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艾米斯和他的小說
《黃狗》,[英]馬丁·艾米斯著,彭青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6月出版,65.00元
馬丁·艾米斯兼收并蓄的創作方式,不僅繼承了英國小說的現實主義和實驗主義傳統,而且從法國羅伯-格里耶的新小說,愛爾蘭喬伊斯的意識流小說和美國小說家馮內果、索爾·貝婁、納博科夫那里借鑒了不少新穎技巧。
馬丁·艾米斯1949年生于英國南威爾士,父親金斯利·艾米斯是著名小說家,母親希拉莉·巴德威爾是農業部一名公務員的女兒。馬丁十二歲時,父母離異。繼母伊麗莎白·簡·霍華德也是一位小說家。馬丁原來和其他同齡孩童一樣,喜歡閱讀連環漫畫。繼母引導他讀簡·奧斯丁的小說,這是他最早受到的文學啟蒙熏陶。馬丁曾經在英國、西班牙、美國十三所學校上學,然后在倫敦和布萊頓補習,為大學入學考試作準備。他考進牛津大學埃克塞特學院英語系,畢業時獲一等榮譽獎。他寫的第一部小說《雷切爾文件》1973年獲毛姆獎。1975年,他擔任倫敦《泰晤士報文學副刊》的助理編輯,出版了第二部小說《死嬰》。他還發表了許多書評和散文。于是他被《新政治家》編輯部錄用,這時他才二十七歲。后面兩部小說《成功》(1978)和《其他人:一個神秘的故事》(1981)出版之后,他成了專業作家,并且給《觀察家》《泰晤士報文學副刊》《紐約時報》等報刊雜志寫文學評論。2007年至2011年,馬丁在曼徹斯特大學新寫作中心擔任創意寫作課程教授。2008年,《泰晤士報》將他評為1945年以來五十位最偉大的英國作家之一。馬丁·艾米斯結過兩次婚。他的第二位夫人伊莎貝爾·芳賽斯卡也是一位作家。馬丁·艾米斯曾經住在倫敦肯辛頓區王后大道,他的小說時常以這個地區作背景。書中人物抱怨這里外國游客過多,商業氣氛過濃,反映了倫敦市民喪失文化根底的異化感。他像狄更斯一樣,喜歡從倫敦街頭俚語、行業切口中吸收新鮮詞匯,來豐富他的英語。這種植根于日常生活的通俗語言,被其他青年作家、記者、讀者們紛紛仿效而流行一時。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馬丁·艾米斯闡明了他的文學觀念:
“如果嚴肅地加以審視,我的作品當然是蒼白的。然而要點在于:它們是諷刺作品。我并不把自己看作先知;我不是在寫社會評論。我的書是游戲文章。我追求歡笑。
“我不相信文學曾經改變人們或改變社會發展的道路。難道你知道有什么書曾經起過這種作用嗎?它的功能是推出觀點,給人以興奮和娛樂。
“小說家懲惡揚善的觀念,再也支撐不住了。骯臟下流的事情,當然成為我的素材之一。我寫那種題材,因為它更有趣。人人都對壞消息更感興趣。只有一位作家,曾經令人信服地寫過幸福,他就是托爾斯泰。似乎除他之外,再無別人能把幸福寫得躍然紙上。
“我利用在自己周圍所看到的所有荒誕可笑的、人們所熟悉的、凄慘可憐的事情……在這些日子里,到處存在著寒傖破舊、苦難悲慘的景象。
“闡明社會因果關系并非小說家的事業。他們必須對他們所具有的藝術效果非常敏感。”
馬丁的處女作《雷切爾文件》被譽為青春期贊歌。這部小說的時間跨度只有一個晚上,但是通過記憶聯想和閃回等意識流手法,擴展了它的容量。主人公查爾斯·海威在他二十歲生日之夜,回想他第一次愛情經歷。他是一位聰明、敏感的青年,渴望成為作家。在幾本筆記本里,他寫滿了描述女友雷切爾·諾伊斯的文字。通過這些筆記和其他回憶,第一人稱敘述者查爾斯展示了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機智幽默地描述他的成長過程和初戀的驚喜感受。馬丁·艾米斯認為,“在青春期,人人都感到創作的沖動——想要寫詩、寫戲劇、寫短篇小說。作家不過是那些把這沖動繼續堅持下去的人。”
我們發現,馬丁·艾米斯的創作沖動繼續堅持著,而且他有一種黑色幽默的靈感。他的第二部小說《死嬰》,把幽默諷刺、生活墮落、荒誕暴行混雜在一起。這部小說如實暴露了西方社會的陰暗面,然而它的色情、暴力內容卻可能會引起我們東方讀者的強烈反感。1997年出版的《夜車》是一部簡短的作品。敘述者是一位頗有男子漢氣魄的美國女偵探麥克·胡里罕。小說情節圍繞著她老板年輕美貌的女兒的自殺案件逐漸展開,總體氣氛灰暗、凄涼而充滿著不祥預感。作者炫耀他的語言天賦,隨意穿插美國本地土話、切口。評論界對此書毀譽參半。
2003年出版的第十部小說《黃狗》與《夜車》相隔六年之久。主人公漢·米歐是演員和作家。他的父親梅克·米歐是極其殘暴的強盜,早已死在獄中。他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中,唯恐遇見父親生前的仇人或同伙,害怕他們對他報復。在沉重的精神壓力下,他變得十分孤僻,甚至疏遠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一直想實施報復的科拉,指使色情演員卡拉把漢誘騙到加利福尼亞,想以色相破壞其婚姻,但未得逞。漢在加州意外地遇見了自己的生身父親安德魯斯。這個意外發現使科拉放棄了報復的念頭,因為他并非米歐的真正后代。小說把梅克·米歐作為暴君的象征,表現了主人公如何擺脫暴君影響的過程。他渴望擺脫亡父的陰影,正如那條哀鳴的黃狗試圖掙脫背負的鎖鏈。馬丁·艾米斯說這是他最好的三部小說之一。此書入圍當年布克獎候選小說之列,但最終未能獲獎。
英國小說家、評論家A·S·拜厄特認為,現代英國小說有兩種傳統。第一種傳統是前現代的現實主義。菲爾丁是這種傳統的鼻祖。這種傳統側重于小說模仿現實、記敘歷史的功能,并且通過“情節”與“人物”之間的交織來表述,注重思維的邏輯性、時間的順序性和文字的清晰性。第二種傳統是現代的實驗主義。其遠祖可以追溯到斯特恩。這種傳統側重于小說的虛構功能,強調探索小說本身的形式結構,挖掘其象征內涵,并且認為敘述技巧與形式結構的標新立異比思維的邏輯性、時間的順序性、文字的清晰性更為重要。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英國小說出現了兩種傳統交匯合流的趨勢。馬丁·艾米斯正是這股潮流的代表人物。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曾經說過:“我可以想象這樣一部小說:它和羅伯-格里耶的那些小說一樣復雜微妙、疏遠異化、精心撰寫,同時又能提供節奏、情節和幽默方面沉著而認真的滿足感,這些品質使我聯想起簡·奧斯丁的作品。在某種程度上,我想這是我自己正在試圖去做的事情。”馬丁·艾米斯兼收并蓄的創作方式,不僅繼承了英國小說的現實主義和實驗主義傳統,而且從法國羅伯-格里耶的新小說,愛爾蘭喬伊斯的意識流小說和美國小說家馮內果、索爾·貝婁、納博科夫那里借鑒了不少新穎技巧。他的標新立異來源混雜而豐富多彩。在當今英國文壇,不少青年作家深受他的影響,威爾·塞爾夫和扎迪·史密斯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雖然作者自嘲他的小說不過是游戲文章,我們千萬不要被他那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敘事技巧所迷惑。他創作的那些“諷刺漫畫”中所蘊含的社會批判和價值判斷,表明他是具有社會責任感的嚴肅作家。1989年春,我在倫敦英國國家圖書館中初次閱讀馬丁·艾米斯的《金錢》時感到十分震驚。狄更斯《雙城記》的場景在倫敦和巴黎兩個城市展開,《金錢》的敘事線索也在倫敦和紐約兩個城市之間交織。在西方的傳統觀念中,愛情是純潔的、神圣的。《雙城記》主人公席德尼·卡爾登是典型的英國紳士。他為自己心愛的女人獻出了寶貴的生命。《金錢》的主人公塞爾夫簡直是個卑鄙畜生,情婦是他用金錢購買的泄欲工具。摒棄了圣潔的光環,愛情異化為買賣,英雄墮落為反英雄。我原來以為英國是一個具有紳士之風的國度。彬彬有禮的英國紳士,怎么會變成塞爾夫那樣猥瑣卑鄙的惡棍?我簡直無法接受這樣的人物形象!
起初我覺得馬丁·艾米斯的小說令人反感,難以卒讀。后來我注意到,約翰·塞爾夫在小說中自稱“六十年代的孩子”。我知道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歐美社會經歷過一場激進自由主義社會風暴。正是這股思潮,英雄才會異化為反英雄,神圣的愛情才會異化為可用金錢交換的生物本能。
與英國著名小說家多麗絲·萊辛研討當代英國小說發展,使我對此有了更深入的思考。她嚴肅地指出:“西方現代文明的發展,造就了整整一代文明的野蠻人。他們受過充分教育,掌握了現代科學知識,卻用它來滿足永無止境的物質欲望。西方現代文明的發展造成了野蠻的后果。雖然科學昌明、物質豐富、經濟繁榮,但是精神空虛、傳統斷裂、道德淪喪、貧富懸殊、兩極分化、民族沖突、性別歧視、國家對立、戰爭災難、資源消耗、環境污染……中國現代化千萬別蹈西方覆轍,必須另辟蹊徑,走自己的路。”讀到馬丁·艾米斯小說中的色情暴力場景,萊辛關于“文明的野蠻人”這個振聾發聵的警句就在我心中回響。也許這就是閱讀馬丁·艾米斯的價值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