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我不詩化自己的經歷
導演賈樟柯
本書是電影導演賈樟柯第一部回顧其電影創作和思想歷程的作品,也是對其1996到2008年間導演生涯的梳理與總結,全景記錄了這些年來其思考和活動的蹤跡。書中收錄了賈樟柯導演生涯各時期對電影藝術的探索和獨特的思考,另有多篇與電影界、藝術界、媒體等多領域關鍵人物的代表性訪談。全書以賈樟柯所拍電影為綱,呈現出導演個人敏感而執著的心路歷程,也體現出賈樟柯以電影抒寫鄉愁的深切情懷。
“我們”本來就是個空洞的詞
有一次,我在三聯書店樓上的咖啡館等人,突然來了幾個穿“制服”的藝術家。年齡四十上下,個個長發須,動靜極大,如入無人之境,頗有氣概。
為首的老兄坐定之后,開始大談電影。他說話極像牧師布道,似乎句句都是真理。涉及人名時決不帶姓,經常把陳凱歌叫“凱歌”,張藝謀叫“老謀子”,讓周圍四座肅然起敬。
他說:那幫年輕人不行,一點兒苦都沒吃過,什么事兒都沒經過,能拍出什么好電影?接下來他便開始談“凱歌插隊”、“老謀子賣血”。好像只有這樣的經歷才叫經歷,他們吃過的苦才叫苦。
我們的文化中有這樣一種對“苦難”的崇拜,而且似乎是獲得話語權力的一種資本。因此有人便習慣性地要去占有“苦難”,將自己經歷過的自認為風暴,而別人,下一代經歷過的又算什么?至多只是一點坎坷。在他們的“苦難”與“經歷”面前,我們只有“閉嘴”。“苦難”成了一種霸權,并因此衍生出一種價值判斷。
這讓我想起“憶苦思甜”,那時候總以為苦在過去,甜在今天。誰又能想到“思甜”的時候,我們正經歷一場苦難。年輕的一代未必就比年長的一代幸福。誰都知道,幸福這種東西并不隨物質一起與日俱增。我不認為守在電視邊、被父母鎖在屋里的孩子比陽光下揮汗收麥的知青幸福。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問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惱,沒什么高低之分。對待“苦難”也需要有平等精神。
西川有句詩:烏鴉解決烏鴉的問題,我解決我的問題。帶著這樣一種獨立的、現代的精神,我們就能理解《冬春的日子》中那些被王小帥疏離的現實感。而《巫山云雨》單調的平光和《郵差》中陰郁的影調,都表現著章明和何建軍的灼痛。他們不再試圖為一代人代言。其實誰也沒有權利代表大多數人,你只有權利代表你自己,你也只能代表你自己。這是解脫文化禁錮的第一步,是一種學識,更是生活習慣。所以,“痛苦”在他們看來只針對個人。如果不了解這一點,你就無法進入他們的情感世界。很多時候,我發現人們看電影是想看到自己想象中的那種電影,如果跟他們的經驗有出入,會惶恐,進而責罵。我們沒有權利去解釋別人的生活,正如我喜歡赫爾佐格的一個片名《侏儒也是從小長大的》,沒有那么多傳奇,但每個人長大都會有那么多的經歷。
對,誰也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我開始懷疑他們對經歷與苦難的認識。
在我們的文化中,總有人喜歡將自己的生活經歷“詩化”,為自己創造那么多傳奇。好像平淡的世俗生活容不下這些大仙,一定要吃大苦受大難,經歷曲折離奇才算閱盡人間。這種自我詩化的目的就是自我神化。因而,我想特別強調的是,這樣的精神取向,害苦了中國電影。有些人一拍電影便要尋找傳奇,便要搞那么多悲歡離合、大喜大悲,好像只有這些東西才應該是電影去表現的。而面對復雜的現實社會時,又慌了手腳,迷迷糊糊拍了那么多幼稚童話。
我想用電影去關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緩慢的時光流程中,感覺每個平淡生命的喜悅或沉重。“生活就像一條寧靜的長河”,讓我們好好體會吧。
我不知道我們將會是怎么個活法,我們將拍什么樣的電影。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個空洞的詞——我們是誰?
誰在開創華語電影的新世紀
威尼斯電影節結束后,我和《站臺》的女主角趙濤一起輾轉法國,準備去多倫多影展做宣傳。在巴黎逗留時,我從《解放報》上看到了楊德昌新片《一一》公映的廣告,畫面上是一個小孩兒的背影,他正在拾階而上,攀登紅色的高高樓梯。
單從廣告上看,我以為楊導又在重復以前電影中的毛病。他從前的作品不太敢恭維,即使是最出色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也多意氣而少控制。楊導喜歡弄理念,我不喜歡這種氣味。
趙濤聽說是華語片便想去看,我陪她坐地鐵一路擁擠去蓬皮杜藝術中心附近的影院買票。沒想到電影院外排著長隊,細雨中等待入場的觀眾極其安靜。我被這種觀影氣氛感動,頓時覺得電影圣潔,有歐·亨利小說中流浪漢路過教堂時聽到風琴聲的意境。
但我還是暗自在笑。小趙曾經說過,她最喜歡的電影是《獅子王》,便想她肯定無法接受老楊這部長達兩小時四十分鐘的“哲學電影”。想想自己也不是楊迷,便有了中途退場的心理準備。
但電影開演后,我一下跌進了楊德昌細心安排的世俗生活中。這是一部關于家庭、關于中年人、關于人類處境的電影。故事從吳念真飾演的中等收入者擴展開去,展示了一個“幸福”的華人標準家庭背后的真相。我無法將這部電影的故事一一道出,因為整部影片彌漫著的“幸福”真相讓人緊張而心碎。結尾小孩一句 “我才七歲,但我覺得我老了”更讓我黯然神傷。楊德昌的這部杰作平實地寫出了生之壓力,甚至讓我感覺到了疲憊的喘息。我無法將《一一》與他從前的電影相聯系,因為楊德昌真的超越了自己。他可貴的生命經驗終于沒有被喧賓奪主的理念打斷,在緩慢而痛苦的剝落中,裸露了五十歲的真情。而我自己也在巴黎這個落雨的下午看到了2000年最精彩的電影。
影院的燈亮以后,我發現趙濤眼圈微紅。我沒想到像她這樣喜歡卡通片的女孩會看完這么長的電影,也沒想到滿場的法國觀眾幾乎無一人退場。大家鼓起了掌。面對銀幕,面對剛剛消逝的影像,我們都看到了自己。
轉眼到了9月,《站臺》要在釜山影展做亞洲首映,我和攝影師余力為前往參加。《花樣年華》是這次影展的閉幕電影,余力為也是《花樣年華》的第二攝影,但還沒有看過成片,等待閉幕的時候一睹為快。
在酒店碰到王家衛,墨鏡后一臉壞笑,說要去北京一起喝酒。談下去才知道他非常得意,《花樣年華》在大陸已經獲準通過,我知道這是他真心的喜悅。釜山到處彌漫著“花樣年華”的氣氛,年輕人手里握著一個紙筒,十有八九是《花樣年華》的海報。我沒有參加閉幕式便回國。據說閉幕那天突然降溫,《花樣年華》露天放映,幾千個觀眾在寒風中享受流行。
流行的力量是無窮的,我中午一到北京,下午便買到了《花樣年華》的VCD。當王家衛的敘事中斷,張曼玉和梁朝偉在高速攝影和音樂的雙重作用下舞蹈般行走時,我突然想起了古代章回小說中承接上下篇的詩歌。原來王導演熟諳古代流行,一張一弛都露出國學底子。不能說是旗袍和偷情故事吸引了中年觀眾,但王家衛拍出了一種氣息,這種氣息使中年觀眾也接受流行。
再次回到巴黎已經到了10月底,巴黎地鐵站都換上了《臥虎藏龍》的海報。市政廳的廣場上立著一面電視墻,電視里周潤發和章子怡在竹林中飛來飛去,看呆了過路的行人。我猜他們正在回憶自己的力學知識,琢磨著中國人怎么會擺脫地心引力。這是《臥虎藏龍》的電影廣告,精明的法國片商將片名精簡為了“龍和虎”。我從初二開始看港臺武打片,這些意境早在胡金銓的《空山靈雨》和《俠女》中有所見識,但神秘的東方色彩還是迷住了觀眾。因為美國還沒有上片,便有紐約的朋友來電話,讓我寄去盜版“龍和虎”。
幾天后在倫敦見到李安,全球的成功讓他疲憊不堪。大家在一家掛滿安迪·沃霍爾作品的酒吧聊天,我懷疑空調都會把他吹倒。談到《臥虎藏龍》時他說了一句:不要想觀眾愛看什么,要想他們沒看過什么。我把這句話看作李安的生意經,并記在了心中。
楊德昌、王家衛、李安的電影正好代表了三種創作方向:楊德昌描繪生命經驗,王家衛制造時尚流行,李安生產大眾消費。而這三種不同的創作方向,顯現了華語電影在不同模式的生產中都蘊藏著巨大的創作能量,呈現了良好的電影生態和結構。今天我們已經無需再描述這三部電影所獲得的成功,在法國,《一一》的觀眾超過了三十萬人次,《花樣年華》超過了六十萬人次,而《臥虎藏龍》更高達一百八十萬人次。了解電影的人都應該知道,這基本上是一個奇跡。而這個奇跡使華語電影重新受到人們的關注。日漸低落的華語電影聲譽被他們挽回。我自己也在得益于他們三位開拓的局面,《站臺》賣得不錯,也就是說會有觀眾緣。
然而我們會發現,這三位導演兩位來自臺灣,一位來自香港。電影作為一種文化,廣闊的大陸似乎已經沉沒。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開始,我們的國產電影就失去了創作活力和國際市場信譽。那些國際大導演其實早在幾年前就幾乎沒有了國際發行,而那些以為自己有觀眾的導演也只能操著京腔模仿阿Q。巨大的影像空白呈現在我們面前。我看什么?我們能看什么?
我們看到楊德昌、王家衛、李安三個導演在開創華語電影的新世紀,而其中大陸導演的缺失似乎并未引起從業人員的不安。他們的這種“從容”,讓我確信一個新的時代必須馬上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