻木不仁地對受害者施暴或者坐視暴行的發生?小說中的個體乃至整個社會的道德冷漠為何成為可能?石黑一雄啟發讀者對現代文明的某些引以為豪的方面保持高度警惕,防止再度發生類似于猶太大屠殺的悲劇。
石黑一雄的前六部小說均涉及個體記憶,探討個體如何面對記憶。新作《被掩埋的巨人》則從國族的高度探討集體記憶與遺忘的主題——社會、族群如何面對、處理關于戰爭、暴力等的記憶。小說中,石黑一雄返回古老的英格蘭,將故事背景設置在公元六世紀左右,創造了集體失憶的圖景。在面對血跡斑斑的歷史時,強權者似乎本能地選擇了遺忘:遺忘是他們奴役人民的一種方式,遺忘使被奴役人民忘記仇恨和暴行,忘記本民族的歷史和文化。由于遺忘,不列顛與撒克遜兩個敵對民族能夠暫時和平相處,但大屠殺的痕跡難以被徹底清除,被掩埋的巨人終究會被喚醒,基于強制性遺忘的和平注定無法長久。小說通過各種勢力圍繞大屠殺歷史所進行的較量提出了以下問題:如果忘記讓人們互相仇恨的事情就能夠獲得和平,那么為了和鄰國達成和解,忘卻歷史是值得的嗎?面對歷史的傷痕與冤屈,是選擇記憶,還是遺忘?小說主人公不僅選擇了記憶,而且選擇了相互原諒,但這對于國族共同體來說則要困難得多。隨著共同體修復記憶而來的不是寬容和解,而是新一輪的文明沖突與暴力。我們應該讓巨人休息,還是喚醒他?現實生活中并沒有魔力能讓人遺忘民族仇恨與紛爭,人們應該如何處理國族間兵戎相見的歷史?這些問題和答案不僅對于黑暗時代,而且對于21世紀的世界更加重要。
石黑一雄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他對困擾現代社會的歷史、科技、道德責任等問題的思索都是通過故事展現出來,既不做作,也不生硬。他用溫文爾雅、娓娓道來的藝術筆觸講述了一個個溫暖而又感人至深的故事,他挖掘并細致而微地展示了普通人彬彬有禮的外表下隱藏著的真實內心世界及震撼人心的情感之流,如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中所說,石黑一雄的小說“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發掘了隱藏在我們與世界相聯系的幻覺之下的深淵”。
左起:《遠山淡影》英文版、《浮世畫家》英文版、《長日留痕》英文版、《無可慰藉》英文版、《上海孤兒》英文版、《別讓我走》英文版、《被掩埋的巨人》英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