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磨滅的光彩
肖旋凱是我在北京飛往成都的航班上認識的一位士兵。因為與他的邂逅,我感受到了他的心正忍受著何等的煎熬。
那一天是2008年的5月14日。就在40多個小時之前,肖旋凱手機上顯示出母親的來電。讓肖旋凱想不到的是,這個電話是母親從大地震的廢墟里給他打來的。
母親的聲音從來沒有這么焦灼和孱弱:“兒子,快來救我!”
這一天,是肖旋凱22歲的生日。
數日前,他父母就商量著去附近的寺廟為千里之外的兒子燒香祈福。可哪能想到,他們趕上了“5·12”大地震!一時間,正在舉香祭拜的母親被砸在廢墟之下,父親也不幸受了重傷。
接到母親的電話,肖旋凱心中雖焦灼萬分,但他還是極力安慰著母親,并判斷著她大概的位置。
在戰友和領導的幫助下,肖旋凱聯系上了當地的110。
肖旋凱將救援人員已開赴廟宇的消息告訴了母親。母親說,她也聽到了廢墟上面的呼喊,但不管她如何回應,對方卻無法聽到。
此時暴雨如注,生與死就這樣近在咫尺,卻又被命運相隔。
從電話中,肖旋凱得知母親腿部受傷。他不可能為母親親手包扎,唯有將軍人常用的自救方法告訴母親。母親撕下衣服,用布條扎住了不斷流血的傷口。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最讓肖旋凱糾結與焦慮的,是母親手機電池在逐漸消耗。那就像是母親的生命一樣,一旦電池耗盡,母親就會音訊全無……
最讓肖旋凱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13日凌晨五點多鐘的時候,母親的手機沒有了信號。
此時的肖旋凱和我并排坐在北京飛往成都的飛機上,他已經與母親失聯有幾十個小時了。
肖旋凱的母親現在也許還活著,只是沒了音信。我望著肖旋凱,想找一句話來安慰他,卻見他沖我淡淡地一笑,這個笑容給了我極其強烈的震撼,我說不透它所表達的是一種禮貌還是一種無奈,但我知道,他是一個特別在乎別人感受的青年,他不想讓自己過于悲傷的經歷讓別人也感到痛苦。多少年過去了,那個表情依然讓我無法忘記。
從一個年輕戰士那里,我知道不是所有的悲痛都是用撕心裂肺的哭聲表達的。
從見到肖旋凱的第一眼,我就對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后來我終于想起來了,他與多年前我認識的另外一個“士兵”的相貌有些重疊。
那個“士兵”叫陳國昌,是我1987年到云南宣威80次列車顛覆現場認識的。陳國昌和肖旋凱雖然長相相近,但性格卻截然相反,肖旋凱性格里多有儒氣,而陳國昌身上則有不少猛勁兒。
在我認識陳國昌的時候,他應該已經不能算是真正的士兵了,因為此時部隊正派人將其押解回家。
陳國昌原是云南邊防某部三連的戰士,他因個性太強,在一次外出時一怒之下將一個他認為是“二混子”的青年打傷致殘,違犯了群眾紀律而被部隊除名。陳國昌沒想到自己在還沒有服滿役期的時候就離開部隊。他知道,被人押解著返鄉,父親絕對不能接受。因此,在搭乘上80次列車后,陳國昌就一直設計著逃跑計劃,他想,先逃出去,在外打幾年工,掙些錢再考慮回家,也許不失為上策。
80次列車穿過繁星低垂的烏蒙山,大多數人在搖搖晃晃的車廂內都進入了夢鄉,陳國昌卻似睡非睡。突然,他聽到一聲巨響,列車像被斬斷的長龍,一節又一節車廂沖出了鐵軌,有的還滾下了山澗……
陳國昌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已被甩到車廂之外的山坡上,頭底下竟然還枕著一個裝滿錢的提包;押送他的軍官已不知去向。陳國昌腦海中閃現的第一個念頭是:難道這是天意?
但很快他就被深夜里一片凄慘的哭喊和寒冷的山風喚醒,責任感和使命感瞬間涌上他的心頭。就聽陳國昌沖著慌亂的人群大喊了一聲:“大家不要驚慌,我是解放軍!”
在突如其來的生死劫難面前,世界上還有什么比“解放軍”這三個字更有分量?更能讓人心中踏實?那些幾近絕望的人們一下子感受到生之希冀,人們紛紛向陳國昌擁來。
陳國昌將現場的男人們組織起來,一部分照顧婦女兒童,一部分重回車廂搶救傷員。
生死關頭,陳國昌在履行著一個軍人為人民而奮不顧身的神圣使命,但人們并不知道,陳國昌此時已經不是軍人,他軍裝上的領章、帽徽,早已被責令取下。
其實,真正了解軍人的人,一定會明白,如果一個人生命中有過當兵的經歷,那么在他的精神世界里,軍人的情結是難以消失的,哪怕他已脫下軍裝。從這一點上說,軍裝已經長在他們身體上,融進血液里。
記得在2010年青海玉樹發生地震時,我的同事曾對震區的民眾做過一次問卷調查:當災難來臨時,你最先想到的人是誰?幾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這樣回答:解放軍!
這個答案足以說明,在人民有難時,解放軍奮不顧身的英勇行為,已成為人們心目中最深刻的記憶。
建軍九十周年前夕,一位湖北嘉魚籍的年輕戰士來我們報社實習,閑談時我問起他當兵的理由,他說,1998年夏天,一批抗洪戰士從被沖得搖搖欲墜的房頂上救出了他們一家人的性命。參軍,就是為了報答解放軍的恩情。
小戰士當兵的理由,讓我不由想起十九年前在長江大堤上親歷的一些往事。印象很深的有一位扛沙袋的戰士,他一天之內喝下五十多瓶礦泉水。可以想見,他在灼熱的大堤上流了多少汗。后來,這位戰士因扛包太重,造成腰脊嚴重損傷,痛得他直往江中跳。
還有一次,江邊稻田里面的水位突然上漲,發生了管涌險情。部隊迅速讓幾位水性較好的戰士潛入江中摸排。戰士們很快發現一個拳頭大的管涌出口。管涌口吸力很強,若不及時堵上,極有可能釀成決堤之禍。水性較好的戰士石秀峰見此險情,毫不猶豫地將身體貼上去,堵住了那個吸力強勁、不斷擴大的管涌口。
戰友們知道這樣太危險了,紛紛上去拉他,他卻打出了一個手勢,讓大家趕快浮上水面報告險情,他卻在這里繼續堅守。
一個軍人的英勇行為大多不是在思考后產生的,往往是瞬間爆發的。這個撲向管涌吸口的戰士,其行為不就如當年黃繼光撲向敵人槍眼的那一刻一樣嗎?
在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士兵的血性與忠誠,總是淋漓盡致地彰顯出來。我們的國家有著太多的災難,就在我寫作這篇稿子的時候,四川九寨溝又發生7.0級地震,值得國人欣慰的是,當災難來臨的時候,總有無畏的解放軍和武警官兵挺身而出!他們的身影,他們的故事,雖然讓我們的視線模糊,但在我們的記憶里,卻是永遠不會磨滅的。
——肖旋凱在成都雙流機場和我分手后,就趕到那個已成為一片廢墟的廟宇里去尋找他的母親。然而,母親卻一直未有音訊;在肖旋凱回到都江堰的頭一天,父親也因傷勢過重而不幸離世。突如其來的打擊雖然過于沉重,但肖旋凱畢竟是個戰士,他知道,在國難面前,還有更多的人等待著救援。他在埋葬了父親之后,便隨搶險部隊奔赴了救災一線……
——“士兵”陳國昌在救下80次列車上的不少旅客之后,一直默默地守護著受傷的押解干部,他將撿來的提包交給了警察。鑒于陳國昌的表現,部隊給他記三等功。陳國昌很想將功抵過,繼續留在部隊服役,但他并未如愿。紀律的約束與榮譽的彰顯,對軍人來說不可能會像化學反應那樣輕易溶解。功和過就這樣一起裝在陳國昌的檔案里。那天,當陳國昌與戰友告別時,他望著戰友的領章,帽徽,滿眼熱淚地敬上了最后一個軍禮!
——石秀峰為部隊封堵管涌贏得了時間。戰友們為了救他,在他身上綁了繩子,用盡力氣把他從強大吸力的管涌口拉了上來,看著他蒼白的臉,他的團長撲上去一把將他緊緊抱住……其實,大家所感動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戰友穿越生死之門的無畏,還有更為復雜的心情堵在心口。因為全團的官兵都清楚,他們這支部隊將要面臨整編,而從整編的歷史看,往往沒有功勛的部隊更可能被定為裁減之列。用忠勇保住自己的部隊番號不被撤銷,成了許多官兵心底最殷切的期望。所以,才有像石秀峰這樣不惜赴死的士兵,他們既為人民,也為榮譽……當然,他們最終選擇了服從大局:當他們從抗洪前線載譽歸來,部隊的番號還是從人民解放軍的序列中消失了。
作為一名從業幾十年的軍事記者,我數不清見到過多少優秀的軍人,更數不清因為他們的優秀而產生過多少次感動。本文所講述的幾位士兵,都是以挺立在災難之中所表現的真情與勇敢給我留下深深的記憶。他們,讓我想起一位作家的話:軍人意識不是一種獨立存在的東西,它只能在以整個民族、全體人民為背景時,才會生發出力量,只能是以人民的兒子的形象出現時,才能迸射出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