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霞:戰(zhàn)火中錘煉出的最佳女演員
五十年代的袁霞
提起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許多老影迷都對孫道臨扮演的地下情報員李俠記憶猶新,在片中飾演李俠妻子何蘭芬的演員袁霞也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正是憑借這部電影,袁霞獲得了南斯拉夫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女演員獎。如今,已經(jīng)84歲高齡的袁霞仍然在堅持拍戲,這個月剛剛參演了一部醫(yī)療題材電影《你若安好》。得知消息后,北京晚報記者通過劇組聯(lián)系到了袁霞老師,和她在八一廠干休所進行了一次面對面的專訪。
滿頭銀發(fā)、戴著金絲邊眼鏡、化著淡妝……80多歲仍然保持著優(yōu)雅的氣質,這是袁霞給記者的第一印象。兩個小時的時間,袁霞幾乎向記者回憶了自己的一生,幾十年來充滿戲劇性的演藝生涯,在她生動的講述下如同放電影一般,一幕幕又得以重現(xiàn)……
15歲偷偷離家參加革命,途中改名袁霞
袁霞出生在山東,一歲多就跟著父母去了東北。在營口上小學時,她就是個小小電影迷。“當時就有一點特別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多故事里都有同一個人?”后來,袁霞才知道,原來這就是演員。懵懵懂懂中,一個當電影演員的夢想在袁霞心中扎下了根。
十歲時,袁霞隨父母回到山東老家。農村沒有電影看,可老解放區(qū)的文藝特別發(fā)達,渤海文工團經(jīng)常來村里演出《白毛女》、《血淚仇》等劇目。有時候,袁霞為了追劇,跑十幾里路也不覺得累。
后來村里也成立了演出隊,袁霞就每天晚上看大同學們排練。終于有機會輪到自己登臺了,袁霞參演的第一個節(jié)目是舞蹈《春光好》,下來老師表揚她跳得非常好。后來她就開始演一些小歌劇《兩種鑼聲》、《打漁殺家》、《改邪歸正》等,很受鄉(xiāng)親們歡迎。
1948年秋天,山東膠東文協(xié)文工團到她家鄉(xiāng)招生,袁霞和幾位同學便跑去應試,最后錄取了三個,其中就有袁霞。“當時我高興極了,要參加革命了!”但回家后,她的繼母和姐姐卻哭天喊地,說什么也不舍得讓她去。無奈之下,她只好佯裝不走,騙過了家人,“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和同學在村頭集合了,那時候是初冬,正趕上下雪,我們包了一個大餅就出發(fā)了。”
當時她們手里只有一張寫著文工團地址的紙條,走了一整天仍然沒有找到地方。“走到一個村口,我們就哭起來,過來一個村干部,告訴我們還早呢,當晚就安排我們住在老鄉(xiāng)家,正好屋里坐著一個婦女干部,她問我叫什么名字?當時我叫袁淑霞。婦女干部說,“革命陣營不興叫三個字,就叫袁霞,多好聽。”于是,在參加革命的路上,她正式改名袁霞。
赴抗美援朝前線演出,差點改行當女飛行員
1949年5月青島解放前夕,袁霞隨團急行軍向青島進發(fā)。這是她參加革命后第一次行軍,“當時可苦可累了,我們幾個小演員每人還要用竹竿領著一位說唱組的盲人演員。”連續(xù)行軍十多天,腳底都走出了血泡,她們總算在青島解放的第二天夜里趕到了。
進駐青島后,團里趕排了兩臺大型歌劇《血淚仇》和《農公泊》。袁霞因為年齡小,沒有角色出演,便被分配在舞美隊搬道具和布景。“《血淚仇》有一場戲是夜景,舞美設計了北斗七星作為背景造氣氛,效果很好,我們幾個小演員就負責去打星星,把手電筒的玻璃罩取下,把燈泡插在背景板的洞上。”一場戲下來,手都舉酸了,但袁霞從不敢懈怠。在舞美隊幫忙之余,袁霞利用一切機會學習表演,那會兒沒有書籍,也沒有老師,她就認真地看老同志們演戲,自己用心揣摩。
1950年春,空軍政治部成立文工團,從全國抽調四個綜合力量比較強的文工團(含膠東文協(xié)文工團)合并整編。整編后,很多人離開了,袁霞則幸運地被留了下來,分配在話劇團任演員。
1951年,空軍有了第一批女飛行員,團里派袁霞等演員來到航校體驗生活。袁霞被分配在空勤,隨女飛行員們生活了四個月。最讓她驕傲的是,“飛行練習的時候,我每天都可以跟著飛三個起落。”在練習中,一位教員非常看好袁霞的條件,多次動員她改行當飛行員,“袁霞,你一定能飛出來”。但袁霞沒有動心,“我還是喜歡演戲,就認定了一條,一定得演戲。”讓她深感遺憾的是,后來因為離開空政,她再也沒有機會演女飛行員了。
在空政的五年,對袁霞最大的考驗還是抗美援朝。當時,團里在前線為作戰(zhàn)部隊巡回演出。前線沒有禮堂,全都是在廣場搭土臺子。演出中美國飛機經(jīng)常來空襲,有時一個晚上好幾次,空襲過后再接著演。袁霞還被抽調到空軍英雄張積慧團進行鍛煉,就在東北的前沿陣地。每天,她凌晨三點起床,到機場清洗機器零件、擰螺絲釘。那幾個月,袁霞最盼望的就是看到自己親手維護的戰(zhàn)機凱旋歸來。“有幾次飛機沒有回來,大家心情都非常難受”,說到這里,袁霞有些哽咽。
不會游泳
硬著頭皮跳海
險被國民黨炮彈擊中
1955年,部隊將空政話劇團調到南京。當時袁霞已懷孕,家人不同意長期兩地分居,于是她留在了北京,轉業(yè)到第二機械工業(yè)部六局人事科工作。
第二年4月,袁霞的產(chǎn)假還沒滿,就聽說八一電影制片廠新成立的演員劇團正在招生。她準備了幾個小節(jié)目便前去報考。“當時一排桌子后面坐的全是導演,嚴寄洲當評委的頭兒。我自己設計了一個小品《買火車票》,演得挺投入的,感動了他們。”就這樣,袁霞再次穿上軍裝,成為了一名真正的電影演員。
當時和嚴寄洲導演一起面試袁霞的,還有正在籌備《激戰(zhàn)前夜》的導演王冰、馮一夫。這是一部反映福建前線反特的故事片,女一號公安人員周潔的人選一直沒有敲定,兩位導演在考場上就相中了袁霞。第一部電影就能演女主角,袁霞真是受寵若驚,連剛剛兩個月大的孩子都不顧了,立刻隨劇組奔赴炮火連天的福建前線,在離金門島很近的小嶝島上體驗生活。
當時,國民黨叫囂著反攻大陸,為破壞大陸和大嶝島(小嶝島北面)之間正在修建的大堤,敵人每天定時定向地向大堤處打炮。而袁霞的任務則是跟著島上的民兵站崗放哨,此外,因為片中有一場跳海搶救作戰(zhàn)圖的戲,她每天還要抽出兩個小時學游泳,學游泳的地點就選在了靠近大陸的小嶝島北岸。沒想到,剛學了個把星期,有一天敵人突然改變了打炮的時間和方向,連向小嶝島上和海邊打了好幾炮。
“第一炮打來,我正在游泳,突然間巨響,我就愣住了。教練就喊,快上來!我剛跑到沙灘,發(fā)現(xiàn)衣服沒拿,又回去拿衣服。教練就在岸上罵我,‘袁霞,你舍命不舍財,找死啊’。”袁霞說,當時她一心想著上岸后地道里全是戰(zhàn)士,自己不能只穿泳衣。現(xiàn)在回憶起來,這個舉動真的是相當幼稚。“等我第二次跑上岸的時候,第二發(fā)炮彈正打在我剛才學游泳的地方,十幾米高的浪把我嚇傻了,感覺到毛骨悚然,頭發(fā)都豎起來了,教練拽著我就跑。晚上部隊領導就把導演、制片主任和我們幾個都訓了一頓,‘從今以后,不準下海!’”
等到真正開拍的時候,袁霞根本就沒學會游泳。導演要為她找個替身,她堅持要自己跳,“當時有一股愣勁兒,反正不能讓人叫我包子。雖然心里七上八下,但是也不能表現(xiàn)出來。”導演只好安排了一個搶救小組,打算袁霞一跳下海,大家就去救她。
第一次跳海,袁霞伸直了胳膊就往海里跳,結果整個人拍在了水上,只好重拍。第二遍,她吸取經(jīng)驗一頭扎了下去,結果使的勁兒太大直接扎到了海底。“少說也有十幾米,大家七手八腳就下去拽我。我喝了水了,滿臉都是泥,把大家樂的。”本以為終于通過了,沒想到等這批樣片送回去一看,太黑了,因為技術問題,只得重拍。補拍時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一月了,天氣很冷,男演員下水前都喝幾口酒御寒,袁霞酒量不行不敢喝,不巧又趕上身體不適,但為了不影響進度,她還是堅持著又跳了兩次。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袁霞對自己的第一部電影并不滿意,雖然克服了重重危險,但她認為自己只是完成了任務,在表演上并不理想。“我認真總結了,問題就是緊張。演員應該多學幾手,對拍攝還是有幫助。”再加上當時所有攝影器材都是進口的,膠片容不得一點浪費,最多只能拍兩條保一條,很多遺憾也難以彌補了。
《永不消逝的電波》映后20年
她才贏得遲到的最佳女演員獎
1958年,袁霞被王蘋導演選中,在《永不消逝的電波》中飾演地下工作者何蘭芬。當時廠里的個別領導和劇組的主創(chuàng)都不同意讓她演女一號,覺得她太過年輕,在電影上又是個新人。“這個角色難度確實很大,一是角色身份變化很多,開始是繅絲廠女工,后來是湘繡商的妻子,雜鋪店的老板娘,修理工的妻子等等;二是時間跨度大,前后歷時十幾年。”袁霞是含著淚看完劇本的,她深深地被人物打動了,“沒想到導演最后會拍板用我,我當時就下決心,一定要演好。”
在此之前,袁霞就一直在補課。“那時候除了周末是不準回家的,每天晚上要自學,看表演理論,每周還去聽蘇聯(lián)專家講課。”為了更好地接近人物,王蘋導演特意帶著主創(chuàng)們去上海體驗生活,請了很多在白區(qū)工作過的同志作報告。
上海的五月天里,袁霞在小作坊和工人們一起繅絲,“當中一個大水池,里面放了好多蠶繭,倒上熱水,水越熱越容易繅絲。那時上海特別悶熱,一個星期下來,天天汗流浹背。”
在參觀關押李白烈士的監(jiān)獄及酷刑室時,袁霞更是極受震撼。“監(jiān)獄是在一座高樓的底層,人在里面坐都坐不直。酷刑室四周掛滿了長短不一、形形色色的刑具,上面全是發(fā)了黑的血跡,當中就有壓斷李白雙腿的老虎凳。”看到這些,袁霞當時就哭了,“如果我不能演好,就對不起千千萬萬的烈士。”
何蘭芬的原型是李白烈士的夫人裘慧英,她向袁霞講述了很多自己與李白從相識、相知到相愛的生活細節(jié)。“當她講到解放后終于找到李白烈士的尸體時,我再也控制不住,和她抱頭痛哭。”袁霞這時已經(jīng)和角色感同身受,特別是當她化好裝、穿上服裝在鏡子前一站,“我覺得我就是何蘭芬。”
談到自己在表演上的進步,袁霞直言,王蘋導演對她的幫助太大了,“現(xiàn)在演員和導演都是鏡頭前見,平常不聯(lián)系。當時我們不拍戲的時間都要走戲,坐在一起分析人物關系。”對袁霞影響最深的是,導演在每個鏡頭開拍前都會叮囑她,“袁霞,你一定要進入規(guī)定情境。”這樣一來,她在拍攝時就會真的去聽、去看、去反應,在鏡頭前再也不緊張了。這句話讓她受用終身。
孫道臨生活化的表演風格對袁霞影響也很大。“有個好的對手,讓我的表演也自然了,可以說他的風格引領了我。有人說,看你們這部戲,感覺你們就是很融洽的一家。我自己也這么覺得。”
《永不消逝的電波》之后,袁霞又拍了《金鈴傳》、《縣委書記》、《江山多嬌》、《奇襲》、《苦菜花》等多部作品。“文革”期間,電影停拍了,袁霞便打了個報告,要求下部隊。1970年春,她來到空軍高炮部隊,第二年又隨中國筑路工程隊“抗美援老”,幫助老撾人民修公路。兩年多的戰(zhàn)地生活,袁霞不僅冒著戰(zhàn)火自己種菜砍柴,還學會了用竹子蓋房子。“這兩年讓我堅強了許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做到了。后來再遇到什么困難,都能比較好地解決。”
1977年部隊改建,袁霞被分配到山西空軍部隊,但部隊在半山腰上,到城里沒有交通工具,孩子的上學問題沒法解決。袁霞只得脫下軍裝復員回到北京,在北京住宅公司器材處當了一名倉庫保管員。“一開始不習慣,大家都喊我袁師傅,我就每天打掃衛(wèi)生、發(fā)貨清貨,干了一個月,又當了秘書。”因為工作表現(xiàn)突出,年底她還被單位評為先進工作者。
“袁師傅,你得獎了!”1978年7月,袁霞正在辦公室寫材料,就聽見同事們向她報喜。原來在南斯拉夫舉辦的第七屆索波特“為自由而奮斗”國際電影節(jié)上,她憑借《永不消逝的電波》獲得了最佳女演員獎。“說實在的,當時一點兒也沒高興。晚上回家,在被窩里哭了,五味雜陳,說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心想我這輩子不就這樣了么。”沒想到過了幾天,八一廠派人來了,要調她回去。當時,公司的領導勸袁霞留下,還許諾給她分房。但袁霞沒動心,能回去演戲,是她一直盼望的。
活到老學到老
希望有生之年
還能上幾部戲
回到八一廠后,袁霞又拍了《花枝俏》、《風雨下鐘山》、《劉胡蘭》、《肝膽相照》等影片,還隨團排演了多部舞臺劇。1983年,她參演的話劇《霓虹燈下的哨兵》在北京公演,獲得了空前的轟動,很多觀眾都帶著鋪蓋卷去排隊買票。
1988年底,袁霞離休了。她牢記周恩來總理的那句話“活到老學到老”,給自己定下了三個目標,“老有所為、老有所學、老有所樂”。從離休至今,袁霞拍了十幾部電影,40多部電視劇,還堅持學習國畫和書法,作品多次在國內外參展均獲好評。
眼下,袁霞參演的新片《你若安好》即將在十月上映。“我的角色給中央首長、外國元首當了40年保健醫(yī)生,后來退休生病住進了醫(yī)院,很慈祥又有一些威儀。”雖然是84歲的高齡了,但袁霞仍然堅持自己一貫的作風,無論大小角色都認真對待,“現(xiàn)在記憶力差了,背臺詞就要多一些努力,戲里還有一些給病人清創(chuàng)的戲份,那就要向北京醫(yī)院的醫(yī)生請教,盡量演得真實一些。”
袁霞很喜歡和年輕人一起拍戲,“和他們在一起,感覺自己也變年輕了。”她也曾經(jīng)遇到過有些年輕演員不背臺詞,全靠助理提一句自己念一句,“我是不允許自己這樣的,就算忘詞重來,也不能靠別人提詞,這樣戲就全跑了。”
即便如此,老藝術家更愿意看到年輕演員身上的優(yōu)點:“大部分年輕人還是很用功的,應該看到他們的努力和朝氣,我們應該盡量跟上年輕人的步伐。他們正處在一個好時期,這么多機會,太難得了。”
現(xiàn)在袁霞雖然腿腳不好,但仍堅持每天早起走半小時作為鍛煉。她遺憾地說,自己一直想演一部傳記片,結果一輩子也沒等到,“希望在有生之年還能再上幾部戲,發(fā)揮點余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