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高峰:廢墟上的星辰 ——評鄭小瓊詩集《玫瑰莊園》
“在爐火的光焰與明亮的白晝間”,詩人鄭小瓊以“鐵”黑色的隱喻等極具現代工業美學氣息的象征里,創作了大量精粹而切入現實生存苦澀聲位的詩篇,如《生活》、《聲音》、《五金廠》等,痛切地鐫刻出底層打工群體令人擔憂的生存現狀,這源自她直接的現實體驗和現代化對個體生命所造成的傷害和侵凌,是時代生命軀體上極為真切的疼與痛。在她詩見證性的抒發壓抑與貧窮孤單的內心情感時,我們都會感受到時代重力碾壓而過的轟鳴,這一切注入到她的詩里,便成為“夾著鐵片似的風聲”,充滿矛盾性的對抗張力與時代傾斜勢能下負載起的精神承受力。讀過她來自生存痛感而發的詩篇,猶如那晦暗的星辰在發出動人的光亮,她帶給我們久久無言的感動,而這全然出自于她對當下生活所抱持的批判性目擊和懷有希望的關切。鄭小瓊顯然也在不斷試圖突破自己既有的詩寫范式,她拒絕自身所寫下的詩歌被貼上標簽固化聚合,從而遮蔽刪去了她詩作所呈現的多樣化思索。她在《玫瑰莊園》的詩藝試煉真切地走入了傳統詩性的現代生還,尋回到古老的物哀之思,這與她此前關于“鐵在肉里生長”的時代艱難的生存存在語言肌質是內里相一致的,這或許與她有意汲取古代賦體的詩美經驗有密切關系。在關于《玫瑰莊園》的緣起時,鄭小瓊曾談到她對于該詩的寫作初心來自于潘鴻海先生的畫作《外婆家》的激發,或許正是經由視覺上的直接觸發,最終使得她長久以來的懷鄉哀感,從她此前的短詩里一并緩緩涌現。也許在她自覺動筆之前,那曾明亮而燦爛盛放的凋零,和那終致由實入虛的人與往事,早已生長在她記憶的莊園里。她將關于煙消云散之間的物哀之痛,如鹽融水般在精致的詩行間凝結,這是屬于被已逝的靈魂所喚醒的不安的詩篇,“它像灰色音符”,也會發出命運的尖叫,從而聚合起為語言所生發而出的復雜的生命經驗。
《玫瑰莊園》敘述形式獨特,意蘊深詠,在憂傷而節制的遺風韻深里細細地縫綴著老去的年月,全集共有八十篇,每篇由四行六節組成,可見詩人對于詩歌形式美的格外注重,有意借鑒西方十四行詩形體啟發和中國古韻文及現代格律體經驗,從而在整飭韻律般的詩體先鋒探索里,展開對于往事的追憶。長詩所憶念的暈染秋霜般的故事,從“紅塵的黃昏”開始,至篇終“烏有”,“滅”結束,通過對舊式莊園里祖父與五位祖母的愛情命運的悲歡,家族頹敗的際遇離散,進入到廢墟的言說和生命疼惜的觀想。正如“回憶布滿黃昏”,詩在萬物凋零憂郁的景象里展開了“我”多年后遠距離的沉想,轉喻性地引領讀者進入到歷史漫漶的舊時光,而“時光像一條/下午的河流遠逝,碎裂的鱗片閃光”,這里無不為充滿絕望的呼吸所灌入,遍布著宿命的氣息。詩關于五位女子向往愛情的悵然訴說和哀怨,也是試圖走入她們內心無比敏感的遠想,在追憶的無限企及里一切都已變暗,重返的所在也注定是“風聲日夜拍打灰窗欞”。詩人感受到了生命為已逝而返的召喚,她注定在秋色里安慰自我與過往的一切,也唯有在此時方才看見“萬物俱在成熟、死亡/五個瘦影,隨秋風穿過門扉”,深深的痛楚滿盈在她們悲辛的一生,“她們的愛情,幸與不幸的生活”。正是伴隨著如此憂傷的探尋使得“我”對于命運的思考置身在其間,這也是屬于另一種“被繼承的鄉愁”,將“我”面對那深淵里投遞而來的目光,所帶來的深深的不安捺入到了詩節的精神承載之中。鄭小瓊以近乎婉約格調的獨特話語方式,穿行在歷史塵封的荒蕪居所,如同祖母“把命運與愛情縫進虛構的被面”,她詩思里交織著情感的無限遙念,從而如記憶里悲傷的人與事一般,連同自我傾注的淚斑織進到了“絲帛般往事”,凌亂中的針腳云集著低沉的哀嘆。
對于時代悲劇性的一面揭示,同樣是《玫瑰莊園》突出的敘述反思主題,也正是以詩的形體展開敘事的難度所在,敘事詩從根底上來說仍是源發于抒情的需要,而經由詩的意象機制來推動故事的銜接。詩中呈現出傳統文化歷史斷裂處斑駁迷離、頹廢飄零的狀態,長詩初始便深深地進入到碎片式意象的傾述,秋風衰敗人間悲歡,戰火黎元焚燒不幸。在時代劇烈的變動間惶惑不安的祖父,“他返回大煙與山水,頹廢/換取余生”,而五位祖母也似落花搖曳,在近乎宿命的幽怨里藏掉自己的年華。詩絲絲入扣的敘寫里充滿著“生命被壓抑下的隱痛”。當大地被鮮血喚醒,而青春中的祖母卻只得懷著殘生囚禁在日趨沒落的莊園,直至“積雨云壓過,青春枯萎”。她們注定宿命般地成為古老莊園幻象的一部分,“像卡著的雀鳥,倏然振翅,卻無法起飛”。在《奔》、《異鄉》篇里是苦難中精神覺醒過來的二伯父,棄絕了莊園壓抑的生活,忠誠于戰火殘缺中的祖國,成為以微弱自我之軀奔赴國難的歷史見證,而終是被時代所吞噬。遙望白云蒼老,隔著去而不返的歷史時空的喟嘆,鄭小瓊抒寫出聲詠低回、意象紛離的情緒流動。她以意象的生發來穿引老去的故事,而猶如秋語蟄伏在落寞的殘叢,在意象心性瞬間的到來時跡寫下細瘦的杳蹤。《玫瑰莊園》從二零零三年開始寫起,直至二零一六年完稿,歷經數年創作過程一再延宕,所下功夫不可謂不深。直到所有潛在的詩性直覺為語言撲閃它們明凈的翅膀,而在意象的鋪排呈現過程里,圍繞五位祖母舊時代女性無可避免的悲涼命運,詩人將所有壓抑性的情感傾注到了其中,她將舊時代女性隱秘而不可琢磨的宿命,在既美且冷寂的詩行間照亮她們憂愁中度過的黯然的臉龐,這是屬于幽獨而灼痛的冥想。《雕花》、《祖母》、《蝴蝶》等詩篇有細膩的夜悲哀的吟唱,而說出被雕空的命運,這一切與陷入沒落渦流的祖父密不可分,他成為時代昏黃落日悲劇性地裹挾而去的塵埃般的微粒。曾經留學東洋的他在洪流淹涌中無所適從的命運注定是一場悲劇,他轉而在退回川東避世的消沉里掩蓋落寞與憂傷,“他用沉默測量濁世的深度”。詩中的哀怨顯現為彼時代更普遍的女性命運,而祖父同樣清醒地預感到了自己的悲劇,正如詩人所體認到的那樣,“云有他悲劇的面孔,我遇見無名的痛”,詩里意象細描般的敘述始終為此所糾葛牽絆,而這也同樣是詩人詩寫的原點與萬千情思匯入的所在。
現實與虛幻相間而發,“鏡子”作為擬喻,也仿佛擁有古老魅惑的符咒,“我”從中得以看見家族無盡的隱秘和悲愴,“漲死井中的大伯父”,“吊死屋梁的三祖母”、“屈服曾經厭惡的生活”的祖父……他們是真實的虛無,寒煙交織雨水也會敘述繁花里冷寂的命運,她們終會恰似“幽塘浮萍”,隨逝水而去。詩便在祖母消瘦的針線里綴滿心事,“我”一再返回無盡荒涼的故園,物毀人非似“落葉飄零,/明月還在秋天照亮他們的姓名”。他們清醒地感覺到荒涼世事里自身悲劇性的命運與永恒的悲傷,一切都將化為漣漪舊夢,戰亂澆漓,他們是被秋風薄暮所終將收割的一個個。“我”在黑夜到來時領受到祖輩的秘密,它們是關于廢棄舊園的訴說,門楣殘缺腐舊頹敗,而對于隱匿在記憶里的莊園,“我”明白“它的幽暗是我明亮的詩篇”。詩人要通過灰燼里的紙窗欞看見遠在另一端的光與影,她用極為優美的筆觸探向生命寂滅中的過往:
或回憶收藏,我站在童年的門楣,北風
吹動海棠枝頭的月光與薄冰,春日還遠
陽光似絲綢,天空覆蓋住河川與田畝
秋刀魚樣的云,從黎明游到黃昏,塵世的
祖母們的命運令人惋惜哀嘆,她們猶如浮萍為時代的浪潮所擊打,她們隱忍的怨訴為“我”所聆聽。而她們之中也存在隔著從激進學生到姨太太悲欣莫名的轉變,這便是二祖母辛酸的霜落,她滿含著被恥辱損害的最后尊嚴,終是化為一縷絕塵,橫塬在苦短的梁間。夜的景象為生命所觀想,物哀的情思會再次通過那古老的嘴唇為“我”訴說,同樣詩人作為這守夜人,她的詩篇也必定如古老的莊園一樣“汲滿月光與傳說”,追尋著祖母們螢火般的生命光亮。跟隨詩人意象鋪排過程縫隙中不斷榫入的記憶聚攏,命運的背后是她們都已被莊園拴緊,事物的靈魂為全然的哀歌所縈繞,她們是隱蔽在歷史深處的凄清的面孔,即使是詩人也懂得“這些黑色的詩句又怎能安慰她們”。詩人引述陳舊的往事并非在于走入懷舊的風景,她更多的是在去聆聽并貼近感受到那曾鮮活的生命的溫度。她們是那哭泣中的名字,從黑暗之中透射出晶瑩的光,她們微弱的軀體如青瓦般也曾久久地負載起朔冬積雪的嚴寒。“我”看見“古老家族的紋理”,為幽深的嘆息所覆蓋,世間的雨也會落下更多的悲傷,那里是游魂居無定所,棄嬰絕望的哭泣。莊園已為亡靈積滿,鬼魂的曾經的居所注定會成為世俗里的不祥之地,在《傳》、《輪回》篇里,風雨搖晃著奇詭莫測的悚人景象,詩人要在生與死間看取曾存在的一切。在啞默的靈魂深海里濺起的神秘音節,雪影般彌散的祖母,麻醉中凋零的祖父,光與雨里傷口般的啞農……春夜青藤里隱現的臉,集合成古老莊園命運的殘片,而被“一顆微苦的心誦讀著命運的詩篇”。猶如生命默然廣闊之中盤詰著無數回音,那里漂浮著羽毛樣為苦難所摧折的命運。“我”傾聽到了那些安歇在莊園里的聲音,她們“尚未消融的愛”在迷亂的狂暴過后的殘垣里閃耀,“我”將這一切深深地記取,浮世布滿挽歌的啼鳴。《烏有》、《滅》作為長詩尾聲的韻部,郁結著詩人對于生命莊嚴的思考,她透過幸存的樹木烏有的影子,進入風扇動存在的時刻,領受到的是“廢墟上星辰,哀歌,湮沒的記憶”,那里風壓著松枝掠過,而月光自夢的聲音里穿行。
詩進入敘事的過程,往往會以斷片性的景象形式作為內在推動機制,來牽引出詩人彌漫于胸的歷史對話的渴望。鄭小瓊將自我的全部情感投注到凝結的意象述說之中,情境化地表現出為記憶細膩的紋理與想象的接引所喚醒的生命光亮,而可以如此嫻熟地創作出如此蒼涼美麗的晚夕詩篇,確實凝注了她長久以來對于歷史與詩美的思考。《玫瑰莊園》美學風格確乎應是屬于哲學家阿多諾所類喻的“晚期風格”的詩篇,而集中在一個詩人創作力最為旺盛的年齡階段,鄭小瓊自二十三歲開始著手寫下初始之篇,到三十六歲進入而立之年后完成,不禁令人想到批評家陳曉明曾概括出的文學“晚郁”風格。這些詩篇精致美麗的另一面滿浸著堪稱絕唱的家族性鄉愁,它明亮純粹的光耀來自青春的抒寫,而又超出了自身年齡的思考限度,對于詩人與讀者來說同樣都是一個值得反復思考的謎。她引領我們去看見那被湮埋的記憶,在苦澀的詩篇里談論被收走的時光,“談論死者落魂”,這些“歷史想象力”得以延伸的敏銳觸角,同樣也得力于她所經歷的工業化壓強下那一盞消瘦的燈火的映照。“玫瑰莊園”作為歷史生存的命運背景出現,在川東濃郁的傳統文化里極富西洋格調的建筑形體,也不無艱難的蛻變中的斷裂與中西交鋒的暗示性,染上浪漫主義色彩的神秘韻味,使得詩的反思與度量景深為之深遠。詩人在長詩的精心創作中指涉關切的命運種種,而聽到語言雪粒覆蓋下隱入黑暗的靈魂,并通過近乎古典唯美意境的修辭能量調動人們出自物象的美感聯想。這伴隨著巨大的生存境遇的無奈體認,而沉緬進入歷史隱匿的生命景象之中,飽含著她惶惑而為之吸引的心靈深處的探問。詩作為見證的方式加深著記憶的刻度,鄭小瓊并不執迷于詩的修辭漂離,更為看重借助有效的修辭進入已逝之物陰影的部分,她將靜默中消泯的所在,被忽略的疼與痛,在時間的維度里呈現的令人為之哀絕。她有意深入到命運禁忌的部分,出之以詩的心體,賦予久久徘徊的風音以精粹而美麗的語言形體,經由歷史的依回,尋向家族憂傷言說的詞根。《玫瑰莊園》詩學的意義,在于從另一視野為我們打開了關于追憶的述說,《玫瑰莊園》語言的詩性肌質上更趨向于在東方古典美學的領域汲取滋養。在她重返到昔日光影的傷痛觸摸之中,惋惜里銜接的是她油然地向古典美學的致敬和進入,她帶給我們的詩歌語言并非情感毫無遮攔的宣泄,而是近乎婉約風的曲折蕩人心腸的緩緩傾訴,極為出色地在極具美感意味的形式里完成。鄭小瓊要進入那并不久遠的回聲,迷離而精致的景象,離散頹敗的感喟,并未陷入絕對的虛無,在于她詩的質素來自于堅實的生存根基,意象呈現的捕捉和營造,都形成了極具視覺美感的審美效應,將對于生存乃至命運的無可逃逸等諸種難題,置于玫瑰莊園這一極具象征意味的空間形體之內,來回望百年滄桑里家族悲涼命運的歷程。玫瑰意象本身在中西方詩歌里便聚足了豐富的意蘊,尤其是在西方詩歌傳統里更是成為了原型經典性的意象,具有突出的象征暗示性審美心理激發作用。也正是在以頗富傳統詞節美感的往復循入里,鄭小瓊展開了自我端凝的歷史中個體生命的無限哀思,她對于詩歌浮現生命潛意識和鍍亮思考之額的存在意識把握的極為精審微妙,將命運物哀之感的抒寫與詩歌詞節韻律般的形體結合的殊為獨特。相較以往她由自身實感經驗而來的工業化的現實生存批判性的諸多詩作來說,其生長性的內理詩性語質上是一致的。《玫瑰莊園》無疑給人以詩寫題材上的尋根回歸和不斷深入的挑戰,更多地進入到時感的歷史記憶當中,來獲取全然發自內心的對于遺失在荒涼命運的存在訴說。她此前其實在長詩《河流:返回》已展開嘗試性的關于生存歷史的追憶,如詩中寫下的那樣,“老祖母的眼睛/不斷重現”,而在《玫瑰莊園》里她終于傾注了全部的心血來正視那來自黑暗里的凝視。
《玫瑰莊園》歷經十三年斷續相接的碎片化思考,足可以想見鄭小瓊對于長詩的抱負,她帶給我們的是懷著先鋒探索意識的當代漢詩美感體驗。那里是猶如指紋般為歲月風霜啃噬的疼與痛,八十首絲綢般流動著生命已逝灰色光澤的詩篇像謎一般,收藏了她以個體之思進入歷史的“夢幻與站立”。她的詩歌敘述語言深深地將從此經過的人,帶入到了那隱蔽的星辰,歷史劫毀之間詩留下的僅僅是紙上煙云嗎?在追隨她的傾聽里我們為之深深地銘記著歷史生存曾遍布苦難的那一刻,詩寫關注悲切的自我與他者命運的永未完成性里,我們仍將期待她寫出更為精絕的詩篇,正如她在詩中寫下的那樣:
越過,這糾纏不清的念頭跟時光
我把心靈交付給它高亢的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