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宜: 娜拉出走并非尋求婦女解放,她只是癡了或者悟了
《杰出人才》封面
答題者:朱宜
提問者:劉雅麒
時間:2017年7月30日
人物簡介
朱宜,女,哥倫比亞大學戲劇編劇碩士,南京大學戲劇影視文學本科。美國戲劇家協會會員。獲2015全球泛華青年劇本創作競賽一等獎。獲上海戲劇谷壹戲劇大賞“2015年度菁英編劇”獎。獲紐約戲劇工作坊新銳藝術家基金,紐約Ma-Yi劇院編劇團體成員。南京大學文學院客座講師。
采訪手記
撥通朱宜的微信語音電話時是紐約時間7月29日晚上10點。雖然已經很晚了,但朱宜在電話另一端的聲音沒有絲毫疲憊,整個采訪過程她始終精力充沛,回答中不失聰敏和靈氣,同時也流露出水瓶座的特性——“天馬行空、比較怪”。作為一個身在紐約的職業編劇,朱宜說她很享受現在的工作與生活狀態,不用坐班,工作時間安排非常靈活自由,不寫劇本的時候就做做運動、和朋友出去玩。結束采訪時紐約已是凌晨,但習慣晚睡的朱宜還有很多安排。她說接下來打算處理一下今天在TED的工作,改改劇本,吃點夜宵,洗個澡,然后可能還會把美劇《女子監獄》(Orange Is the New Black)的最新一季看完再上床睡覺。
1.最近在忙些什么?
最近在改我的新劇本You Never Touched the Dirt,作為英國皇家宮廷劇院的國際編劇工作坊的組成部分,這個劇本8月份會在英國的愛丁堡國際藝術節舉辦朗讀會。
該劇故事發生在距離上海市中心車程一小時的一個別墅小區里。那里曾是農村,村里人把地賣給了開發商,別墅小區建成后,城市的新富階級們懷著田園夢搬來,而村民們并未離開,留在各自原來的土地上成為了新主人的園丁、保姆、保安,雙方在沖突中學習共生,漸漸意識到一些以前從沒想過的事……寫這個題材是因為中國在過去幾十年間的巨變速度之快,令全世界困惑又著迷,然而不論在國內還是在世界的舞臺上,都缺少與之相關的深層故事。在國內舞臺上關于中國的敘事,往往路數單一;在西方舞臺上關于中國的敘事,又是另一種路數單一,我希望自己在兩股主流敘事之外,添加一層新的敘事,呈現我觀察到的復雜的真實的中國,講一些關于個體的故事,“人”的故事。
2.你現在每天的工作和生活狀態是怎樣的?
我現住紐約,是一位職業編劇。我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而是自由職業者——沒有固定工作時間,每天的安排取決于目前的Deadline,時間非常靈活,但需要很強的自制力。
(問:你有怎樣的創作習慣?)
寫一個劇本前,我通常會在前期花很多時間醞釀。我不是那種在生活中無時無刻不在構思和尋找靈感的創作者。因為我不希望把創作和生活混在一起,我希望兩者是完全分開的,不想以“創作者”的身份去生活。假設說半年后我需要交一個新的劇本,我會把這個事情放在心上,等到要寫的時候,才會坐下來好好想這個劇本要怎樣寫。一旦開始構思,我會進入一種“閉關”的狀態,因為這個過程中不管我有沒有動筆,用腦的強度都是很大的。我習慣先在腦中把戲的大部分構思好,在剩下的日子正好夠我寫完的時候開始動筆。構思可能需要幾個月,寫起來很快,大概二十多天寫完一個劇。我喜歡慢慢構思,以沖刺的速度寫,這樣寫出來的劇本節奏會比較好。
我也不是那種一個劇本寫好久的人。比如,一個英文劇本全長是70頁,我不會規劃著每天寫2頁,分35天完成,保持很規律的作息和悠閑的節奏。我沒有辦法那樣。我一旦進入了寫的狀態就沒有固定作息了。寫到什么時候覺得卡住了、寫不動了,就休息一會兒,用運動流汗來休息,然后再繼續寫。那段時間作息會非常混亂,整個人很累也很亢奮。所以我寫完一個劇本會希望讓大腦放松,比如看看恐怖片或者節奏快的美劇。
3.什么樣的題材最能觸發你的創作靈感?
我每次都想要寫完全不一樣的戲。因為我一直在變化,一直會有新的思考,我覺得我的戲也應該折射這些東西,所以我沒有固定的創作主題和風格。人在成長和成熟的過程中,每個階段所關注的問題都是不一樣的,生活在繼續,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出現一個新的難題、新的感悟和新的挑戰。我想寫的是我覺得非得要寫、不寫出來感覺要死了那種題材。當我寫一個劇本的時候,會全力投入進去,會感到一段時間內關于這個話題我已經說完了,毫無保留,毫無遺憾。如果下一部戲還在聊同樣的事情,那就說明上一部戲沒有用盡全力。
在題材上、風格上、技巧上、結構上,我每部戲都希望嘗試不一樣的東西。比方說我之前寫的《異鄉記》(Holy Crab!)就是一個結構比較復雜、演員很多的劇,結構上有三四條故事線,角色中有歷史人物、有現代人、有動物,涵蓋了不同族裔、不同時空。那部戲之后,我就想寫一部人物比較少、故事緊湊、比較三一律、現實主義的劇。我每次會給自己定一個新的創作任務和挑戰。
(問:那你接下來給自己定的挑戰是?)
接下來我會把自己的一個原創話劇改成音樂劇,以后會在國內上演。國內現在音樂劇很火嘛,都把百老匯音樂劇當成模板,非常想要做成百老匯的樣子。但是不管是引進百老匯音樂劇在國內巡演,還是國內原創的音樂劇,我看了都覺得模仿得太用力了。
4.你本科階段在南京大學學習戲劇影視文學,后來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戲劇編劇碩士。這兩所高校的戲劇教育有怎樣的不同,分別帶給你怎樣的收獲和啟發?
我在南大接受的是本科的戲劇教育,等于是戲劇入門。南大的戲文專業以大學的文學院為背景,在戲劇訓練之外,還重視文學性,強調“你要表達什么”,老師會鼓勵學生思考生活、社會、世界,我覺得這非常重要。因為誠然編劇入門需要技巧,但在入門之后,你究竟能走多遠,究竟能寫出怎樣的作品,不是取決于技巧,而是取決于你是怎樣的一個人,取決于你對世界的觀察和思考。
我覺得國內的戲劇教育還是比較傳統的,比如“三一律”呀,寫實呀,注重社會意義呀什么的,到了美國之后我發現其實戲劇的形式和主題可以非常多樣,戲劇有很多的可能性。我會開始嘗試很多很奇怪的創作方式。我會開始覺得,好的戲劇,核心跟音樂、舞蹈、雕塑……甚至烹飪、天體運行都是一致的,都是能量的流動,以及在流動過程中的節奏。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從沒對我說過,你這里寫錯了,你不應該這樣寫,因為他的理論是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決定你該怎樣寫。雖然這個聽上去很自由,但也是建立在大家都是經過篩選的碩士的基礎上,在這個階段老師已經把學生當成獨立的創作者。
5.最欣賞的劇作家是?
易卜生和契科夫。他們都是處于戲劇轉折時期的戲劇家。和同時代的人比,他們的思路和審美更為超前——在不知道還有沒有另一個創作軌道的時候,他們跳出了原來的軌道。
易卜生的戲劇里通常有兩個世界,一個是日常的世界,另一個是人之外的世界,“野”的世界,以高山、海洋、精靈、教堂尖頂等方式存在,易卜生的主角通常在兩個世界之間徘徊,被日常之外的世界吸引,追求一種高于生命的體驗。易卜生的戲劇經常被人誤解。比如《海達·高布樂》的女主角會被一些演出版本改編成一個向往榮華富貴的角色;比如《玩偶之家》中娜拉的出走,有人認為是沖破牢籠尋求婦女解放,但我覺得娜拉就是日子不過了,因為她連孩子都不要了。就像《紅樓夢》里那樣,娜拉的出走是癡了,或者說是悟了。她并沒有追求某種社會意義。
我還很喜歡易卜生戲劇中觸及的一個主題:人和一個更高的東西的對話。他有一些戲會問“我是不是被選中的人”,以不同的方式問,通過一個大師口中問,通過一個篡位者口中問。這個問題永遠都沒有答案,但每一個做創作的人都忍不住用自己的一生去問。
6.你對紐約怎樣看?
我對紐約的感情很深,它不會強行要求你必須什么樣,無論你是什么奇怪的樣子這座城市都見怪不怪。同時因為周圍有許多很上進的,很有才華的人,你會不由自主地要求自己變成更好的人。
我對故鄉上海的感情也很深。我覺得上海和紐約這兩座城市非常非常相像,都是港口城市、移民城市,都節奏很快,都是金融中心、文化中心,人都很實在,所以我在紐約沒有多少鄉愁。紐約人其實也都是外來人。只要你在紐約住了幾年,身邊的人就會覺得你是紐約人。
南京也算是我的“第二故鄉”,我在南京上的大學,很好的朋友、導師都在南京。南京也經常做我的戲。那兒有最好吃的食物,比如酸菜魚、鴨血粉絲湯、小龍蝦……
7.有人說“出國之后會更愛國”,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之前在國內,不會有特別鮮明的國家意識,但出國之后這種意識就很強烈了,因為你和別人的差異性時時刻刻在提醒著你是誰。所謂的愛國不是一個道德上的概念,而是你在這個國家出生、成長的經歷、對文化的理解,以及你對周圍人的感情的綜合。當你發現你所知道的關于中國的事情,和外國人所知道的關于中國的事情信息不對等;你眼中的中國和外國人眼中的中國是不一樣的;當你聽到有人簡單粗暴地歸納這些很豐富的東西,你愛的人、你熟悉的地方被誤解,你就會想要去捍衛,想去糾正,想知道為什么外國人眼中的中國是那么的單一。這是比較天然的反應吧,可以叫“愛國”。另外一方面,沒有出國的人一般對美國的想象都比較理想化,在制度上、文化上有很高期待。的確這里有很多先進的地方,但是在這邊時間長了,就會發現這里也有一套游戲規則,對這套游戲規則了解越深,對這個國家的感覺就越復雜。
8.難忘的童年經歷?
我家里有很多世界名著,小時候父母經常不在家,我就一個人在家看書。當時覺得上學好無聊、生活好苦悶,讀書是我逃避現實的一種方式。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就看《紅與黑》這類書,這些作品對于人性的洞察和描摹都比較深刻復雜,讓我看到了人的很多面,讓我認識到這個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上小學時我不愛遵守紀律,比較愛鬧,經常被老師罵被家長打。有一次老師把我叫到講臺上來對全班同學說,這種野蠻人誰要跟她做朋友,誰還跟她做朋友就舉手啊。下面沒有一位同學舉手,即便是我很好的朋友也沒有舉手。那樣的羞恥和孤獨感對一個低年級小學生來說是巨大的。那時候的老師都很擅長把“文革”那一套運用到管孩子上。現在想想自己之所以沒有黑化,是因為接觸了文學。文學在我很壓抑的時候,擴大了我的世界,讓我明白真實的世界在空間和時間上都很廣闊,讓我感到希望。
9.最理想的一天會如何度過?
早起早睡。清晨六點鐘起來去晨跑,然后讀讀書、看看劇本,晚上寫寫劇本,早早入睡。但是這很難實現。因為我通常凌晨3點睡,第二天中午才起床。(笑)
10.喜歡的運動方式?
攀巖和騎SoulCycle。SoulCycle是美國這邊一個連鎖健身品牌,在模特身材的教練帶領下,在昏暗的夜店燈光、震天響的夜店音樂里猛騎45分鐘單車。
11.欣賞的電影導演?
索菲亞·科波拉(Sofia Coppola)和昆汀·塔倫蒂諾(Quentin Tarantino)。有趣的是后者是前者的前男友。他有部電影《金剛不壞》(Death Proof),其中有一場戲在便利店里,鏡頭掃過一個雜志架,非常短的鏡頭,但是你仔細看會發現,架子每一本雜志都是關于索菲亞·科波拉的,我看的時候覺得好浪漫。
索菲亞·科波拉今年的新作《牡丹花下》(The Beguiled)我也看了,喜歡,有點像她的《處女自殺》(The Virgin Suicides)和《絕代艷后》(Marie Antoinette)的結合體,從中可以看到她很多過去的影子。索菲亞·科波拉的電影我都喜歡,她今年獲得戛納最佳導演獎的晚上,我還訂了一箱她家酒莊里以她命名的酒。很少有名人的后代能夠走出父母輩的光環,創造出自己的風格,甚至超過上一代。很少有一個藝術大腕的后代還能成為藝術大腕。可能人們以為大腕的后代可以享有很多的資源,成功會很容易。但事實證明真正能成功的卻很少。父母的關系只能幫你到一定程度,最后能成功與否還是要看你的作品。大部分做藝術的人,都要經歷自我發現、自我懷疑、自我印證的一個探尋自己身份的過程。這也是讓你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藝術家的過程。
12.你有典型的星座特征嗎?
有啊,我水瓶座的,比較天馬行空,比較怪。
13.有哪些比較難忘的夢境?
夢見自己殺了個人,覺得好絕望啊。醒來后發現自己并沒有殺人,又覺得好開心。
14.你曾出過一本合集,書名很有趣,叫做《杰出人才》(Alien of Extraordinary Ability)?
出這本書有一種諷刺的意味。當時在美國辦簽證時移民局需要我提供足夠的證據證明自己是優秀杰出的人才。因為簽證系統是一個龐大的行政流水線,最終會由沒有任何藝術專業背景的人來對你進行資格認證,所以必須把“才華”量化,用文件和數字來證明。你需要把自己包裝得非常醒目。我當時覺得這是一個非常荒唐的事情。移民局所能認定的“杰出”,和作為一個藝術創作者自己認定的“杰出”是完全不同的標準。藝術沒有目的,而且是很主觀的,所以不能夠被量化。這種自我包裝和呈現的過程,是與我的創作觀念、審美相違背的。而且以我的標準來看,我還遠遠不夠我心中的“好”,我要用一生去無限接近那個“好”。但是沒有辦法,紐約有很自由的創作環境,也有很多我想要合作的藝術家,所以我希望可以留在這里慢慢創作,所以整整一年半我只好不停地提交證據證明自己杰出優秀(后來才知道拖那么久是因為他們系統內部出了些岔子)。在那期間,我等得不耐煩,都幾乎快放棄,于是想在離開美國之前留下什么,就把自己在過去七年在美國寫的、演出過的短劇集合起來出了這本書,賭起氣來書名就用簽證的名稱Alien of Extraordinary Ability。心想不管美國移民局是否認證我是“杰出人才”,反正我就這么叫我自己了。
15.有哪些一直想做但還沒有做的事?
寫個恐怖片的電影劇本。
16.最想擁有什么超能力?
長生不老吧。
17.你在創作上的野心和目標?
想拿一個普利策再拿一個奧斯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