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鄉土市井到城鄉同構——里下河文學流派的形成及其創作的未來指向
上世紀90年代,文學流派的建構是一件很時髦的事情。各種各樣的文學流派概念層出不窮,一浪甚過一浪。這些命名正應了那句“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死在沙灘上”的玩笑話。那些有幸留存下來的流派命名,便被成功地寫入了各種各樣版本的文學史。而不幸陣亡者則成為了文學的“炮灰”,所謂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綜觀整個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成功的流派命名莫不建立在全面的科學考察和強力的文本支撐的基礎之上。里下河文學流派的命名也應該如此。
毫無疑問,里下河文學流派這一命名是與地域緊密結合在一起的。這種命名方式在文學史上較為普遍,比如山藥蛋派、荷花淀派等等。以地域來命名流派在合法性上無疑占有很大天然優勢,易于被大眾所接受。同一個地域的作家往往具有相同的文學氣質。這種文學氣質的形成往往和地域文化、地方風俗、生命狀態緊密相連。因此,那些與地域特點保持高度洽和度的文學流派命名往往很容易成功。從這一角度來考察,里下河文學流派這一命名的科學性、合法性是毋庸置疑的。
有學者指出,研究當下的文學流派的指向,應深入到該文學流派的更深、更內在化的日常生活方式、地緣文化習俗以及區域語言環境等結構元素中去探求。這是有道理的。里下河地域有著獨特的地質地貌,從文學地理學視角來看,地理環境對文學的影響十分重要。里下河地區水網密布,河湖眾多,素有“無舟楫不行”“自古昭陽好避兵”之稱。這種“水”“土”交融的文化品格,自然會內化到這一地域的作家的文字當中,成為該地域文學創作題材選擇和敘事方式的首選。作為蘇北水鄉的里下河,同時有著豐富的社會歷史文化積淀,綿延其中的便是這一地域文化本身所固有的文化精神:“水”與“土”的精神,在文字中則表現為一種剛柔并濟的文化品格,“水”的品格釋放出細膩、自由、溫婉、靈動的精神姿態,而“土”的品格卻又綻放出樸實、頑強、倔強、剛毅的生命風姿。
文學流派的命名成功與否還離不開強有力的文本支撐,而強力的文本支撐則離不開代表作家的創作。目前,評論界差不多已經形成一個共識:一個“里下河文學流派”的作家群體已經形成。大致說來,這一作家群體的主要代表包括汪曾祺、畢飛宇、王干、吳義勤、夏堅勇、費振鐘、汪政、魯敏、朱輝、劉仁前、龐余亮等。從作家的年齡結構粗略考察,這一作家群的年齡分布是比較合理的,既有里下河文學流派的奠基者、老一代作家的杰出代表汪曾祺,也有作為中堅力量的重要作家畢飛宇、劉仁前等,而更為年輕的青年寫作者龐羽、周衛彬等一代新人也正在成長。從創作門類來看,既有以小說見長的汪曾祺、畢飛宇、劉仁前、龐余亮等人,也有主攻散文創作的夏堅勇等;更有當代評論家的重要代表吳義勤、王干、費振鐘等。其中,小說家中也有兼攻散文隨筆者,比如汪曾祺、王干,亦有兼攻詩歌的龐余亮等。新一代作家龐羽目前已成為全國有名的“90后”作家代表之一,而周衛彬則在主打評論寫作的同時,在散文寫作方面也正在慢慢形成自己的氣象。
稍加考察可知,里下河文學流派作家陣容強大,但大多是擅長寫鄉土、市井的作家,寫城市的相對較少。一段時間以來,不少評論家都不無焦慮地提出鄉土文學逐漸走向式微的論斷。最近,持此論斷的評論家好像已經“松口”,換了一個更為保守的說法:未來的鄉土文學依然是文學創作的主流?;蛟S是因為一直從事鄉土小說寫作的緣故,筆者毫不掩飾對鄉土小說的鐘愛,更不認為鄉土小說會消失,相反,鄉土文學在一段時期內還會得到強化。它可能會越來越小眾,但一定會更加讓人刻骨銘心,相信也會出一些好作品。因為當代中國說到底還是鄉土中國,其底色還是農民。在鄉土中國,三代以內不和鄉村發生關系的不多。只要我們和農村的聯系(這種聯系不僅是物質層面,更多的還是精神層面)尚未中斷,鄉土文學就不會斷層。而里下河文學流派里面的作家創作,可以說基本上驗證了這一判斷。汪曾祺也好,畢飛宇也罷,他們幾乎都是寫鄉土的高手。當然,在一個杰出作家那里,寫什么越來越不那么重要,怎么寫則變得越來越突出。但一個客觀事實是,當代作家里面同時能寫好城市和鄉村的杰出創作者確實不多。
眾所周知,莫言的長篇書寫始終沒有離開過高密東北鄉。而賈平凹一開始的文學焦點在商州,雖有寫老西安的《廢都》,但終究不如扎根鄉土的《古爐》來得順手,《秦腔》吼得厚重。里下河文學流派的創作也是如此,大多數作家都是扎根本土,從鄉村出發,挖掘自己的童年記憶或當下鄉村。像畢飛宇的《平原》、劉仁前的“香河三部曲”,莫不是如此。龐余亮的許多作品所書寫的也是自己腳下的這片土地,他的《薄荷》等作品寫得搖曳多姿,異常生動。同在這一地域寫作的顧堅的《元紅》《青果》《情竇開》等作品,許多內容也是取材于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期的文學記憶,對這些記憶資源進行了較為成功的轉化。
作為和鄉村有著千絲萬縷精神聯系的作家,里下河文學流派的書寫當然離不開鄉村經驗,他們所擅長的領域也是鄉村。但跳出里下河文學流派這一狹窄區域視角,上述判斷似乎也有例外,比如生活在上海的王安憶和江蘇作家范小青,包括里下河流派里面的畢飛宇和較為年輕的寫作者龐羽,他們的創作既涉及鄉村,也涉及城市。展開來說,王安憶既寫《小鮑莊》,也寫上海弄堂。范小青既寫赤腳醫生,也寫城市新景觀,勾勒城鄉簡史,最近又把目光投往社區,她的最新長篇小說《桂香街》敏銳地捕捉到了城市的神經末梢——街道,寫出了城市的脈動。里下河文學流派的代表作家畢飛宇早期代表作《玉米》《玉秀》《玉秧》以及長篇小說《平原》書寫了廣袤的蘇北農村,而獲得茅獎的長篇小說《推拿》則又對城市里的盲人這一特殊群體進行文學的觀照,濃墨重彩、細致入微地講述了隱匿在城市邊角的精彩故事。同屬里下河文學流派的作家魯敏,在早期的書寫蘇北鄉村的“東壩”系列小說引起了較為廣泛的關注之后,又很快轉向了城市小人物的塑造,對他們的一地雞毛的日常生活和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情感進行深耕細作。
在筆者的視野里面,還有一位同屬于里下河文學流派、而未能引起充分關注的作家朱輝,他的創作同樣體現出了城鄉同構的鮮明特點。近年來,朱輝創作了不少以蘇北里下河為背景,表現了里下河地區獨特的人情風俗和世態的作品。包括長篇小說《白駒》及《暗紅與枯白》《大河》《紅花地》等短篇小說。閻晶明曾經這樣評價朱輝:朱輝是從興化走出來的,“里下河是盛產文學的熱點地帶”,這一點值得研究。他寫故事的腔調不溫不火,但處理結局總令人意想不到。朱輝表達的男女愛情、家庭生活等多是對現實利益的特殊要求,他總是在書寫糾葛。在筆者看來,這種糾葛就是朱輝試圖進行城鄉同構的張力表現。在這種背景之下,朱輝對小說的戲劇性處理也得到吳義勤的認可。他認為朱輝的小說既有傳統現實意義,又有現代主義的追求,擅于在生活中發現文學性,追求內在的戲劇性,往往在結尾才發現精神沖突在哪里。這大概是朱輝的追求。但不可否認的是,這種同構與大眾讀者的趣味有所背離,而朱輝對思想情感和人性挖掘掩藏太深,如果不仔細回味很容易忽略。朱輝曾表達過自己要寫“38度左右的小說”,而這一“不溫不火”的特點也被評論家們反復提及。賀紹俊由此引申開來,用“混沌主義”概括朱輝的創作特點?!爱咃w宇、朱輝的創作告訴我們,里下河文學流派作家未來要有所作為,就必須超越鄉土,走向城鄉同構,并在這種同構中發現、形成創作的自我個性。
綜上所述,在里下河文學流派作家群里面,對于大多數人而言,要么是寫鄉村的能手,要么是寫城市的高手,能像畢飛宇這樣同時把城鄉寫好的作家還是很少。里下河流派是一個動態的發展,今后對農村的書寫肯定要繼續占有很大比重,但從與時代同構的角度考慮,里下河文學流派作家群體,是不是也要慢慢把目光更多地轉向城市,形成里下河流派城鄉書寫的同步發展,直至臻于城鄉的完美同構。
為此,應該充分重視里下河文學流派的新人培養,寫好里下河的城市篇章。筆者相信,里下河文學流派的城市書寫應該更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