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七惠《快樂》:無欲時代的欲望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所有的人都在掩飾真實的自己,回避真實的欲望。而這正是日本社會的現狀,也恰是青山七惠描寫欲望的目的所在。
“等船的人們肌膚潮紅濕潤。”這是青山七惠小說《快樂》開篇的第一句,獨立成段。這簡短的一句暗示著期待、誘惑和興奮,將長篇的序幕撩開一道縫隙,從中隱隱透出一個關鍵詞:欲望。
《快樂》是日本新銳女作家青山七惠完成于2013年的長篇小說,最初刊載于日本《群像》雜志,緊接著由講談社出版了單行本和文庫本。今年6月,上海譯文出版社引進出版了簡體中文版,由岳遠坤翻譯的《快樂》通篇都充滿了或明或暗的欲望。日文版的腰封上寫著:“瘋狂的愛、中毒的欲望、燃燒不盡的孤獨”,這是一篇“以鮮烈筆致描寫的官能心理小說”。欲望,在慎司身上表現為設法讓妻子出軌的畸形性欲;在德史那里是無底洞般的貪婪食欲;在耀子內心是重返十九歲狂亂之夜的渴求;在芙祐子眼中則是緊緊抓住丈夫的強烈期盼;此外還有四位主人公所遭遇的各色人等的各類欲望……
小說描寫了榊慎司、耀子和小谷德史、芙祐子兩對夫婦在威尼斯度過的短短五天假期,以四人在水城的碼頭碰面開始,以亞德里亞海面上搖曳的歸程結束,序幕和尾聲都充滿波浪起伏的畫面感,喻示著人物暗自激蕩的心緒。
榊夫婦結婚八年,丈夫慎司以其他男人垂涎自己的妻子為榮,小說多次描寫他借助想象來撫慰干涸的內心:“他想象著妻子赤身裸體被那些肌肉發達的外國男人侵犯時的情景。”“慎司面帶微笑,聽著兩人說話,腦海中卻想象著妻子發出興奮的尖叫……”他之所以精心安排此次意大利之行,就是為了促成耀子與徳史的越軌行為。在慎司那難以理喻的欲望背后,是婚姻中的“不均衡”——慎司矮小丑陋,耀子高雅靚麗,耀子比慎司高出一頭,“他們就像從馬戲團逃出來的美女馴獸師和小丑”。這種組合使慎司產生了強烈的自卑,于是他以事業的成功、賺取的財富以及同女神般的妻子出雙入對來遮蔽自卑。
小谷夫婦相識三年,與榊夫婦同樣是夫妻間貌合神離,芙祐子將性生活看作自己“應盡的義務”,并以“堅定的使命感”去踐行。兩對夫妻外表上嚴重的“不均衡”也如出一轍,所不同的只是角色分配——丈夫德史有“運動員的體格,而且眉眼清秀,魅力非凡”,而妻子芙祐子卻身材肥短,“上下一般粗,屁股呈四方形,雙腿又粗又難看,腹部的皮膚已經松弛”。芙祐子經過不懈追逐才終于得到因長期受追捧而對女性失望厭煩的德史,因此,她時時刻刻都在提防其他女性對丈夫的覬覦,也單純地為自己對丈夫所擁有的“特權”而得意。
小說中,德史不斷地感到饑餓,甚至剛剛飽餐完畢就開始考慮幾小時之后的下一頓飯。“他吃飯不是因為喜歡那些食物,而是為了滿足真正的欲望,而這種欲望只有用吃飯這種方式才能得到滿足。”德史被濃墨渲染的食欲,實則是性欲的轉換形式。這一點,早在十五年前他與耀子在花店偶遇,繼而在小巷瘋狂做愛時就已經確定了,當時年僅十九歲的“耀子感覺自己變成了他的食物。同時,她也感覺他變成了自己的食物。”實際上,在德史的潛意識里,這種轉換也是他回避和掩蓋內心真實欲望的方式。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所有的人都在掩飾真實的自己,回避真實的欲望。而這正是日本社會的現狀,也恰是青山七惠描寫欲望的目的所在。小說并不是為了展示欲望本身,正如青山七惠在2013年接受南都網采訪時所言:“我倒不是特別在乎‘情色’的場景”,這類場景在“《快樂》里有很多,根據情節和人物需要來設計的”。而青山七惠創作《快樂》時的“需要”,就是要喚起人們內心真正的自我,提醒人們直面自己真心的追求。
《快樂》中的兩對夫婦在生活中都戴著假面,不僅是面對他人,甚至夫妻之間也是如此。耀子總是“拿出一種完美的程式化態度”,她習慣于附和,“因為,這是她在這種場合下應該做的”。就連她到達酒店時收拾行李,也“整個動作完全是機械性的”,甚至度假期間的夫妻生活也“像往常一樣按照固定的程序草草地做了愛”。對此,耀子其實有著清醒的認識,當她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身影,就感到“那個自己是一個幻影,生活在丈夫理想中的幻影”。盡管如此,她依然在維護這個優雅、美麗的幻影,不惜為此失去自我。日語中有“建前”和“本音”兩個含義相對的詞匯,前者指在人前說的場面話,后者是內心真實的聲音,由此亦可窺見日本人在社會生活中的兩面性。
榊夫婦的衣著永遠“高雅大方,沒有絲毫瑕疵”,這實際上是一種象喻,他們對真我的拋棄也正是為了維護光鮮的表象。小說中的一個細節值得注意,“耀子總是那樣光彩奪目,穿著衣服的時候,她的身體總能勾起他的欲望,但是一旦當她脫光衣服的時候,她的身體卻不像穿著衣服的時候那樣能夠激發他的興趣。”可見慎司需要的只是耀子的假面而非真實的耀子,因此他才“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妻子”,“專注于婚外情”。
小說中的四位主人公都同樣因為不愿摘掉假面而摒棄了真正的自我。“慎司和耀子做愛的時候,始終打不起精神”;德史面對芙祐子時“從未對這個天真的妻子產生過充滿激情的欲望”;而芙祐子在望著丈夫的背影時,即使閃現出一絲欲望也是“瞬間又消退了”。欲望的喪失源自偽裝的疲憊,以及因此而產生的習慣性麻木。小說通過主人公的心理獨白告訴讀者:“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真正的真品’。即便原本存在真品,那個真品也會隨著時代的發展而在不知不覺間變成贗品……”這里,讀者可以清晰地看到,是時代的發展造就了充斥著贗品的社會。
耀子是最典型的從小就被打造出來的形象,直到十九歲的那個冬夜,當她“無垢的身體與心靈最大限度地享受到那個震撼全身的強烈瞬間,她才感覺自己以前披著一身人為制造出來的鎧甲。”而且,耀子發現,“自己作為被別人打造出來的那個耀子活著,比作為真正的自己活得更容易。因此,她殺掉了自己心中的那個小小的耀子,那個因害怕進入澆鑄模型而發出柔弱呼救的耀子,變成大家眼中的‘耀子’……” 但是,那個被殺掉的真實的耀子并沒有死去,她一直在發出微弱的呼喊:“快放我出去!”
實際上,耀子之外的其他三人也都在內心深處各有呼號。因此,小說的最后,以芙祐子“失蹤”為契機,在分頭尋找芙祐子的過程中,包括芙祐子在內的所有人,都有了異乎尋常的經歷。芙祐子跟隨一個意大利男人去了他的房間;德史被一個半老鞋匠帶回了家,在遭到侵犯后突然記起了15年前小巷中的少女就是現在的耀子;慎司被一個酷似往日情人的女子偷走了錢包……最終,慎司終于看到了想象中的一幕。也就是說,這些在日本社會被打造出來并得到精心維護的形象在異國他鄉全部坍塌了。
中國出版界和學界較為普遍地認為《快樂》是青山七惠的“轉型”之作,由此一改以往的小清新風格,筆鋒變得犀利,情節也變得粘稠濃重。但實際上,青山七惠的“轉型”并非始于《快樂》,而是在2010年創作的首部長篇《我的男友》就已經開始了。日本文學界也認為青山七惠是一個善于描寫日常生活細節的作家,并把她的小說比作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有著緩慢細膩的長鏡頭。但青山七惠并不滿足于這樣的評價,她一直試圖開拓空間。《我的男友》就是她嘗試的情節富于起伏和速度感的作品,到了《快樂》,這種沖擊性更上層樓。在講談社《群像》雜志“創作合評”欄目關于《快樂》的對談中,町田康評價說:“人物帶有很強的疲軟感,在這種倦怠之中,重大的事件轟隆隆地發生,此類寫法在近來的小說中頗為少見。”
另一方面,《快樂》之“轉型”,也并不僅僅是筆法和情節上的,更多的是作品主題從描摹個人成長轉向了透視社會現象。青山七惠在接受中國媒體《羊城晚報》采訪時曾表示,自己以往的作品較多關注日常生活,而對政治、經濟少有興趣,但她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作為小說家不能一直這樣,因此要有意識地嘗試社會性的話題,她明確表示這是自己“作為小說家的抱負”。雖然《快樂》的關鍵詞“欲望”屬于人的內心世界,但小說中欲望的實質是指向對真實自我的承認,指向對“快樂”的追求,盡管最終結果未必快樂。對欲望的表現其實也是青山七惠創作中一直存在的潛流,早在處女作《窗燈》中,她就借主人公之口表達過,最想看到的并不是平淡的日常,而是平淡之下潛藏的矛盾和欲望。隨著年齡的增長,青山七惠筆下的欲望已經不再囿于個人內心,而是發散到人與人的關系,即擴展到了社會層面。
自從青山七惠辭去旅游公司的工作專事寫作,她便一心想要“尋找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答案,想寫一輩子這個主題”。她對媒體表示,“《我的男友》是我第一次嘗試復雜的人物關系”,今后也將一如既往地關注這一主題。而當今日本社會泛濫的“食草”“御宅”等現象的一個重要原因,正在于人們普遍回避與他者的關系,即使不得不與他人產生某種關系,也往往帶著假面交往,正如《快樂》中的兩對夫婦那樣。據日本厚生勞動省“國立社會保障與人口問題研究所”每五年一次的國勢調查,2015年的“終生未婚率”(即在50歲時尚未結婚的人口比例)男性為23.37%,女性為14.06%,比2010年調查時分別上升了3.23%和3.45%。這意味著男性每四人中有一人,女性每七人中有一人終生未婚。而且年輕一代終生不想結婚的人還在逐年增加,這會進一步加劇日本的少子化和老齡化。人們日益沉溺于一己的內心,他人、社會乃至世界都與我無關。這一點在日本的作家群體中也不例外。青山七惠在2010年同中村文則等日本作家參加“中日青年作家交流會”時,與麥家等中國作家進行了座談,她回憶道:“我印象深刻的是,日本作家在發言的時候,大都以自己為中心來講,比如我是一個怎樣的作家,我是怎樣寫作的,而中國作家更關心自己受到哪個作家精神上的啟發這樣的問題。”這些都從不同側面折射出了日本社會的上述現象。因此,在《快樂》中,青山七惠讓耀子意識到“封存在靈柩中的那個自己的孤獨”,并讓耀子渴望“他再瘋狂地抱她一次,讓他抵達自己身心的深處——利用這個機會,殺掉那個偽裝的自己,用他的熱情溫暖那個真正的自己,讓她永遠蘇醒”。也就是說,讓耀子撕掉假面,在與他人的真正交流中回歸真我。
中國媒體把《快樂》宣傳為青山七惠真正意義上的“成人之作”,這里“成人”的內涵不應是賺取讀者注目的噱頭,而應指作者的走向成熟,以及作品的反映社會。這,也應該是理解《快樂》之“欲望”和《快樂》之“轉型”的關鍵。
■作家原聲
青山七惠:抓住從語言之網中逃脫的事物
“我的興趣總是在不斷變化,但我很想拼命地抓住從語言之網中逃脫的事物,創作對矛盾叢生的生命給予肯定的小說。”
——青山七惠
《快樂》簡體中文版出版后,責編劉瑋對青山七惠進行了專訪。
劉 瑋:您憑借《一個人的好天氣》一書獲得芥川獎后的十年間,一直以職業作家的身份從事文學創作。除了芥川獎之外,您還獲得過文藝獎和川端康成獎。請問這三個獎項對您來說有什么重要的意義呢?
青山七惠:獲得文藝獎的時候,我覺得之前只存在于大腦中的小說變成了現實,出現在我的眼前,讓我一時間既驚訝又不知所措。現在寫小說已經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但我好像還處于那時的驚訝與困惑當中。芥川獎是著名的獎項,獲獎后,越來越多的人來找我寫書,我也開始嘗試各種挑戰。而獲得川端康成獎的時候,正趕上我從公司辭職后,內心處于不安的狀態下,這個獎項好像是為了鼓勵我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
劉 瑋:回顧自己作為作家一路走來的歷程,您有什么經驗想傳授給志在成為作家的年輕人嗎?
青山七惠:走上作家這條路之后,我十分專注于眼前的事,竭盡全力地努力工作了十一年。在這之前,我還是一個逍遙自在的學生,所以我沒法提供什么好的建議。但是可以不顧慮編輯和讀者的喜好,全身心地按照自己的靈感進行創作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我深刻地體會到那種創作環境的重要性。
劉 瑋:您現在也擔任著大學教師,這和之前作為職業作家的生活有什么相似之處嗎?
青山七惠:因為我每周只有一天需要到學校工作,生活節奏也變得有規律了。雖然我不擅長講課,總是特別緊張,但在課堂上看到學生們的笑臉時,我還是會有一種難以表達的充實感。
劉 瑋:《快樂》一書是您三年前創作的作品,您當時為什么想寫這本書呢?
青山七惠:很多編輯都建議我可以圍繞著威尼斯創作一部長篇小說。之后,我先后兩次去了威尼斯,旅行時的印象和沸騰的高溫促使我寫了這部小說。
劉 瑋:《快樂》是一部怎樣的小說呢?您怎么評價自己的這部小說?
青山七惠:它是充滿挑戰的小說,雖然有扭曲、暴力的元素,但會讓人感受到一股能量。
劉 瑋:您的每部小說都有不同的主題,您通過這些作品最想向讀者傳遞什么呢?比如說《快樂》這本書?
青山七惠:在創作《快樂》這本書時,我一直在思考“不平衡”這個問題。就像人們內心的欲望和記憶的不平衡、和他人所處的關系中產生的不平衡。這都會讓情感或關系產生嫌隙,出現裂痕,但我覺得總有某種事物是只有在不平衡中才會出現的。
劉 瑋:作為一名小說家,您最想挑戰什么主題的小說?
青山七惠:我的興趣總是在不斷變化,但我很想拼命地抓住從語言之網中逃脫的事物,創作對矛盾叢生的生命給予肯定的小說。
劉 瑋:能否給我們介紹一下您現在正在寫的書,以及接下來想寫什么類型的書?
青山七惠:我從美國電視劇《24小時》(雖然我沒看過)中獲得靈感,在寫以職場為主題的系列短篇小說。此外,我在看過英國兒童文學作品《圣克萊爾學校的雙胞胎》系列小說之后,正圍繞著雙胞胎少女創作長篇小說。在寫這兩部小說的同時,我還想在今后根據自己的各種興趣,創作其他的短篇小說。
劉 瑋:《快樂》一書中,您最喜歡的段落是什么?
青山七惠:我比較喜歡小說最后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