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阿來:中國文學缺少對自然的關注
圖說: 阿來與其近年創作的山珍三部:《蘑菇圈》《三只蟲草》《河上柏影》。
阿來是中國為數不多的用漢語寫作的藏族作家。他的家鄉——四川阿壩自治州馬爾康縣,藏語意為“火苗旺盛的地方”,引申為“興旺發達之地”。那里的藏族人世世代代過著半牧半農耕的生活?!拔膶W改變命運”是阿來人生經歷的真實寫照。中專師范畢業后,他當過中學老師、雜志編輯,自學文學寫作。2000年,描寫藏區土司時代的小說《塵埃落定》使41歲的阿來成為中國茅盾文學獎史上最年輕獲獎者,人生從此改變。不過,他對藏族文化、對大自然豐富的感情沒有改變。去年,他出版了反映環境問題的自然文學三部曲《山珍三部》。近日,在北京十月文學院主辦的“名家講經典”活動上,《環球時報》記者對阿來進行了專訪。雖然他看起來質樸隨和,但一開口就盡顯作家的犀利?!拔一臼歉W絡隔絕的,也沒用微信。我們把自己的生活變得非常膚淺,享受一種低級快感。”“文學就是要反映社會重大問題,但我們在霧霾天還仍然在寫人琢磨人的小說,你說有勁沒勁?”
我們對藏區有誤讀
環球時報:您的作品《格薩爾王》《塵埃落定》《空山》等涵蓋了藏民族從原始部落聯盟到土司時代,再到20世紀90年代的社會發展。現在,藏族的生活又發生了什么變化?
阿來:總體來講,這些年來藏區的社會發展進步很大。極少數分裂勢力對當地沒什么影響,老百姓既然留在這里,沒跟著他們走,就是用行動表態。我想,對于經濟發展、教育發展的需求,所有地方都一樣。少數民族地區過去基礎較差,這方面的需求更迫切些。現在很多人對藏區有一種誤讀,把它當成一個原始狀態去看,把那里想象成一種跟我們不一樣的生活。實際上,藏區也需要發展,世界上哪個地方的人會說,讓別人過好日子,我們不要過的?如果北京沒有,西藏也沒有。但什么叫好日子,理解會出現偏差。比如,藏民也希望孩子通過讀書改變命運,考上大學,去城里工作,當公務員。但實際情況是,當地學生的升學率很低,一些學生考不上大學,但回家后農活兒也不愿意干了。主要原因是,藏區學校雖然在硬件上花了很多工夫,但缺少好的師資。有的學校就靠大學生志愿者教一年兩年,年輕人熱情可嘉,但一般不懂教學,教學是一個系統工程。所以,不是藏區不需要教育,而是能不能給他們提供高質量且適合其地域特點的教育。
環球時報:文學作品如何真實反映少數民族的真實生活,而不是浮光掠影地寫些皮毛甚至獵奇?在您看來,藏文化與漢文化最大的區別是什么?
阿來:對于外來人、作家來說,要想把邊疆地區、少數民族真實的生活表現出來,必須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和了解,要真正把當地的歷史、文化、現實問題弄懂。有的人專門去找藏區跟我們不一樣的東西去寫,生怕不夠光怪陸離,他寫的東西跟藏區真正的面貌有很大區別。另外,現在很多采風都是浮光掠影的,像旅行團一樣,沒有真正扎根于生活。如果確實能跨越語言和文化的障礙,外來人也可以寫得很好,像賽珍珠寫中國就達到相當高的水平。
其實,藏文化和漢文化一致性比較多。不過,漢文化現在有一個大問題,就是過多地陷入到物質層面的東西里,缺少精神的、信仰的東西,這是二者很大的差異。我之前看一篇報道說,有日本記者在中國走了一圈,回去告訴日本人:不要害怕中國。中國的城市沒什么書店,但洗腳房很多,中國人關心腳的程度超過關心腦子,他們早就停止學習了。這話雖然有點極端,但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國目前的問題。中國經濟發展了,更應該關心精神世界的問題,宗教信仰只是一種方式,文學藝術、審美修養的提升也很重要。
文學中只有惡是沒勁的
環球時報:“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這句話在中國流傳甚廣。您如何看待這種說法?
阿來:并不是所有民族的都是世界的。三寸金蓮是不是民族的,它怎么沒成為世界的?中國封建皇帝三宮六院,外國人為什么不學它?我反過來一問,不就問出來了嗎?民族的東西,只有一部分確實具有普世價值意義的,才是世界的。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都經歷了一個自我更新的過程。隨著時代的進步,一些舊的東西消失,新的東西誕生。保留下來的東西通常是有用的、好的,是適應社會變化的。不需要了,怎么挽留都沒用。所以,文化遺產保護要區別對待,真正要保護的應著重保護和發展,沒有生命力的沒有必要保護。懷舊應該是繼承那些漂亮的、古典的、精神中的東西,而不是戀物癖。
環球時報:您曾表示,中國現代文學很多東西都在學西方,但西方真正好的東西沒學到。“好的東西”是指什么?您認為中國文學欠缺什么?
阿來:的確,中國現代文學很多是學西方的,悲觀、荒誕的東西較多,但西方文學里好的東西沒學來,就是人道主義精神。那種對于人類前景一種普遍的、光明性的展望是我們缺失的。在好萊塢電影中,樂觀主義、對人性抱有美好期待的東西隨處都有。而我們的很多小說完全寫現實黑暗。文學最終應該給人光明和力量。你的動機是希望這個世界美好,即便寫不好的東西也是本著提醒大家的目的。
中國人的精神氣質在萎縮,總是在琢磨人。現在一些人總是把搞關系放在第一位,進學校、參加各種班不是為了學知識,而是建立關系網。這種精神氣質反映到文學中,健康的東西就很少。中國一些被認為好的小說,通常是把人琢磨人寫得很透,寫惡寫得很好。但是,文學中只有惡的時候,是沒勁的。
文學要反映社會重大問題。相比人與人的關系,我們的文學創作中關注人與自然的關系比較少。你寫腐敗,也許貪官我們不了解;寫一段奇特的愛情,我們也很難身處其中;甚至教育問題,我們把小孩養大后暫時也不關心了。但環境問題沒人跑得了。大地中毒了,農藥泛濫,空氣污染。我們沒有處理好人與自然的關系。我去年出的《山珍三部》就是為了提醒大家注意,環境問題到了這種程度。我們不要只是低頭走路,也要抬頭看天。但是,我不會把人寫得那么不可救藥,那么丑陋,如果真是這樣,我馬上就跳窗戶了,你在世界上活個球?搞文學創作,你的發心要善,形式要美,情感要美,最后抵達一個東西——真。這是文藝工作者應該有的一種信仰,它就是我的宗教。
有了人工智能,人也不能放棄精神創造,否則我們以后就是一群傻瓜
環球時報:您自學漢語,并認為漢語優美、雅正,特別偉大。但現在的漢語表達在網絡中、新媒體中呈現一種低齡化、低俗化趨勢,您對此怎么看?
阿來:那是可惜了。有些問題該鄭重要鄭重,該幽默才幽默,可是網上的一些東西連幽默都不是,就是貧嘴,幽默比這個高級多了。現在的媒體、作家跟讀者的互動有兩種。一種是良性互動,畢竟我們這些專業人員在文字領域的水準是高于大多數讀者的,我們應該多少對讀者有點熏陶和引領,把他往高處帶,往正的地方帶。另一種是糟糕的互動,讀者是上帝,他要什么我們就給他什么,他要求我要用他的口氣說話,我為什么要用他的口氣說話?他要是流氓我就要用流氓的口氣去說話?他要的東西你總有一天給不出來。我們現在形成了一種不好的往下的互動,你一旦迎合這些人,你的創新性、品質早就放棄了,最后造成讀者跟媒體一起下降。如果媒體和作家始終往高的地方引,讀者慢慢就高雅了,否則,就成了下山路。
環球時報:您曾做過科幻小說雜志的負責人,中國科幻小說的整體水準如何?人工智能未來會替代作家嗎?
阿來:中國的科幻小說總體上缺乏想象力和原創性?!度w》的作者劉慈欣屬于少數??苹眯≌f要求既懂文學又懂科學,本身就很難。真正愿意下功夫鉆研的人不多,很多人都是模仿。科幻小說、科幻電影里一直在探討一個問題:人工智能可能是個雙刃劍,一方面我們希望發展它,但我們也不知道最后它發展到一定程度時我們能不能控制它,人工智能可能是人類最后創造出來的一個完全不能戰勝的敵人。我們發展人工智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那種簡單的勞動,比如數量級很大的運算可以讓人工智能去做,但人類精神性的、創造性的活動比如文學藝術、科學研究、社會科學等工作還得人來做,否則人就退化了。如果我們為一千年、一萬年以后的人類畫個像,可能會是這樣:腦袋變小,因為腦子退化了;手腳變短、變細弱,因為不干活了;經常用的牙床、胃和生殖器會變大,因為沒別的事可干。所以,人類的精神性勞動肯定不能放棄,不然我們以后就是一群傻瓜。(張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