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退無聲》
《潮退無聲》 作者:楊志軍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7年02月 定價:29.00元
從接受委派到登船離開只有兩天,田齊闊走街串巷,匆匆忙忙告別父母和熟人朋友,臉上帶著辦洋差的得意,見了人就脫下禮帽說:“這次走得遠,要去德意志。”只剩下半天一夜時間了,才想起還應該去英國人開辦的麥加利銀行用現大洋兌換馬克或英鎊。兌了錢,出來時,在銀行門口赭色的方形石柱前碰到了小碧池,他的得意就像流水遇到堤壩,止住了。小碧池憂心忡忡:“就這么走了?也不去看看秋妹妹。”“來不及了。”“有吃飯睡覺的時間,就有去看她的時間,她可是常常念叨你的。”小碧池捏捏他的手,嫵媚地一笑,“還是去吧,要走也是明天,得有人送送你。兵荒馬亂的,我怕你一去就回不來了。”女人一下戳到了要害,時局不穩,他覺得去德意志避一避也好,卻沒想到回不來。
田齊闊回到日耳曼啤酒公司自己的宿舍,收拾起旅行箱,提著來到工廠門口,朝拉洋車的招招手。已是黃昏,橘色的西天爛漫著凄愁,早春的薄涼蜷縮在斜陽的陰影里,像是秋妹妹的心情,在膽怯中顧望著黑夜。他突然意識到,需要告別的不僅是秋妹妹,所有的妹妹都曾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都會成為他的思念。如果他就這樣走了,真要是再見不著,他會后悔一輩子。他先來到臺東鎮的平康六里,待了半個小時,再來到冠縣路的平康三里,也待了半個小時,又去了邱縣路的平康二里、朝陽路的平康一里、莘縣路的平康七里、云南路的平康四里、黃島路的平康五里,每一處差不多都是半個小時。拉洋車的望著他提上提下的旅行箱忍不住問:“先生是推銷胭脂的?”他反問:“你拉過推銷胭脂的?”“拉過,還拉過檢疫所的。冬天煙桿長,春天花柳繁,檢疫所的上門打針,都忙不過來了。”最后田齊闊來到四方路的平康八里。春宵太短,時間不因離別的沉重而慢下來。他做了一個惆悵的夢:自己掉進了海里,發現妹妹們一個個變成了魚。
翌晨,開船前一個小時,他和秋妹妹出現在小港碼頭。起航遠行的是一艘駛往歐洲的大型美國郵輪,因吃水太深不能靠近碼頭,需要駁運到兩百米遠的軍用錨地登輪。碼頭上站滿了人,都在排隊等候駁船,兩艘駁船一次只能運送二十個人。碼頭銜接著陸岸的石砌平臺上,是一些送行的人。田齊闊看到,昨晚他告別過的“九嫦娥”都來了,有的是中式旗袍,有的是西式衣裙,摩登頭讓她們風光,高跟鞋讓她們挺拔,都是笑吟吟、喜滋滋的,嘰嘰喳喳說成一片。
田齊闊一再地揮手,催促她們趕緊回去。田齊闊依依不舍地望著她們的背影,出遠門辦洋差的得意絲毫沒有了,胸臆里不禁有些聚散無常的悲酸。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田齊闊才登上美國郵輪“華盛頓號”。他在甲板上打開旅行箱,把薇妹妹送他的駝絨馬甲放進去,順手摸了摸箱底,有點意外,再摸,愣了:黑皮夾子呢?他把衣物一件件翻起,翻出了用一百個現大洋換來的五百馬克和七十英鎊,唯獨不見黑皮夾子。他迅速合攏旅行箱,提起來跑向舷梯口,沖撞著不斷上來的人朝下走去,大聲喊著:“讓一下,讓一下。”已經顧不得了,盡管他知道上來的不管是西人還是國人都是上等人。他讓駁船把自己運回海岸,坐上一輛來送旅客的單套馬車,直奔日耳曼啤酒公司。
日耳曼啤酒公司的總經理邁斯特大吃一驚,但他堅信黑皮夾子不是不翼而飛,而是被這個中國人拿去做交易了。他問道:“你知道里面是什么?”田齊闊畢恭畢敬地說:“不知道,先生。”“撒謊。”“我怎么敢對你撒謊,先生。”邁斯特舉起包著橡膠外套的手杖,狠狠地抽了過去。毫無提防的田齊闊慘叫一聲,捂著脖子歪倒在邁斯特辦公室油漆剝落的木地板上。在田齊闊的記憶里,這位德意志帝國的東方大亨從來都是彬彬有禮的,這是他第一次打人,而且打得如此狠毒。邁斯特用德語和漢語輪番吼叫著,嗡嗡嗡地揮著手杖,卻再也沒有落到田齊闊身上。田齊闊想不到,邁斯特沒有把他揍個半死,是因為在對方看來,丟失的東西遠比他的命更重要。邁斯特突然把手杖一丟跪下了,伸出手來說:“實話告訴我,你給了誰?快去拿回來。你需要什么,錢、女人、股份,還是職位?”田齊闊趴著,脖子上的血順著耳根和嘴角滴瀝到地板上。邁斯特看到自己的跪求沒有效果,起身吼道:“豬玀,我喂肥了你,你竟然讓我倒霉,那就只好把你交給警察局了。”憤怒讓他氣息充沛,聲音很大,掛在身后墻上的彩繪——“日耳曼啤酒公司生產線”都被震顫得搖晃起來。田齊闊趴了很久才站起來,看到邁斯特已經離開,便用手帕擦擦血跡,拿出作為差旅費的五百馬克和七十英鎊以及船票,放在辦公桌上,戴起滾落的禮帽,整整他頗為自豪的顏色和款式都跟邁斯特一樣的西服,提著旅行箱出去了。
他先去了宿舍,洗凈血跡后來到街上,朝南走去。他在山下一餃子館吃了午飯,又在街邊買了包白龍牌香煙,沿著石階小徑走上山去。茂密的樹林一陣搖晃,猛不丁竄出一個士兵來:“干什么的?”他說:“找個安靜的地方坐坐。”士兵嘩啦一聲拉動了槍栓:“都什么時候了,還想安靜,不會是間諜吧?再往前走一步我就開槍了。”他諂笑著:“我是德國人的人,能做誰的間諜呢?”拿出香煙,用指頭彈出一支,扔給了士兵,“辛苦了長官。”下山時他看到兩輛滿載士兵的卡車朝北駛去,和一輛美式敞篷吉普交叉而過,都是急火火的樣子,平靜的米勒上尉路已經不平靜了。
田齊闊來到海邊,登上了一座遠離浴場和港口的礁岬。礁岬上到處是鳥屎,僻背而安靜,海風柔和地吹,像秋妹妹的撫摸;鷗鳥在海上恣意地飛來飛去,不管什么時候,它們都是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他挑了個干凈的地方坐下來,點起一根香煙,輕輕吸一口,然后就忘了繼續吸它。他沒有煙癮,只是覺得抽煙的樣子能幫助他想事。現在他要好好想一想了,在無人干擾的礁石上,面對空曠的大海,仔細想一想昨晚他跟“九嫦娥”告別的過程,因為從他把黑皮夾子裝進旅行箱到杳然不見,也就經過了一夜,也就見到了她們。
平康六里的冬妹妹給他沏了茶,很驚訝他會在這個時候離開青島。她說,聽客人說魯南魯西已是共產黨的天下了,青島遲早也會是。劉司令的人都說過一天少一天,就像死到臨頭了。媽媽已經去瑞蚨祥扯了紅布,說是一旦天變了就掛出去。你跑什么?本事那么大,到時候自有活路的。田齊闊笑道,我哪里是逃跑,是去辦洋差的,順便瞧瞧歐羅巴德意志。屋子里沒有別人,他也沒有離開過旅行箱,半個小時里基本上都是她在說。田齊闊說:好像我不回來了。她說:那你還想回來?她不問田齊闊去辦什么洋差,也沒有掃一眼他的旅行箱,不可能偷走黑皮夾子。
來到平康三里時櫻妹妹正在哭,媽媽又打她了。田齊闊安慰她說:將來,挨打的人要打人,不信你等著瞧。說著拿出五個現大洋,塞到她手里。她嘆口氣說:我也不能靠你的施舍過日子。田齊闊說:櫻妹妹想開些,只有旱死的走獸,沒有淹死的魚蝦,走一步是一步,只要往前就好。說著,提著旅行箱去樓下見了媽媽,送上兩個現大洋說:求求你不要再逼櫻妹妹了。見過媽媽他就走了,旅行箱一直沒離開過自己。櫻妹妹送他到門口,望著他淚眼汪汪。
之后他去了平康二里,聽到了香妹妹跟媽媽的拌嘴,她心高氣傲,媽媽逼她,卻又拿她沒辦法,兩個人就天天你嗆我堵的。香妹妹聽田齊闊說了來意,撒著嬌說:你把我帶上吧,我也要去浪一浪德意志,聽說那兒的男人一個個都是大洋馬。她用拳頭捶他:不想帶我去干嗎還來看我?你走吧,別耽誤我的事。田齊闊打著噴嚏走出了香氣氤氳的臥房。香妹妹追出來說:真的要走啊?還沒說什么時候回來呢。他說:這個我也不知道。她說:那就是不回來了?遭報應的,怎么可以丟下我們不管?你不管我可以,秋妹妹不管了?薇妹妹不管了?姐姐不管了?他笑道:有人等我就回來,沒人等我回來干什么?她說:我怕你說的不是沒人等你,你是罵“九嫦娥”忘恩負義了。我去對姐姐說,妹妹們一起拉住你,不讓你上船跑到大洋馬的德意志去。香妹妹邊說邊送他出了平康二里,分手時問道:看著箱子老沉,裝的啥呀?這當然不能證明她打開箱子偷走了黑皮夾子,因為旅行箱自始至終都在他手邊。他順嘴問了一句:青島有幾個軍?香妹妹說: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就兩個軍,五十軍的軍官比三十二軍的軍官有錢。
莉妹妹的平康一里離碼頭最近,客人都是外國水兵和水手。田齊闊一出現,莉妹妹就把抱著她跳舞的英國水手推開了。她是這里的頭牌,很忙也很累,錢倒是比別處好掙些。莉妹妹說:你走啊?離開國家就是離開自己的女人。田齊闊不禁有些傷感:說到底還是我在忘恩負義,這么多年了,看著妹妹們都在平康里苦熬,也沒有伸手拉誰一把。唉,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莉妹妹說:有什么不能的?男人都是一個臭毛病。說著兩指伸進旗袍領子,夾出一圈鈔票塞給他:英鎊,你拿著,有用的。他說:我怎么能拿你的錢?抓住她的手就要還給她。她說:是嫌我的錢不干凈,還是秋妹妹面前不好交代?都要走到天邊去了,秋妹妹管不了那么多。田齊闊不想傷了莉妹妹,收起錢說:你等著,我給你買一雙德意志皮鞋回來。她說:好,我等著,尺碼你知道?他彎腰伸手,要拃她的腳。她說:別拃了,你不知道我跟秋妹妹一樣?又說了一些別的話,她濕潤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臉,直到他離開,也沒在意他還提著一個旅行箱。
跟平康一里差不多,碼頭邊的平康七里也是外國人的天下。薇妹妹也是頭牌,卻顯得從容悠閑許多,因為她有專屬,對方是巡洋艦的艦長。她見了田齊闊并沒有迎上來,站在舞廳中央,指揮一個水兵接過了旅行箱,又用英語說:哥哥來了,上樓去。水兵拎著箱子走在前面,他跟她走在后面,臥房到了,水兵走了,門一關就剩他們兩個了。他告訴她要去干什么。她愣怔著,意外得不知說什么好。突然她生氣了:你不要給我說我不愛聽的,出去,出去,我讓你進來你再進來。她推他出去,嘩的一下從里面拴死了門。不一會兒門就開了,她探出半個身子,一把拽他進去。他看到她把脫去的旗袍搭在旅行箱上,只穿了一身黑艷的小衣裳。他說:薇妹妹,你不要以為我丟下你不管了。她淚流滿面:你怎么管?連你自己都顧不過來,誰知道還能回來不,來吧,秋妹妹要怪就怪我。他不“來”,她就生氣了,翻身起來,只聽她說:我知道你的心了,全在秋妹妹身上。也罷,免了我的疼我的牽腸掛肚,那會疼死人的。這是第二個瞬間,他的視線離開了旅行箱。等他坐起來時,薇妹妹已經穿好旗袍,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他說:我走了。她一動不動,用清瑩的眼淚回答了他。她對他跟秋妹妹對他一樣,啥都舍得,怎么還能偷他的東西?
春妹妹就更不可能了。他來到平康四里時,六師的一群黑人和一群白人正打得你死我活,狼多肉少,天天都有搶奪,今天的搶奪格外激烈。春妹妹嚇壞了,抖抖索索跑出了門,正好碰到田齊闊提著旅行箱從洋車上下來。她說:哥哥,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可是你來了又能怎么樣?聽說他要出遠門,她就沒好氣了:都走吧,壞人要走,好人也要走,虧你還想著來給我說一聲。又叮囑他路上小心,不要沾染外國女人。又說了幾句,她就催他快走:六師的人喝醉酒什么都干得出來,小心搶了你的東西。田齊闊說不怕,我跟六師的人打過交道,比日本人好對付多了。果然當兩個美國兵氣勢洶洶朝他走來時,他脫帽致意,又用英語低三下四說了幾句奉承話,他們就轉怒為喜。在他看來這些美國青年完全不適應中國人虛與委蛇的處世藝術,口是心非往往被當真了。兩個美國兵沒覺得自己受騙,心情很好地拉住了春妹妹。春妹妹朝著田齊闊喊一聲:我去碼頭送你。
田齊闊頂著一輪殘月又來到平康五里告別夏妹妹。這里是小碧池的地盤,夏妹妹的日子自然好過些,不是頭牌,勝似頭牌。小碧池見了田齊闊說:想不到你把妹妹們都看了一遍,有情有義的哥哥,你的心我們是知道的。最后一個是秋妹妹,虧你想得周全。就是不能咱們一起喝喝酒嘮嘮嗑,警察局的馬笑榮來了,要慶賀他升任局長,一起來的還有個葛團副,說是新成立了干部訓練團,綏靖區劉司令兼任團長,下來就是他,傲氣得就像家雀的屎,點名要夏妹妹。不聽不好,一來吃糧的都瘋了,不走完陽氣不罷休似的,哪里知道陽氣走完就是陰間;二來馬笑榮于我有恩,報答也是應該的,順便我得勸勸他,別學傅作義,也別不學傅作義,不該學的時候不學,該學的時候就得學。田齊闊問:傅作義怎么了?小碧池說:北平王投降了你不知道?將來世事如何變,誰說得上,走著瞧就是了。說話的地方在平康五里的酒吧。夏妹妹端來一杯酒,他一口喝干說:你們忙你們的去吧,時候不早了,我這就走。夏妹妹哭起來:我還能見到你嗎?小碧池說:能,明兒都去送。夏妹妹又笑了:那我得把眼淚留著,明兒當著大家的面流出來,好讓別人知道哥哥在我心里不比在別人心里輕些。小碧池打她一下說:真心的眼淚都是要往肚里咽的。夏妹妹說:姐姐是說自己吧?小碧池再打她一下:去!田齊闊淡淡地笑著站了起來。直到離開,旅行箱都在他腳邊,酒吧里熙熙攘攘,男人女人瞟來瞟去都在對方臉上身上,管那個冷冰冰的皮箱子干什么?
最后的平康八里讓田齊闊很激動,因為他看到了秋妹妹的激動。她聽到他在天井里問媽媽她是否閑著,就連喊帶叫跑出臥房,扶著欄桿朝樓下喊:閑著呢閑著呢。又回頭對臥房里的軍人說,快走吧,我哥哥來了。軍人說哪有婊子趕人的。她說我又沒收你的錢。軍人說你收了我對你的喜歡。她說喜歡的話以后再來。軍人冷笑一聲: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是青年教導總隊的總隊長秦銅,你得罪了我就是得罪了閻王。秋妹妹問:閻王是多大的官?田齊闊來到門口,脫下禮帽朝軍人彎彎腰,炫耀地說:我是德國人的人,明天要去德意志,是來告別的。秦銅審視著他走出來,突然一把攥住秋妹妹的手:今兒我給你個面子,知道為什么?因為我要霸占你,這人是最后一個,不聽話我就炸掉平康八里。秋妹妹笑道:你最好現在就炸掉,好成全我和哥哥。俗話不是說了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秦銅瞪起眼睛說:話不可亂說,我可要當真的。秋妹妹不再理他,推著田齊闊進了臥房,順手關上了門。她把眼前此刻看得最重要,愛著的人來了,還有什么可顧及的?她是風塵里頭的柳根梅骨,聽到過太多的豪言威脅,她不怕。兩個人很快變成了一個人。追問是必須的:你怎么不先來我這里?又問:每個妹妹的臥房里都待了很久吧?他說:是的,久得都白了頭,到你這里就只剩下一個晚上了。她說:好好說,是不是薇妹妹留你吃飯了?他說:我還沒吃飯呢。她問:那她留你干什么了?他說:她就沒留我。她說:我不信,她的鬼我還不知道?那夏妹妹呢?他說:這個你去問姐姐。她說:我的姐姐不是你的姐姐,你少叫。就這樣說著你恩我愛,她似乎是嫉妒的,又似乎不是。田齊闊在秋妹妹的臥房里用餐,睡覺,還去了樓下廁所,不能說旅行箱沒有離開他的視線,只能說旅行箱一直在臥房里。會有什么危險呢?就像石頭不會開花,秋妹妹不會偷拿他的東西,她是世上最沒有理由害他的人。但是現在,他如果不去問秋妹妹,還能去問誰呢?秋妹妹,你不會是想讓我留下就拿走了讓我遠去的黑皮夾子吧?
潮退了,礁岬升高了許多。下面的沙灘上,潮濕和干燥被一條海藻線間隔著,不甘被遺棄的螃蟹追逐海浪而去。鷗鳥在頭頂盤繞,鳴叫著驅趕田齊闊:這么長時間還不離開,這是我們棲落的地方。田齊闊站起來,慢騰騰走下礁岬,來到馬牙石鋪成的老街上,徘徊了片刻,便快步走向四方路的平康八里。走著,忽聽有人在后面喊他,他扭頭一看是幾個長袍馬褂、禮帽黑鏡,立刻就把頭昂起來。青島是洋人建起來的城市,大凡西裝革履的洋派面對老舊打扮的人都是這個樣子。他尋思對方不是做小本買賣的生意人,就是大宅門的賬房跑腿,怎么會認識我?那些人快步走來,后面跟著兩輛黑色圓頂的雪佛蘭,詭異地扭來扭去。田齊闊想,我不能用國語跟他們講話,免得他們繼續小看我——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小看了,直呼其名而沒有稱他“先生”就是例證。但他一時拿不準是說德語還是說英語或日語,皺起眉頭想著,最后決定,先說德語,再說英語,最后說日語,讓他們瞧瞧,他們在跟誰打交道。想好了才發現,他其實什么也不用說了。他們架起他的胳膊塞住他的嘴,麻利得就像漁民收拾一條進網的魚,抱腿抬腰把他塞進了雪佛蘭。疾馳而去的時候,他在心里用混亂的幾國語言對自己說:你被綁架了。
邁斯特嚇唬田齊闊要把他交給警察局,卻又知道最不應該的就是讓警察局插手。黑皮夾子是父親老邁斯特最重要的遺物。1898年3月中德簽署《 膠澳租借條約 》后,作為德國有名望的工程設計專家,老邁斯特曾建議德國皇帝威廉二世將租借地內的新市區定名為“青島”,并把它建成“模范殖民地”。不久他乘船來到這里,按照“模范”標準規劃了城建格局,并親自設計了難度最大的包括供水系統和排水系統在內的地下管網。他酷愛啤酒,認為一個標準的日耳曼人一生必須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泡在酒吧;當他知道駐扎青島的兩千四百多名德國軍人竟為了幾箱來自慕尼黑的淡啤酒去碼頭列隊迎接時,就連夜設計了一個啤酒生產車間,老邁斯特便傾其所有從家鄉購買設備和聘請釀酒師,自己創辦了東方第一個啤酒公司,利用嶗山礦泉水生產出的第一桶啤酒,被他稱為1903年的神跡。三年后,他的“青島啤酒”在慕尼黑博覽會上獲得金獎。1914年8月日本向德國宣戰,青島成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唯一的東方戰場,威廉二世命令德軍“戰斗到最后一人”。老邁斯特發電報給德皇:陛下會看到我就是那個最后的人。他拿起槍來保衛他提議命名并參與設計的這座殖民新城,直到中彈倒下,被兩個德國士兵抬進戰地醫院。死前他托付給兒子的,一是黑皮夾子,二是啤酒生產線,叮囑道:人在它們在,為了德意志的利益,千萬不要讓日本人得到。不久德國人兵敗撤走,邁斯特則留在青島堅持把啤酒生產到底。他把黑皮夾子藏在獨特的啤酒生產線的某個管道里,管道各處又都綁了炸藥,一旦日本人搶奪,他就將引爆炸毀。但新來的日本統治者對啤酒生產嚴重外行,覺得收取工業稅和從店鋪里搶奪啤酒,比搶奪一座啤酒工廠更劃算。日耳曼啤酒公司也就始終存在著,黑皮夾子在邁斯特的保護下一直安然無恙。
但邁斯特意識到,現在不行了,時局的發展難以預料,要是他繼續把黑皮夾子當作私人收藏,結果很可能是在失去它的同時也失去一個德國人對國家的忠誠。有個叫馬笑榮的警官一連三次來公司打聽老邁斯特的重要遺物,并提出了交易的價碼,高得居然超過了好幾個日耳曼啤酒公司。于是他決定把黑皮夾子交給遠在波恩的聯邦政府,不管政府繼續藏匿,還是交給中國現在或未來的政權,他都可以接受,但他自己卻沒有權利做出任何違背德意志意愿的私人選擇。他本來應該親自送去,但時局讓啤酒公司陷入了走與留的困惑,他無法霍然離開,便想到了田齊闊。田齊闊是田易的兒子,僅僅這一個理由,就足夠贏得他的信任。他記得在田家父子為他做事的日子里,還沒有一次辜負過他。然而就跟做生意一樣,沒有穩賺不賠的時候,百分之百的保險后面往往是百分之百的危險。田齊闊的背叛突如其來,黑皮夾子出事了。他現在唯一的期望是:也許田齊闊只是意識到了黑皮夾子的重要,交易并沒有發生,還來得及奪回。他想到了青島青幫。
田齊闊一下雪佛蘭,就認出他來到了商河路南首的青山公館,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反綁著的手腕有了一陣鉗夾似的疼痛。這是一座日本人修建的公用樓房,當年不掛牌子,也沒有守衛,稀松平常。人常見一胡子拉碴的中國老門房在玻璃窗戶內抽水煙,剔牙齒,無聊地打量著往來行人。抗戰勝利后才知道里面是刑訊逼供中國人的魔窟,地下室里木頭和鐵的刑具上到處都是被骨肉磨損扭曲的痕跡,墻上地下全是干結裂張的厚血,墻角放著一堆剜下來的眼睛和舌頭,也都枯作干肉了。國民政府從日本人手里接收青島后,刻意保存青山公館的舊貌,想在此建立紀念館,供人參觀,牢記民族血仇,但很快內戰爆發,建館立碑的想法就不再提了。又因為陰森恐怖沒人居住,便成了一座棄樓,據說夜深人靜路過此地,還能聽到從門窗里傳出男人的慘叫和女人的哭喊,會瘆得人頭發奓起。
想不到如今這里又成了國人殘害國人的地方。幾個“馬褂”押著田齊闊進樓,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下室,開燈一照,一切如舊,還是日本人拷打火煉反抗者的樣子。“馬褂”把他全身搜了一遍,然后綁到黑乎乎的木柱上,拿掉了塞住嘴的一團爛布。一個長臉“馬褂”厲聲發問:“黑皮夾子呢?”田齊闊趕緊解釋,先說德語,再說英語,然后說日語,看到換來的只是嘲諷和冷笑,趕緊又改說國語:“那東西對我沒什么用,請告訴邁斯特先生,他不能冤枉一個忠心耿耿的仆人。”長臉“馬褂”用戴著戒指的右手中指摳摳臉說:“去麥加利銀行一進一出就有用了。”田齊闊一片茫然:“什么意思呢?”“私吞了幾百萬馬克還在這里裝傻充愣。這里是什么地方?就是你要去的德意志,你將一去不返。沒有人追查的,當年日本人剁碎死尸喂魚再把魚賣給中國人的事你不會忘記吧?快把票據交出來。”田齊闊這才意識到他其實是打開過黑皮夾子的,趕緊說:“里面哪里是銀行票據,只有兩頁折疊起來的注明A、B字樣的圖紙。有什么大不了的,重新畫一張不就行了?”誰會相信呢?長臉“馬褂”說:“看來你是不想活了。”田齊闊哭喪著臉說:“人稱我德國黑背、北洋奴、漢奸、槍下爬,我是寧肯磕頭不招恨的,骨頭軟得像面條,沒有硬氣跟強人作對。”長臉“馬褂”吼一聲:“給我打。”皮鞭抽得田齊闊慘叫不止,結果還是一樣:不是票據是圖紙。一個“馬褂”說:“他這個熊樣子不是逞強的人。蘭亭哥,是不是德國鬼子騙咱呢?”叫蘭亭的長臉“馬褂”說:“大概我搞錯了,邁斯特肯定說的是黑皮夾子里的東西值幾百萬馬克。什么圖紙,這么貴重?”幻想早脫干系的田齊闊想都沒想就說:“地下管網圖。”
田齊闊萬分后悔自己說出了黑皮夾子里的內容,這樣做顯然延長了他在青山公館的時間。他被松了綁,又關了兩天,才有了第二次審問。蘭亭和顏悅色地問他,在發現黑皮夾子丟失之前他都去了哪里,接觸了什么人。他心想絕對不能把“九嫦娥”端出來,就一口咬定什么人也沒接觸。蘭亭習慣性地用右手中指摳著臉說:“如果你不說,那就簡單了,今天是你的最后一天。”大吼一聲,“上刑。”
田齊闊驚恐的眼光掠過對方右手中指上的戒指,一個“潘”字刺亮了他的眼。他喊道:“相煎何太急,我也是潘家潘門的徒子徒孫,咱們同祖同宗,怎么就不認識了?”大家愣了,撕住他的“馬褂”立刻松了手。蘭亭一臉詫異:“你也是進了家理( 本幫 )的?哪里扎根( 加入 )?”“海上扎根。”“上的小香( 徒弟代師收徒 )還是大香( 擺香堂當面認師 )?”“不上大香還敢稱三番子( 祖師潘清之子 )嗎?”“敢問本命師的大名?”“二十二代‘通’字輩王大王。”“引進師為何人?”“尊師親傳二十三代‘悟’字輩島上名媛小碧池。”“和誰同一蒲團( 同進家理 )?”“平康里的秋妹妹、薇妹妹、莉妹妹。”“本命師曾在何處撒網( 斂財,即收受徒子徒孫的孝敬 )?”“東到田橫,南到連云,西到館陶,北到劉公。”“閉嘴,這是你該露的嗎?”“幫中弟子謹遵三露三不露,遇急、遇難、遇盤查可露,外人、熟人、親人不露,我命在旦夕,怎能不露?”看田齊闊對答如流,蘭亭笑了,拱手作揖道:“對不起了師傅,我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千萬不要記在心里。”田齊闊說:“冤枉沒有消除,怎么能不記?”蘭亭說:“真的是冤枉?看來弟子們要反過來幫師傅你了。”說罷招呼幾個“馬褂”跪下磕頭。原來蘭亭雖然比田齊闊年長,但他晚進家理,拜的是二十三代“悟”字輩的師傅,自己屬于二十四代“覺”字輩。青幫規矩:一師皆為師,一徒皆為徒,四方有長輩,八面是徒弟。剎那間綁架對象成了頭頂師傅,不請飯賠罪是說不過去了。
蘭亭不是什么顯要闊氣人物,和幾個“馬褂”把田齊闊請進了博山路的十樂坊—— 一家專營鍋貼的飯店。一伙人點了四大盤鍋貼:扇貝餡、蝦仁餡、蟹黃餡、牛肉餡,要了兩斤苦老酒,邊吃邊說。蘭亭說,在田齊闊被關的日子里,他去找過邁斯特,證實黑皮夾子里正是“地下管網圖”。邁斯特憤怒地說,果然他偷看了。蘭亭問邁斯特此圖有什么用時,他支支吾吾,語焉不詳。田齊闊問:“你給邁斯特先生幫忙,莫非他也進了家理?”蘭亭說:“這個不知道,是青島青幫三堂會首二十一代‘大’字輩的金月嘯傳話下來,我師傅時景宗派我帶幾個弟兄出手相幫,兩輛雪佛蘭也是他派的。”田齊闊有些心虛,就不再問什么。他其實不是青幫中人,只是接觸過青幫人物,也常聽小碧池說起青幫的掌故和規矩,知道家理祖師是雍正年間的漕運大佬潘清,青幫子弟都自稱姓潘,好為潘家徒孫,也知道他們講究三老四少,義氣千秋,共扶同擔,渡過難關,看到蘭亭戒指上有一“潘”字,就冒冒失失認了潘祖,沒承想這么容易就讓蘭亭信以為真了。
蘭亭說他已經看出田齊闊不是個偷金竊銀的惡人,本打算拷問一番第二天就放棄,上街時碰見新任警察局長馬笑榮后主意就變了。馬笑榮是抗戰時號稱“嶗山獅子”的青島保安總隊一大隊副大隊長,請他做過線人,一次打劫日本憲兵隊押解抗日人士的囚車,就是他提供的線索,還描畫了路線。所以馬笑榮見他很客氣,問他近來忙乎干什么。他說給師傅時景宗跑腿,又幫著日耳曼啤酒公司查找“地下管網圖”。馬笑榮一把揪住他說:找到了沒有?我去了三趟日耳曼,就是為了這勞什子圖——老邁斯特的遺物。田齊闊忍不住打斷蘭亭問道:“警察找它干什么?”蘭亭說:“我也問過,馬笑榮不說,越是不說越重要,我們都得好好想一想,它到底是干什么的?”田齊闊尋思:看來它真的能值幾百萬馬克。想著起身,急著要走。蘭亭說:“還沒吃好喝好呢。”田齊闊說:“改日我請客,咱們去春和樓吃海鮮。”蘭亭說:“師傅別客氣,有事去時景宗的花煙膏店找我,知道在哪里吧?”
田齊闊離開十樂坊直奔秋妹妹的平康八里。一進入天井,媽媽就從右首窗戶伸出頭來說:“你把我們的頭牌領走了,還來干什么?”他疾步上樓,來到秋妹妹的臥房,看到曾見過的青年教導總隊的總隊長秦銅坐在床沿上,手里拿著一雙秋妹妹留下的紅緞面繡花鞋捏來捏去。秦銅一見他便忽地站起:“人呢?你把她弄到哪兒去了?”他說:“松開我長官,你是要跟我比厲害嗎?我哪里比得過你,還沒發威我就倒下了。”看對方松開他又攥起了拳頭,便說:“爺爺,爺爺,我是來找人不是來挨打的,等見到了秋妹妹你再打我行吧?”秦銅微瞇了眼睛盯著他:“你不是要去德意志嗎,怎么沒去?”田齊闊不回答,一副可憐相地坐起來:“是你逼走了她,她不喜歡你霸占,又怕你炸掉平康八里就跑了。”心里想的卻是:如果秋妹妹沒偷黑皮夾子,怎么不見人了?她現在怕的恐怕只有我。一定要盡快找到秋妹妹,但愿她跟“地下管網圖”是綁在一起的,又但愿兩廂撕開,她跟圖全然無關。他不想面對秋妹妹也會害他這樣的事實。
田齊闊首先想到了小碧池,她是最應該知道秋妹妹下落的。他急急忙忙走向黃島路的平康五里,聽到路邊醬貨肉鹵飄香的萬香齋的門呼啦一響,傳來一個訝異的聲音:“你怎么沒走啊?”所有他告別過的妹妹都會這樣說,但只有薇妹妹說出來才會如此柔曼動聽,如同一聲悠然深情的歌唱。他紅了臉,像是自己刻意騙了她,趕緊迎過去把沒走的原因說了。薇妹妹著急起來:“你丟的什么圖我不懂,但我懂秋妹妹的心,她是不會放你走的,圖就是拴你的一根繩兒。”田齊闊不高興地說:“你怎么就斷定是秋妹妹拿走了?”薇妹妹輕輕“哼”了一聲:“都是風塵里的女人,我懂她就像懂我自己。”田齊闊扭了一下頭,發現秦銅藏在不遠處的電線桿后面,就說:“能擋住那個跟蹤我的軍官嗎?我不想讓他跟我一起找到秋妹妹。”
到了平康五里,小碧池顯得比他還要吃驚:“秋妹妹不見了?能到哪里去呢?連我都不知道。”又說,“你沒走成也罷,那個德意志有什么去頭?還不是跟日本人一樣兵敗如山倒。”夏妹妹笑道:“我的眼淚白流了,你還給我。看你就像丟了魂,都是一樣的妹妹。”田齊闊無心逗趣,很快離開了她們,心說如果真是秋妹妹拿了圖,就很可能會想到他走不了。她會不會去找他了,米勒上尉路,啤酒公司的宿舍?一抬頭看到薇妹妹走來,她不僅沒攔住秦銅,反而把他引來了。薇妹妹說:“你不知道你有了掙錢的機會,別害怕,長官是請你去做翻譯的。”田齊闊朝著秦銅彎彎腰:“你算找對人了,青島的翻譯哪個有我好?留個地址,等我找到了丟失的東西一定去找你。”秦銅說:“現在就走。”田齊闊說:“我在辦洋差,頂頂重要的。”又朝著不遠處的一個車夫招招手。“沒有什么事比我的事更重要。”秦銅說著掏出手槍,一槍打翻了拉著洋車跑過來的車夫。這是給田齊闊的下馬威。田齊闊和薇妹妹都嚇傻了。
青島有個島中島,叫大鮑島。大鮑島有條德縣路,拋物線一樣既不是東西走向也不是南北走向。正中彎道處,有一座沒有牌號的羅馬式建筑,時常看到黑衣禮帽的人進進出出,卻不知道是什么機關,低眉順眼的老百姓、趾高氣昂的上等人都不知道。秋妹妹給鐵柵門里的人說了自己要找誰,那人便開門讓她進來,回身通報去了。片刻,一個中年人從樓門里出來,從她手里接過竹篾的行李箱,帶她上了三樓。三樓的窗戶被幾棵高大的木芙蓉遮擋著,里面看不清外面,外面看不清里面。秋妹妹發現:她來到了一間四壁全是鐵柜子的房屋,墨綠漆面的鐵柜子高可摩頂,陡增了許多壓抑和神秘。門和窗也是鐵的。冰冷的氛圍里,有一張辦公桌、一張小圓桌、幾把椅子,簡樸而干凈。
那人請秋妹妹坐下,又給她沏了茶。秋妹妹坐下又起來,似乎不習慣這樣的客氣。她迫不及待地說了她打開田齊闊的旅行箱的過程,說了她的失望和歉疚:沒有找到“地下管網圖”。那人說:“也許他把圖放在了衣服里。”“每件衣服我都摸過了,包括他身上穿的。”他摁著她的肩膀讓她坐下:“這件事對黨國很重要,你可不能撒謊。”“我這種人,可以朝三暮四,但不會撒謊騙人。”他點點頭,沉思著,仿佛為了證明他的思慮常常會因為過于縝密而停滯不前,從嘴里冒出的香煙氤氳在頭頂久久不散。對有人會捷足先登,他一點也不吃驚,黨國內尋找“地下管網圖”的肯定不止他一個,他讓秋妹妹把行李帶出來,不要再回平康八里,就是想到了萬一她失手怎么辦。他說:“現在,你只能失蹤了,免得有人找你的麻煩。”她沒問為什么,但他還是把原因告訴了她:他們將放出風去,說“地下管網圖”有真假兩種,他們得到了一種,經專人鑒定是真圖。這樣自然會有人朝他或他的手下打聽有關鑒定的事,來打聽的就一定是真正拿走了圖的人。
秋妹妹喝了一口茶,急切地問:“田齊闊呢?”她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前往德意志,面前這個人會想辦法阻止。那人說:“他發現圖紙丟失后自己下船回來了,放心吧,我們一直在監護他。”秋妹妹說:“還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光知道你厲害。”那人笑笑說:“現在可以告訴你了,黨通局( 即中統局,1947年改名為國民黨黨員通訊局 )青島調查室,我是上校主任徐鍔。”
不僅僅是徐鍔的脅迫,秋妹妹才離開了平康八里。她個人的原因是絕對不想被人霸占,尤其是被秦銅這種蠻橫粗俗的軍官霸占。而徐鍔的出現卻讓她明白,不應該僅僅是等待,之外的作為并不是沒有,愛著他就須背地里為他好,默默地替他著想,為他做自己該做的才是最重要的。
徐鍔曾經告訴她,自從傅作義獻出北平后,國民黨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秒鐘都在丟失地盤,北方以及山東的大部分已經姓共,長江以南和沿海的青島總有一天也會讓共產黨占有。美國第七艦隊和海軍陸戰隊第六師的軍艦已經在制定起航計劃,國軍的艦隊也開始撤退前的訓練。我們一定會離去,就是不知道哪一天。秋妹妹首先想到了田齊闊,他是德國人的“黑背”、北洋時的北洋奴、日占時的漢奸、黨國時的“槍下爬”。他給她說過:我接觸過共產黨,知道他們斥責德國占領,不滿北洋混戰,抗擊日本侵略,反對黨國獨裁。我這樣的人,十惡不赦,寬恕是不可能的。秋妹妹跟徐鍔的交易便是:要是共產黨打來,國民黨撤退,就一定幫助她和田齊闊離開青島。徐鍔問:你們想去哪里?秋妹妹想到田齊闊會講英語,就說:美國。她相信徐鍔能做到。
徐鍔告訴她:她的老主顧海軍基地軍資處主任趙北淵要親自督艦去上海緊急調購物資,旅途寂寞,如果她想陪他同船前往,這個酒色之徒一定會八抬大轎請她上艦。“我上軍艦干什么?”“當然不僅僅是陪伴趙北淵,你要監視他的一切:都有什么船跟他接觸,什么人跟他交談,交談了什么,有沒有過‘學做傅作義’的鼓動。尤其要注意運送的貨物,到底是什么,數量是多少。”她驚訝地說:“好像我成了特務。”“說對了,調查室就是特務機關,給我們做事的,都是特務。”秋妹妹明白了,在她跟徐鍔的交易里,她的付出沒有上限,而所有的付出都伴隨著危險,都必須偷偷摸摸。她說:“我從來沒上過軍艦,趙北淵會懷疑的。”“所以你得找個讓他信服的理由。”她想了想:“那就是躲避秦銅了。”
兩個小時后,一輛美式敞篷車帶著秋妹妹出現在中港的海軍基地,延伸出去的碼頭上和平靜的水灣里,停靠著許多大船。秋妹妹大瞪著眼睛,平生第一次見這么多船擠在一起,才意識到戰爭之下沒有寧靜,連海洋也要遭殃了。遠遠近近的軍艦有炮艦、護航艦、巡洋艦、指揮艦,她都不認識,只能數個兒,海面太耀眼,數著數著就重疊了:那兒到底是兩艘還是三艘?但大致是不會錯的,一共三十二艘。接著她數起了軍艦上翹起的炮筒,就像數紐扣,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默數到一百二十就停下了,也是大致不會錯的。數了大船又數小船,然后使勁吞咽了一下,像是要把統計數字咽下去保存似的。徐鍔并沒有要求她這么做,她是無師自通,覺得自己已經是特務了,就應該把看到的記在腦子里。她現在還不知道她有當特務的天賦,敏感而細致,過目不忘。軍資處在基地北邊,靠海一座方方正正的樓,后面是幾個大庫房和大油罐。秋妹妹下了敞篷車,跟著幫她拿行李的勤務兵走進樓門,來到了趙北淵的辦公室。趙北淵一見她就大罵秦銅,他這樣說自然是為了討好秋妹妹。趙北淵打發走勤務兵,抱著秋妹妹親熱了一番,指著桌上一套早已準備好的女軍服讓她換上:“你公開的身份是我的秘書,事情緊急,現在就上船,天黑以后出發。”
果然有人來打聽“地下管網圖”了。那天下午,小碧池給徐鍔電話,媚聲媚氣地說想他了,請他來一趟。她是青幫里的人,又是一呼朋喚友的鴇姐,三教九流都有結識,說不定以后還能幫到他,掃了她的興不好,當即驅車去了黃島路的平康五里。進了臥房,上了茶,小碧池坐到他對面的床沿上問:“圖拿到了?”徐鍔沒有回答,問道:“我讓你攛掇田齊闊去看看秋妹妹,他卻把‘九嫦娥’都看了一遍,為什么?”“那是他心好,重情有義。”又說了一些不痛不癢的話,他拿出一摞現大洋放在桌子上,作為她給他辦事的犒勞,然后過去跟她并排坐下,摟了她摸來摸去。她突然問:“聽說有真假兩種‘地下管網圖’,黨通局得到的是真圖?”看他不吭聲,又問,“你們怎么知道是真圖,誰會鑒定?”徐鍔一愣,松開她站了起來:“這個問題可不是你能想到的,誰讓你問的?”“我自己不能問嗎?”徐鍔冷笑一聲:“實話告訴你,黨通局什么也沒得到,秋妹妹打開箱子時圖已經不見了。讓你問的這個人,一定是拿走了圖的人,不甘心到手的是假圖,就要打聽鑒定的人。”小碧池很后悔自己冒失,笑著拉住他的手說:“嫖客們的閑言碎語,我不過是拾起來給你學學。”“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他像一下子變了個人,拽她起來惡狠狠地說:“誰讓你問的?快說。”但是吼叫也罷央求也好,一個小時的糾纏里,小碧池始終不說。“看來你是拿定主意要做這個人的犧牲品了。”徐鍔說罷就走。
當天晚上,平康五里對面的章丘記綢布店一聲爆響,店鋪稀爛,綢緞上天,一個伙計被手榴彈炸死。街坊們都去圍觀。綢布店的經理拿著一封信給小碧池看:“我又沒得罪誰,怎么拿我當仇人?”小碧池看信上寫著“如若不聽話,經理頭搬家”幾個字,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經理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關心小碧池就像關心自己的女兒,常常請她來家吃飯,還在操心她的未來:我給你找個好人家。
翌日早晨,徐鍔接到了小碧池的電話:“答應兩個條件,我就可以告訴你。”“說。”“一是你可以殺我,但不能再濫殺無辜。”“倒挺仗義的,行。”“二是無論這個人聽不聽你的,都不能有絲毫傷害。”“這個嘛……也行。”“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她停頓了半晌,沮喪地嘆口氣說:“平康七里的薇妹妹。”“啊?”顯然并不是薇妹妹想知道鑒定“地下管網圖”的人,她后面肯定還有指使。
青島東部的四方區內,有座日偽時期建造的圣戰兵營,又有一座日本人從德國人手里搶來的化學染料廠,兵營和工廠緊挨著。來到這里的田齊闊被安頓在了兵營三層一間有床有被褥的小房子里。秦銅告訴他,樓上樓下可以隨便走動,就是不能走出兵營的門,一旦違反規定,哨兵就會開槍。第二天秦銅給他布置了任務,原來不是做口語翻譯,而是為了一本日文小冊子。秦銅說什么時候譯完什么時候走人。田齊闊說最多三天。其實他用了四天,因為那是一本叫《 圣戰黃色風暴 》的制造炸藥的書,有些名詞需要一再斟酌,覺得準確無誤了才交出去。他想馬上離開,但秦銅不讓走,備了酒菜要跟他說說秋妹妹。這時候黨通局的特務光臨了。他以不容商量的口氣打發走了特務,卻又知道黨通局要抓的人可以不交,但不能放走。他回到田齊闊面前,接著再說秋妹妹,沒說幾句就提醒道:“你恐怕有麻煩了。”田齊闊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卻是滿不在乎的,嘿嘿一笑,突然把話拐到了炸藥上:“書上說作為人類戰爭史上最強大的黃色風暴,它的爆炸力可以用A提高二十倍,用B提高三十倍,用C提高五十倍,卻沒說A、B、C是什么。”秦銅有些驚訝:“不可能吧?”田齊闊說:“找不到A、B、C,翻譯它又有什么用呢?”
“旁邊的化染廠叫什么?也許它就是書中提到的神秘的豐田化學染料株式會社吧?書上說A、B、C在這里都有成功的實驗。”秦銅繃著臉說:“這已經跟你無關了,你走吧。”田齊闊起身彎彎腰,似乎有些不相信:“是讓我離開這里嗎?”他整整西服,打好領帶,戴起禮帽,跟著秦銅來到兵營門外,感激地說:“長官留步,以后還有什么需要我效勞盡管來找我。”兵營前面的路燈黯淡而迷離,樹影在風中搖晃,像是在掩護。頭頂的彎月有些模糊,如同暗藏在云霧里的一把刀。突然,黑暗中分離出幾個黑影,撲過去扭住了他。他驚叫一聲:“干什么?”徐鍔小聲說:“要你的命。”他喊起來:“秦長官救命,我知道A、B、C藏在哪里。”秦銅說:“為什么不早說?”田齊闊說:“早說你就不救我了。”秦銅愣了片刻,命令身后的隨從:“快,快吹哨子。”哨子響了,青教隊的數百士兵從兵營里跑了出來。秦銅指揮他們圍住了徐鍔一伙,喊道:“放人。”徐鍔惡狠狠地說:“跟黨通局對著干沒你的好下場。”說著舉槍對準了田齊闊的頭。秦銅立刻掏出手槍瞄準了徐鍔。幾個特務想去制服秦銅,卻發現一圈士兵的槍早已指向了他們。秦銅說:“我再說一遍,放人。”徐鍔說:“反了。”田齊闊嚇得渾身發抖,輪番用英語、日語和德語說著乞求的話,最后又用國語說:“爺爺們,別打死我,《 圣戰黃色風暴 》的翻譯我是留了一手的。”
其實田齊闊哪里“留了一手”?想象而已。等用謊言救了命之后,就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了。問他A、B、C是什么,他不知道。問他A、B、C藏在什么地方,他更不知道。但他越是不知道,秦銅就越懷疑他留了一手,便好言相問,好飯伺候。這讓田齊闊意識到,自己是不可以不知道的,也就假裝神秘兮兮地欲言又止,說:“我還得驗證,看書上說的是否確鑿。”于是田齊闊由秦銅陪著來到化染廠到處轉悠。他們在一座廢棄的倉庫里看到了靛草、紫泥、紅辣椒、橡子殼等一些很原始的染料,在寬大的車間里看到了汽鍋、大反應罐、水池、烘干爐和鍋爐,看到了一些排列整齊的馬口鐵的鐵桶,鐵桶都標著字:氯化苯、硫酸、硫磺、硫化堿、芒硝什么的,還有一些粉狀和膏狀的成品染料,有硫化青、煮青、靛藍、品紫等。秦銅著急地問:“這些都不是?”田齊闊高深莫測地搖著頭。其實他哪里是在尋找A、B、C,他是想知道能不能從兵營的破洞或者工廠的斷墻逃跑,卻發現連一只老鼠都無法通過。最后走進了一間實驗室,顯然日本人投降后就沒有啟用過,窗戶緊閉,塵封蛛網,幾只蝙蝠吊在頂棚上。四周和中間的桌案上擺了許多鐵和玻璃的實驗器具,還有些袋裝和桶裝的材料,都標著德文:氯酸鉀、硫化銻、雷酸汞、火棉膠等。日本人的實驗室,為什么是德文?田齊闊說:“瞧瞧,這么多硝化甘油,書上說它既是制造染料又是制造炸藥的必需品,日本人的豐田化學染料株式會社實際上是一個生產炸藥的軍火基地,所以它跟圣戰兵營在一起。”秦銅點點頭沒有吭聲。田齊闊又問:“現在兵營里又有了兵,是不是又要生產炸藥了?”秦銅瞪他一眼:“找你的A、B、C吧,不該知道的不要亂打聽。”實驗室的南墻緊靠一面直上直下的山壁,卻奇怪地鑲嵌著一扇厚實的鐵門,門上畫著骨頭交叉的骷髏和一個顯示爆炸的電光圖案。他望了一眼,就想走開。秦銅說:“為什么不進去看看?”說著抓住門的把柄又推又拉,看打不開就踢了一腳。田齊闊喊一聲:“爆炸了。”嚇得秦銅縱身朝后跳去。兩個人互相看著,都覺得里面說不定就藏著神秘的A、B、C。
鐵門被幾個士兵用鋼釬撬開了,一股陰寒的氣息撲面而來。里面像是一間窯洞式倉庫,儲存的卻是一堆尸體,血肉早已不存,白花花的骨殖上裹著糟爛的衣服。從衣服上看好像不是中國人。窯洞是狹長的,沒有光線,看不清里面。秦銅讓士兵找來手電,朝里照了照,發現越往里尸體越多,窯洞變成了石頭砌就的地洞般的城防工事。田齊闊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既然是地洞就一定不會是一個出口,或許這些人并不是從這里進去而是從別處走來的。同時也冒出一個希望:沿著地洞往里走,是不是就可以走出去了?他膽子突然大了,說一聲“我給你們開路”,從士兵手里奪過手電走在了最前面。尸體漸漸沒有了,腳下少了磕絆,他走得快了些,想的是盡快甩掉秦銅和士兵,找到豁然開朗的洞口,跳出洞口飛奔而去。一只老鼠出現在前面,引路一樣朝里跑去,不時地停一下,回頭看看他。他跟了過去,發現老鼠消失的地方路分成了兩岔,中間是一道鐵門。恍然覺得鐵門那邊就是自由的世界,快速打開,發現不是,便朝右邊的岔道走去。這時秦銅從后面趕來,一把揪住他,指著鐵門說:“里面是什么?”他只好停下,把手電光對準了鐵門里面。
里面不大,瓶瓶罐罐擺了一桌,上面都貼著德文標簽,靠墻異常醒目地立著三個半人高的黑色大甕,甕上蓋著鐵蓋子。秦銅推著田齊闊進去說:“揭開。”田齊闊畏怯地朝后縮了縮。秦銅說:“往前跑的膽子有,揭蓋子的膽子怎么沒有了?”“長官有所不知,我這人腿長膽子小。”“少廢話,揭開。”田齊闊看到三個甕身上印著不同的德文:米、花生、雞蛋,便小心翼翼地揭開了鐵蓋。米甕里是米,花生甕里是花生,雞蛋甕里是雞蛋,還都好好的,尤其是雞蛋,新鮮得就像剛從雞屁股里滾出來。田齊闊說:“看樣子是個廚房。”又望望瓶瓶罐罐上的德文標簽,心說廚房里怎么會有實驗材料?他帶頭走出鐵門,想繼續往地洞深處走。秦銅拉住了他:“不去了,回。”田齊闊說:“我不甘心,明明是知道的,怎么就找不到呢?”其實他不甘心的哪里是沒找到A、B、C,而是沒找到逃跑的機會。
第二天他又要去工廠轉悠,秦銅無暇陪同,就讓一個火藥專家跟著。專家很年輕,說起來才知道,青教隊成立只有兩年,成員都不到二十歲,多為十六七歲的流亡學生。他們的父母不是地主就是富農,隨著解放區的不斷擴大,逃離家鄉來到青島,以為這里是世外桃源,可以讓孩子繼續求學讀書,沒承想桃源也有硝煙,不僅拔了兵還被委以重任——在挑選出二十個人去上海軍工廠培訓了一個月而被封為火藥專家之后,青教隊便成了一支制造急需軍火的專業部隊。對這樣的專家田齊闊立刻不屑起來,再打聽,知道的就更多了:《 圣戰黃色風暴 》是當年青島的日本投降代表陸軍第五獨立混成旅團的旅團長榮二泄露給國民黨的機密,為的是換取優待,即不要把他作為戰犯逮捕審判。他的目的達到了,最終被遣送回國。但這本制造“黃色風暴”的書,卻因為A、B、C的意義不清而失去了作用。田齊闊轉悠到后來,又想去地洞看看,陪同他的火藥專家堅決不讓,說這是秦總隊長的命令。
田齊闊毫無結果的轉悠讓秦銅覺察到了他的欺騙:他并不知道A、B、C藏在哪里,《 圣戰黃色風暴 》的翻譯也沒有留一手,而且還想伺機逃跑。這天田齊闊回到兵營不久,他居住的小房子的門就從外面鎖死了,住房轉眼成了牢房。田齊闊意識到他又一次陷入了必死無疑的境地:找不到A、B、C是死,找到了也是死,徐鍔和秦銅都不會放過他。唯一的辦法就是表明自己還有用,拖延時間不讓秦銅下決心把他交給黨通局或者立刻干掉他。為此他要來了已經交出去的《 圣戰黃色風暴 》的日文原件,說是還要琢磨琢磨,看有沒有遺漏。他吃了送進來的飯,躺在床上無聊地翻看著,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時天還亮著,就又開始胡亂翻看。翻著突然愣住了,就像文字變成鋒芒銳利地刺醒了他的噩夢,他不禁念出了聲:“同等量的A、B、C將會出現不同強度的爆炸,因此在要求同等強度的爆炸時,必須讓A、B、C具有不同的量。在同一種型號的炮彈中,一粒米、一顆花生、一個雞蛋所產生的威力應該是相當的。如果是地下敷設,撒米宜在城市中心和要害部位,種花生宜在軍事地域和港口碼頭,埋蛋宜在工廠設施和人居之地,如此便會有最好的效果。”他想起地洞中儲藏米、花生、雞蛋的地方那些瓶瓶罐罐上的德文,為什么都是濃縮硝化甘油、濃縮氯酸鉀、濃縮硫化銻、濃縮雷酸汞?莫非那里就是造米造花生造雞蛋的地方?他扔掉手中的小冊子,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在田齊闊的說服下,秦銅將信將疑地帶著他和幾個所謂的火藥專家,再次進入地洞,從三個黑色大甕里取出了幾粒米、幾顆花生和兩個雞蛋。田齊闊用牙一咬就發現米和花生都是用模具制造的,雞蛋則是上了蛋色的膠團。實驗自然不能放在兵營和廠區內。秦銅帶著青教隊一大隊,來到四方區北嶺山下一個無人居住的草壩前。田齊闊說:“我要看看周圍的地形,適不適合《 圣戰黃色風暴 》里的要求。”前后左右看了半晌,完了說:“挺適合的。”儼然是個軍事專家。而秦銅卻滿腹狐疑:“你要是騙了我,我立刻崩了你。”田齊闊彎彎腰說:“長官不說我也知道,誰會拿命開玩笑?到時候你不用麻煩自己掏槍,拿一個雞蛋砸在我身上我就一命嗚呼了。”他們找來三管普通炸藥,分別放進去一粒米、一顆花生、一個蛋,接上了導火索和雷管。引爆開始了,先是雞蛋,再是花生,最后是米,超強的威力難以想象,而且是同等的,連煙塵的形狀都一樣,像一陣龍卷風,證明A是雞蛋、B是花生、C是米。硝煙翻滾著,彌漫了天際,被風一吹,前后左右整個視域都成了混沌世界。秦銅高興地說:“這正是劉司令希望的,我下午就去報告。”士兵們也歡呼雀躍,好像這些強力炸藥是他們研制成功的。突然秦銅“哦”了一聲,拔出手槍,在迷塵里走來走去。關于日本人移交的A、B、C三種黃色風暴炸藥,是黨國軍人用腦袋擔保的絕密,田齊闊已經全部掌握,只能斃了他。秦銅喊著:“田齊闊,田齊闊。”田齊闊已經不見了,彌揚的硝煙和他觀察好的地形幫助了他,他沿著草壩邊的溝谷朝西奔跑。而秦銅卻帶人追向了南邊,他覺得南邊是青島的市中心,人流滾滾的地方,田齊闊有許多妹妹生活在那里,只能往那里跑。
干部訓練團的重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它成立的時間——生死存亡之際,二是綏靖區最高長官劉司令兼任團長,三是訓練團的人都是從三十二軍、五十軍和綏靖區部隊警備旅、獨立旅、保安旅嚴格選拔的中尉以上有文化的軍官。田齊闊穿著一套帶有上尉肩章的軍服,被副團長葛明帶進了訓練團所在地的青島山炮臺營區。他臉上堆起諂媚,見人就哈腰叫長官。田齊闊最大的好奇是訓練團到底訓練什么,兩天后才知道,訓練團有勘測、施工、通訊、工兵四個大隊,每個大隊都有五六個教官。因為是緊急的,就免去了講授理論,一上來就是如何操作。他被分配在工兵大隊,主教官正是那個他認識的中校。中校是個盡職盡責的人,不厭其煩地給他這個后到的學員補課,還能有問必答。原來所謂的工兵技術就是爆破作業:敷設導火索,連接雷管,埋入炸藥,點火引爆。關鍵是必須用導火索把一百個甲級爆炸點連接起來,每個甲級爆炸點下面有一百個乙級爆炸點,每個乙級爆炸點下面又有一百個丙級爆炸點,丙級下面還有丁級。所有的導火索都將連接在若干個引爆器上,如同人體所有的動脈都連接著心臟。引爆器一旦啟動,就將是一連串天翻地覆的爆炸。他問每個丁級爆炸點有多大面積,中校說五百到一千平方米。他喊起來:“這么多?一百個甲級爆炸點該是多大一片面積?”中校說,摧毀一座重要建筑,最好是連根拔除,如果不除掉地基,很容易重新起來。一座城市有多少重要建筑,都要了如指掌。對有些大型目標,埋設往往是地下為主地上為輔,如何分配炸藥,避免重復爆炸,把有限的爆炸力推向極致,都要有精密的設計和細致的操作。在追求爆炸威力的同時,還要防止炸斷導火索,毀掉鏈接,影響鄰近爆炸點的爆炸。另外,導火索和炸藥都不能暴露在外面,防止人為破壞和風吹雨淋的損害。埋入地下的炸藥不僅要根據地面的厚薄有所增減,還要考慮到被爆炸物的大小高低、堅固程度。埋設炸藥的地方有大有小,有彎有直,有濕有干,遇水怎么辦,面積太大或者不夠怎么辦,潛行的導火索和炸藥無法通過怎么辦。田齊闊說:“那就需要勘測和施工了。”中校說:“你很聰明。地下地上都有難以估計的復雜和未知因素,一個優秀的工兵須有因地制宜、靈活處置的本領。”他又問:“那么通訊大隊呢?”中校說:“你怎么什么都不懂?還是軍人。”又告訴他,通訊大隊的任務就是保障勘測、施工和工兵作業不間斷地同時進行,尤其是地下地上的聯絡務必暢通無阻,再就是關于埋設炸藥的所有聯系必須是專線,公共線路和電信局的電話絕對不能用,有一點泄密,一切都將前功盡棄。
田齊闊懂了,也掌握了一些工兵技術,高興地說:“我請你抽煙泡。”中校說:“好啊,花煙膏店的人明天會來。”說罷就又要講解爆破。田齊闊打著哈欠說:“長官,今天就算了吧。”中校以為他是犯了煙癮,叮囑道:“將來的地下作業一干就是好幾天,你得帶著煙泡進去。”“知道了,我給長官也帶上。”其實田齊闊哪里是打不起精神了,他是不想學了,突然就不想學了。不就是埋設炸藥嗎?知道那么多干什么?最好明天就開始作業,轟隆一聲響,灰飛煙滅。他在山頂炮臺的周圍走來走去,東鳥西瞰都是城市,而且是“我的城市”。他領略著告別與傷逝的酸楚,意識到在他一生的奴顏婢膝里也有為了家園的熱忱與血汗,舍不得的最是生命與鄉關。
蘭亭是下午來的,直接去炮塔等著癮君子。當田齊闊和中校走進炮塔時,已有七八個人吸完離開了。木箱里只有兩桿煙槍,還有六七個人買了煙泡等著。輪到中校時,蘭亭在煙槍里多壓了一個煙泡,然后拉著田齊闊走出來說:“金月嘯已經發出‘協同密約’了,讓在家理的人就像對待他一樣對待邁斯特,務必滿足這位德國佬的請求:找到田齊闊和‘地下管網圖’。這話是很嚴重的,沒人敢不聽,你打算怎么辦?”田齊闊慌了:“你不是已經找到我了?可‘地下管網圖’又在哪里?”蘭亭說:“這么著,你在哪里我先不說,等著圖浮出水面。”“可你遲早還是要說的。”“怕什么,你是在家理的,不會有人拿你是問。”他心說怕的就是這個,青幫要來懲罰騙子了,打死人不償命,衙門里有的是幫中人。他一把抓住蘭亭的手:“大哥……”“你是師輩,怎么能叫我大哥?”“咱們說說家理之外的話。”“家理沒有內外之分。”中校走出了炮塔。田齊闊說:“錢給過了。”他哪里有錢,其實就是蘭亭不收錢。中校揮揮手說:“謝了,我先走一步,你慢慢過癮。”
三堂會首金月嘯住在贓官巷,僅這個住址就知道他是什么來歷。三堂是青幫人的行業歸屬,舟楫堂的人從事海運,漁鹽堂的人從事打魚和曬鹽,天幕堂的人從事紡織,大家協同共贏,聯手對付外幫外人,倒也是過坎坷萬事順意,邁艱難百業呈祥。漸漸地,金月嘯也成了一耆老,除了享受恭敬,定期撒網,已沒有能力和心情爭強斗勇。但是現在,他又要出馬了,因為這件事關系重大。
對金月嘯來說,尋找“地下管網圖”其實并不是為了邁斯特,雖然邁斯特有過多次請托,但只不過是給他提供了一個可以遮人眼目的借口。他真正需要幫助的是一個叫趙運來的人。趙運來說,千重要萬重要,“地下管網圖”最重要,現在就靠青幫兄弟的火眼金睛了。不過時間讓金月嘯越來越明白了,先前和如今對趙運來的幫助都基于一個理由:還有用金錢和家理義氣改變不了的,那就是將來。以他充滿自信的洞察,將來不可能不是趙運來及其同道的天下。他指著姚之海說:跟貴黨拉扯,是為了而今眼前,跟他們靠近,是為了子孫后代。若要青幫命長,就得跟一切勢力共存共在。因此,按照趙運來的意愿,金月嘯在發出尋找田齊闊和“地下管網圖”的“協同密約”的同時,還發出了保島保城的“協同密約”。口耳相傳的密約傳播很快,但讓所有在家理的人都信守和躬行“密約”其實很難。很多人要走,南遷就像瘟疫在富人之間流傳——兩個月前他們曾好奇而憐憫地看著從解放區跑來的難民,沒想到這么快他們也將成為難民。既然要走,護它又有何用?信守此“密約”的青幫子弟大多是底層人,他們守在自己的行業里,拿起棍棒刀槍,防止哄搶偷拿。至于尋找“地下管網圖”,那是“能者能,不能者不能”的事,再重大也要看青幫是不是還像過去那樣,呼風喚雨,千手千眼了。
徐鍔對薇妹妹的監視終于有了發現,一個西裝革履的矮個子中國人走進了平康七里。矮個子悄然摸進了薇妹妹的臥房,只待了兩三分鐘就出來了,顯然是在交接東西或者傳遞消息。他走出平康七里,疾步而去,鉆進了停在北路口的一輛白色福特轎車。跟蹤的特務目送轎車遠去,趕緊又回來繼續監視薇妹妹,就聽南路口也有了汽車啟動的聲音。特務跑向南路口,只看到兩尾車燈消失在黑夜里。他返回來沖進了平康七里。薇妹妹的臥房空空如也。
但對徐鍔來說,這樣的調虎離山純屬兒戲,他很快就查出整個青島只有三輛白色福特,一輛是市黨部的,一輛是保密局青島站的,一輛是商會會長穆方榮的。有好幾個人證明市黨部的車整夜未開。穆方榮的車在碼頭排隊,隨時準備裝船運走。那就只有保密局青島站了,原來薇妹妹跟保密局有關,怪不得她誰也不懼。保密局的前身就是軍統局( 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 ),是跟黨通局并駕齊驅又互相制約的特務機構。他覺得有點難了,一是他搞不清保密局竊獲“地下管網圖”的意圖,就像對方搞不清黨通局的意圖,還不便問,問出來的就一定是假的;二是不能排除保密局內部有雙料間諜,改朝換代之際,什么事都能發生;三是很可能保密局和黨通局的目的是一致的,他們得到了相同的指令,因為黨國的一貫做法就是讓屬下競爭然后發現誰比誰更忠誠。如果這樣,保密局顯然已經搶先,就算他徐鍔的忠誠不容置疑,無能卻是沒得說了。正在徐鍔不知如何往下進行時,傳來了青幫的兩個密約,心里不禁一亮。特務里頭有青幫,青幫里頭有特務,不管是誰的泄密,對徐鍔的好處都是一樣的。
金月嘯沒把這個陌生人放在眼里,靠在椅背上微閉了眼睛說:“你怎么知道我需要‘地下管網圖’?”他是在打探誰泄露了幫中密約。徐鍔說:“黨通局的人無所不知。”金月嘯張了張眼,呵呵一笑:“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我有條件。”“什么條件?”“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我找過金老。”“這個不難。”徐鍔的聲音立馬詭譎了:“‘地下管網圖’目下在青幫的冤家手里。”“哪個冤家?”“保密局。”金月嘯“哦”一聲直起了腰。徐鍔又說:“是平康七里的薇妹妹從田齊闊手里偷走了圖。”“那不是個婊子嗎?”“金老認識她?”“我聽小碧池說起過。”“她還是個保密局的特務。”金月嘯吸了一口冷氣,不信任地說:“黨通局和保密局是自家兄弟,何必要向我青幫告密?”徐鍔苦笑一聲:“金老不會不明白,針鋒相對的往往是自家兄弟。”
時景宗派蘭亭帶幾個手下速去青島山炮臺營區,伺機綁架田齊闊。幾乎在同時,相距花煙膏店兩條街的平康五里的酒吧里,小碧池把青幫要抓田齊闊的事告訴了夏妹妹。田齊闊六神無主地來到小港碼頭,混跡在逃難的人群里,張望著海,直到饑餓難忍才起身茫然走去,不知不覺走到了莘縣路。紗廠廠門上掛著橫幅:留下飯碗,繼續吃飯,俺的家園,不準南遷。顯然田齊闊白跑一趟。他又討了一茶缸水喝,然后往回走。烙餅和水讓他陡增了不少力氣,他很快走到了奉天路——日占時期的若鶴町。田齊闊從北到南小心翼翼靠近著家,離家還有兩百米時他不敢走了,站在三聚成醬園的分店前左右顧望,希望遇到路過的熟人帶話給家里,又怕熟人出賣他,正為難時,就見馬路對面有人橐橐橐地走過,突然停下,熠亮的眼光就像甩過來的標槍扎住了他。他嚇得尖叫一聲,扭頭要走,忽又拐了彎,帶著一陣驚喜沖過了馬路。兩個人幾乎同時說:“你怎么在這里?”薇妹妹說:“我去你家找你。”“我不敢回。”“不敢回是對的,青年教導總隊的軍人守在家里,黨通局的特務把在門口,都等著抓你。”他哭喪著臉:“我該怎么辦?”薇妹妹輕松地說:“找回‘地下管網圖’唄,都是它把你害的。”“能找回就好了。”“能找回的,走吧。”薇妹妹帶著他走了幾步,拐進一條小巷,突然從挎著的包袱里拿出一個黑皮夾子塞進了他懷里。他驚呆了,不相信丟失的東西這么容易就回來了,過了片刻才打開,果然是“地下管網圖”。
他說:“薇妹妹,原來是你拿走了?”薇妹妹不回答。“薇妹妹,你拿它干什么?”還是不回答。“我要把它還給邁斯特先生,從此就解脫了。”薇妹妹似乎怕他追問下去,轉身就走,又回頭歉疚地望著他,半晌才說:“我對不起你,沒想到會給你帶來那么多麻煩。你要小心,黨通局、警察局、青幫、美國人都想得到它,你一個也惹不起。我已經離開平康七里,你有麻煩就去柏林路( 今曲阜路 )的安娜別墅找我,我好歹還有個艦長湯姆森可以靠靠。”田齊闊尋思,怎么還有美國人?突然意識到薇妹妹拿走圖或許就是受了美國人湯姆森的指使,可她為什么又還給了他?
黑皮夾子回來得太突然了,邁斯特竟忘了問問是怎么找到的。他正在車間的流程線上監督生產,上上下下,前后左右,都是些粗細不等的管道的復雜排列,噪音就像野獸的咆哮。邁斯特說:“你留下。”自己拿著黑皮夾子快步走出了車間。邁斯特的意思是:既然你回來了,就繼續盡你監督生產的職分。但田齊闊的心思不在車間,這些日子的磨難讓他已不像過去那樣簡單和直截,他想到的是,誠然黨國的末日里啤酒喝得越來越瘋狂,但錢是掙不夠的,邁斯特完全沒必要把自己綁陪在這里,還不趕快閉廠鎖門,強行南遷或者兵痞難民搶劫了怎么辦?現在又有了“地下管網圖”,那可是招惹槍彈的靶子,說完就完。他無心待在與世隔絕的車間,想把“地下管網圖”的一切都告訴邁斯特,好讓他趕快躲起來或者打道回國。
邁斯特坐在辦公室里發呆。父親老邁斯特的寶貴遺物回來了,他讓田齊闊送走時的擔憂也回來了。在他依然忠誠于德意志帝國,但由于不可抗力而無法把圖送往波恩的聯邦政府,自己也沒有能力安然保存時,他按照一個商人的邏輯自然想到了那筆交易:多次來公司的警官馬笑榮的條件,高得超過好幾個日耳曼啤酒公司的價碼。卻又在猶豫:怎么會如此昂貴?似乎背后另有秘密,到底是什么?他突然想知道失而復得的過程了,想去叫來田齊闊,就見田齊闊彎腰弓背地走了進來。
畢恭畢敬的習慣讓田齊闊很舒服,因為面對的是長期以來生活和心理的依靠,有一種慣性的不必顧慮溫飽和不用擔憂失去的穩妥,一種遠離威脅的安全感。對他這個在殖民地長大的中國人來說,生存的智慧便是對強權和資本的馴服乃至巴結。他有問必答,連去平康里看望“九嫦娥”的細節都沒有遺漏地說了自己的經歷,最后說:青年教導總隊在制造A、B、C三種黃色風暴炸藥,干部訓練團在訓練爆破技術:是一百個甲級爆炸點的連續爆炸,黨通局、警察局、青幫還有美國人都在瘋了似的尋找“地下管網圖”。田齊闊第一次把三個不同的發現連接了起來,原本朦朧的意識便異常清晰地顯現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結論:他們要利用地下管網埋設炸藥,炸毀整個青島,讓所有的市政設施、工廠機器、商業金融、學校教堂以及所有的人、一切的一切,都在石破天驚的爆破中毀于一旦。
田齊闊被自己的結論嚇得渾身抖顫,冒出了冷汗。邁斯特卻沉默不語,想了半天才說:“我想把它賣給警察局的馬笑榮。”“不能。”“為什么?”田齊闊幾乎哭著說:“先生,我已經說過了。”然后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當初丟失“地下管網圖”時,邁斯特給他下過跪,如今找到了圖,卻又輪到他給對方下跪了。邁斯特說:“它現在就是災難,不賣給馬笑榮,我們時刻都有危險。”“先生,更危險的是城市。這個城市最初是德國人建造的,你是德國人,你不能讓它消失。”邁斯特憤怒地說:“我派你把圖送到德意志,就是為了避免毀滅,可你卻讓別人拿走了。現在怎么辦?如果不能賣給馬笑榮,就只能交給你了,你來保管。”田齊闊如臨大敵一般悲愴地喊起來:“我不保管。”但是當邁斯特把黑皮夾子扔給他時,他還是緊緊抱在了懷里。他沒有膽量也沒有習慣丟掉德國人送給他的東西,如果他不能感激涕零,至少也應該默默接受,接受恩賜也接受厄運。他知道不讓人奪去是不可能的,一旦奪去他就成了一個罪孽深重的人。那么就此燒掉呢?找死啊,誰又能相信呢?那就跟燒掉自己是一樣的。能物歸原主讓自己徹底脫離干系就好了,能在今天晚上帶著“地下管網圖”登船遠去就好了,能找到一個既有力量保護自己又不愿毀掉城市的人就好了。他起身乞求地望著邁斯特。邁斯特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墻上彩繪的“日耳曼啤酒公司生產線”,厭煩地揮揮手:“你走吧,最好不要讓我知道你去了哪里。”他意識到這樣也許更好:無償交給一個不愿毀城的中國人,而不是貪圖金錢賣給企圖毀城的馬笑榮,不論面對自己的國家德意志,還是審視自己的道德良知,都可以說得過去。至于這個中國人怎么處理禍水一樣的“地下管網圖”,就不是他要過問的事了。田齊闊不想走,神情充滿卑賤的凄哀,看到邁斯特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個綠色通行證,驀然想到了米達羅。他說:“先生,我還應該有一部分薪水,我身上分文無有。”
去大康紗廠尋找米達羅之前,田齊闊先去了一趟平康五里。他不知道出于對青幫家規的尊重,小碧池曾向金月嘯和時景宗出賣過他,更不知道青幫尋找“地下管網圖”的背后還有趙運來。趙運來不就是一個他期待中的“既有力量保護自己又不愿毀掉城市的人”嗎?如果他無意中知道,并獻上懷里揣著的“地下管網圖”,他的災難也許就會從此結束,隱蔽的趙運來和公開的青幫都會保護他。但是陰差陽錯,他出現在平康五里的酒吧時,首先見到的并不是每回都能見到的青幫人物小碧池,而是夏妹妹。
夏妹妹恰好從廁所出來,驚慌失措地拉著他來到自己的臥房,細聲責怪道:“你怎么還來這里?”田齊闊臉上的懊喪就像一層去不掉的厚厚的油膩,苦巴巴地說:“那我還能去哪里?”說著從懷中貼身的襯衣里頭拿出了黑皮夾子。帶在身上走來走去太危險了,他想把它暫時寄存在夏妹妹這里。夏妹妹聽他說明后嚇了一跳,摸著黑皮夾子就像摸到了一條盤起來的毒蛇,不僅縮了手還幾步退到了墻根里,一臉惶恐地說:“誰想要你給誰去,我可不要。”田齊闊無話了,揣起黑皮夾子要走。夏妹妹問:“你要去哪里?”“不知道。”“不知道你走什么?”她撲上前奪過來,橫起秀眉說:“求我,哭著求我。”轉身把黑皮夾子放進了衣柜,又覺得不妥,打開床腳的藤篋壓到了底層,還覺得不妥,拿出來塞進了枕頭,枕頭是大紅的,瓤是棉絮的,使勁一壓便看不出異樣了。她坐到床沿上,手捂著胸口哀怨地說:“我現在要天天枕著毒蛇睡覺了,你給誰也不要說起,包括姐姐。”他舒了一口氣:“我就知道夏妹妹會幫我。”
他說起父親和自己的歷史以及無法繼續待在青島的困境,說起現在突然有了一個機會,也許可以讓他們坦然留下,一輩子守著青島,那就是把“地下管網圖”交給將來的主人,再告訴對方自己的驚人發現:正在秘密展開的炸毀青島的行動。夏妹妹問:“將來的主人你認識?”“聽說就在嶗山。”她立馬坐起來套上了旗袍,出去看了看樓下的酒吧。靜悄悄的沒有人,中午的平康里很安靜,所有的姑娘包括小碧池都還在夢里,相當于正常人的午夜兩三點。她回來說:“快走。”為了快,田齊闊出門后坐上了馬車。
邁斯特對田齊闊的再次出現感到吃驚,聽了他的請求更吃驚:天方夜譚。但他是理解的:自然只有將來的主人不希望毀掉這座城市,田齊闊的選擇雖然大膽卻并不荒謬。他擔憂的是,萬一被當局發現了怎么辦?經濟和政治的理由告訴他,一個外國公司不應該參與中國的內戰,感情的理由卻又說:只能如此,必須這樣。最后還是田齊闊說服了他:“先生,留下城市就是留下恩澤,就算這里沒有一個德國人,我們也會送去遙遠的感激。看到我對你的卑躬屈膝了吧?難道僅僅是因為你給了我不菲的薪酬?如果不是為了這座城市,家父田易又怎么會把老邁斯特的畫像供在我家的中堂呢?”邁斯特想明白了:雖然德意志聯邦政府一定不喜歡把這張由德國人繪制的至關重要的隱秘圖紙送給共產黨,但它也許更不喜歡因為圖的緣故讓城市變成一片廢墟,畢竟在十七年的精心建造里,德國人付出的不光是金錢,還有科學與藝術、情感與思想。邁斯特毅然拿起桌上的綠色通行證,交給了田齊闊。日耳曼啤酒公司生產三種啤酒:淡啤酒、黑啤酒和高檔啤酒。高檔啤酒是專門供給美國海軍陸戰隊第六師和第七艦隊的,須用嶗山礦泉水。啤酒公司每周都會派水罐車去嶗山拉水,為此美國海軍特意頒發了綠色通行證,以便順利通過各個路卡。田齊闊就是想搭乘水罐車,前往嶗山尋找這座城市將來的主人。
蘭亭沒抓到田齊闊,促使三堂會首金月嘯下決心直接面對保密局。他讓時景宗去盧公館拜會林特立,告訴對方紅幫如果能把“地下管網圖”交給青幫,什么條件都可以答應。林特立讓時景宗在門廊邊的候客室足足等了兩個小時才召見,黑著臉說:“青幫走不走?花煙膏店走不走?我已經焦頭爛額了,學校不搬,工廠不遷,還都組織起來跟我們干,標語傳單,封門閉戶,壘墻挖溝,持械拿槍,這些人過去可都是黨國的順民。《 公民報 》天天有反南遷反破壞的文章,署名不同但一看就知道全是李信之的手筆。教育部點名讓山大校長溫故卿和教授墨代圣帶領山大其他教授速去南京報道,委托保密局負責他們登程南下,就是強迫的意思,可人都藏起來了,硬是找不見,怎么強迫?我已經三天三夜沒睡覺了。金月嘯還好吧?我不得不提醒你們青幫,千萬不要添亂。綏靖司令部已經緊急下達戡亂密令:凡涉嫌政治問題者,不論有無實據,一律逮捕槍斃。大搜捕即將開始。聽說青幫發了一個保島保城的‘協同密約’,什么‘護埠護商,護路護廠,護校護港,護土護礦’,這是受了誰的指使?青幫中的黨國精英都是干什么吃的?”他是在先發制人,除了威脅,還有暗示:青幫的“協同密約”紅幫已經知道,可見一向標榜精誠一心的青幫也不是沒有“貳于己”的內奸。時景宗喏喏連聲,根本就沒撈著說話,就讓主人借口忙而灰頭土腦地“被告辭”了。意思再明白不過:頭對頭,身對身,尾對尾,金月嘯不可以只派手下跟我打交道,他自己死了嗎?
金月嘯只好親自前往,想著自己曾經在這里扇過林特立的耳光,不免有些今非昔比的悵惘。他瞅瞅盧公館門上“犯我紅門不是不報,罪責當誅時候沒到”的對聯,發現紙色和墨色都還新著,知道是今年才換的。大難臨頭,紅幫的心氣倒還挺旺,不愧是干特務的。他被仆人領著,從“邊走邊瞧”的橫批下穿過,上了臺階,就見林特立在門廊下等著。進去客廳,上了茶,寒暄一陣,便拐到正題上。金月嘯的意思是,如果林特立把“地下管網圖”給他,他可以讓所有屬于三堂會的青幫都加入紅幫,再讓出一座建筑,那就是當年林特立想占沒占上的《 公民報 》的報館。林特立的紫赯臉帶著神秘的微笑,穩穩當當抿著茶一言不發,心里卻冰山崩裂,海水激揚。對一個地區的紅幫領袖來說,這樣的誘惑前所未有,青幫人數,加上他這幾年苦心孤詣發展起來的一千多紅幫,勢大焰高不說,每年春節、端午節和壽誕日的供奉以及撒網的收獲,少說也有十萬現大洋。就算局勢危如累卵,黨國幫會都要一走了之,但信徒遍天涯,師承到海角,到哪里都是心可結、情可依、事可謀的。讓他驚詫的是:被金月嘯如此看重,愿拿整個青幫家當換取的“地下管網圖”,卻是他第一次聽說,孤陋寡聞竟至于此。他把一個特務的羞慚藏起來,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搖搖頭,不緊不慢地問:“青幫紅幫都是非親非故不義不來的,拋棄了報館,李信之怎么辦?”金月嘯解釋說,李信之雖然跟青幫千絲萬縷,他的《 公民報 》也常為青幫搖旗吶喊,但他沒拜過香堂,沒有座主門生的沆瀣之氣,不在家理,是個“空子”( 師空、香空、位空 ),青幫想保就保,不保就棄,都在情理之中。林特立沉吟著:“這事我得三思而后行。”又想:不會是金月嘯的圈套吧?
送走了金月嘯,林特立馬上召集保密局的人,一問,都不知道“地下管網圖”。他喟然長嘆:人說紅幫一片不如青幫一線,的確如此。很快布置下去:打探有關此圖的所有消息,不惜一切代價搞到手。正說著,來了電話,是黨通局的徐鍔。
田齊闊的被捕讓徐鍔有了會會林特立的想法。有些疑難需要濾清:保密局授意薇妹妹從田齊闊的旅行箱里偷走了“地下管網圖”,怎么又還給了田齊闊?如果是林特立吃里扒外為自己尋找后路,他自己為什么不去送給共產黨?金月嘯早就知道圖“遲早還會回到丟失它的人手里”,為什么保密局在把圖還給田齊闊之前,要向青幫泄露這個秘密?田齊闊說他把圖藏在一個秘密的地方,到底是真是假?他在電話里請林特立去國際俱樂部吃西餐。林特立說:“盧公館的西餐是最好的,還是你來我這里吧。”金口三路的盧公館既是林特立的住宅也是他和幾個同事的辦公地,此外保密局在江蘇路還有一“密樓”,多數特務在那里進出。徐鍔是第一次走進盧公館,用一個特務的眼光好奇地巡視著,林特立笑望著他:“難得你屈尊駕臨,不會是為了一張圖吧?”青島的兩個同屬國民黨而又瞋目相爭的特務頭子終于坐到了一起。
但是不管徐鍔問什么,只要涉及“地下管網圖”,林特立都是笑而不答。這讓徐鍔心生狐疑,他以一個大特務的敏銳在對方臉上掃來掃去,掃到的卻是不由自主的茫然和迷惑。徐鍔又說:“據我所知尋找此圖的除了你和我,還有警察局和青幫,而得到圖的卻是你們,紅幫加上保密局,可說是天下第一。”林特立想的卻是:下達尋找此圖命令的人,顯然有意忽視了保密局青島站也就是他林特立,是南京政府還是綏靖司令部?徐鍔又問:“能告訴我,圖是用來干什么的?”林特立深沉地搖搖頭。徐鍔略有詫異:“真不知道?”他意識到也許只有田齊闊才會根據自己的經歷,產生三點一線的聯想,猜測到真正的用途。其他人包括黨通局和保密局,都不知道青年教導總隊在制造A、B、C三種黃色風暴炸藥,干部訓練團在訓練爆破技術和設置一百個甲級爆炸點。幸虧在嶗山田齊闊遇到的是黨通局的特務而不是共產黨,否則黨國在青島的一切謀劃都將完蛋。徐鍔又拿一些話套來套去,發現林特立的深眸里迷惑越來越多,茫然如同飄來飄去的海霧,濃厚處像罩了一個鐵蓋子,稀薄處又顯點點尋覓真相的光亮,生硬而尖銳的猜忌浮動在鼻翼兩邊,讓表情在漫無邊際的思慮中泄露著聰明人的呆傻。一瞬間徐鍔警覺得差一點跳起來:我是不是把對方不知道的說了出來?他說:“黨國的利益高于一切,我們之間就不要互相設防了。”“正是這樣。”林特立說得模棱兩可,讓徐鍔幾乎暴怒:我說了這么多,而他卻守口如瓶。但徐鍔從林特立散漫而游移不定的眼神里突然捕捉到另一種信息:對方不過是個上粗下細的米達羅,根本就無口可守。他的思路突然回到了開始,想起了對薇妹妹的監督,冷不丁冒出一句:“白色福特跑得真快。”轉眼之間林特立的迷茫、游移、模棱兩可消失殆盡,射出眼睛的是兩道目標明確而又堅定不移的特務的光芒:“你怎么知道白色福特的事?我正在追查。這還得了,保密局的車居然在自家人匯聚的‘密樓’院子里被人偷走。”徐鍔哦了一聲,生怕對方覺察到什么,趕緊把眼睛瞇縫起來。林特立又說:“用完后又丟在盧公館的門口,不會是你們干的吧?”徐鍔急忙搖頭,他知道否認得越急對方懷疑得越深,一個特務沒必要真誠,對方疑慮越多對自己越有利。但林特立馬上告訴他:“是啊,你們沒必要偷我們的車。”徐鍔微笑著,那是深陷于沮喪的佯裝鎮靜。他意識到自己上當了,有人用偷來的白色福特引開了監視薇妹妹的黨通局的特務,目的就是為了栽贓保密局。誰干的?為什么要這樣?林特立說:“看樣子我們又撞車了,為了一張圖。”徐鍔點點頭:“也許吧。說了半天話,都有點餓了。”盧公館的西餐果然不錯,尤其是牛排和煎蠣黃,花旗濃湯也很好。林特立說他就愛吃西餐,中餐太油膩了。
徐鍔離開盧公館,開車去了平康七里,向媽媽打聽薇妹妹的去向,沒有結果就回到黨通局,緊急安排了對巡洋艦艦長湯姆森的秘密監視。當天就發現,湯姆森把晚上的消遣由平康七里搬到了柏林路和鹿伊特博爾德路( 今浙江路 )拐角處的安娜別墅。很快又看到,夜晚的燈火里,薇妹妹的剪影出現在窗戶前,白晃晃的屏幕上那個線條美妙的黑人兒讓整個城市都充滿遐想。徐鍔也不例外,在他的張望里還有秋妹妹和小碧池的形象,一個高挑香艷,一個豐腴柔綿,而這個捉弄過自己的薇妹妹卻又是冷冷的美、縹緲的媚。直到薇妹妹從窗前消失,他才意識到自己不是來賞玩女人的,好特務不應好色。
徐鍔帶人監視安娜別墅時,保密局的林特立就在對面斯泰爾修會會館二樓門廳的窗戶前監視著徐鍔。他的辦法很簡單:緊急召見早已被他收買的黨通局的臥底,命令對方從現在開始向他報告徐鍔的一舉一動。黨通局千辛萬苦搜尋到的線索就這樣被他輕易掌握了,就像綠林響馬偵知了攜寶者前去的路后守在半途上的搶劫。但是徐鍔很快發現他對安娜別墅的監視不會有太大的收獲,甚至可能離目標越來越遠,因為居住在別墅里的是一戶猶太人和一個美國人——猶太人把別墅的一半租給了美國記者戴維,而艦長湯姆森和薇妹妹則是戴維的客人。外國人尤其美國人即便違背了黨國禁忌,那又怎么樣?何況薇妹妹并沒有藏起來不讓人發現的意思,她已經把圖還給田齊闊,就等于甩掉了一切麻煩,悠悠地去嫻嫻地來,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從安娜別墅到圣彌愛爾大教堂。
徐鍔出現了,薇妹妹并不奇怪。雙方的眼睛都平靜得如同處子之瞳,清澈竟也屬于男人,屬于這個心狠手辣的大特務。他說:“這里是教堂。”又心說廢話。其實他想說的是:如果不是在教堂,在平康七里或者某一處私密的房屋,他很可能就不會再跟她說起“地下管網圖”了。他會忘掉自己的身份和任務乃至忠誠,也忘掉跟他有過床笫之歡的小碧池和秋妹妹。想著,胸臆里便驀然有了一股溫乎乎的潮水,似乎職業范疇的跟蹤變成了一種內心向往的期待,如果她讓他失掉監視她的理由,他也許會很失望。她說:“你不會也是來懺悔的吧?”“是的。”這回答讓她感到意外:“你有什么可懺悔的?”徐鍔笑道:“你是神甫嗎,居然這樣問我?”她指了指教堂耳房里小亭子一樣的告解室:“你應該去那里。”“會去的,但不是今天。”他色瞇瞇地把她從腳看到頭,“不錯,你是怎么打扮都好看,都能讓男人起性。”她嚴肅地說:“這里不是說這種話的地方。”
他們來到大教堂外面的廣場,邊走邊談。“有點想你了,想你臥房里的大紅帷子、窗簾、被褥,想你坐在大紅椅子上蹺腿抽香煙的姿勢,你抽紅印牌,我抽海盜牌。你不會忘記我在你肉色絲襪的腳面上寫下的電話號碼吧?”薇妹妹的表情冷漠木然,沒有怯懦和可憐,也不嬌張嬌致地顯示一個漂亮女人的浮艷,對男人的挑逗,她只當是野貓的喵嗚。她喜歡不挑逗她的男人比如田齊闊和艦長湯姆森,田齊闊救過她的命她要報答,湯姆森對她實實在在她要依靠。她從不虛無地對待任何人,也就不承認自己有愛,就像不承認一個婊子的矯情和裝蒜背后還埋藏著山高海深的情義。她說:“你怎么還抓住我不放?”徐鍔沉思著說:“因為需要求證,看我的猜想對不對。記者戴維無意中知道了‘地下管網圖’的用途,通過艦長湯姆森,讓你從田齊闊的旅行箱里偷走了圖,是吧?”他盯著她,“點頭啊。”可是她偏不點頭。他說:“后來你擺脫監視,又把圖還給了田齊闊,為什么?”薇妹妹面無表情。他又說:“還有,用白色福特轎車栽贓保密局是怎么回事?又為什么還圖之前要向青幫透露這個秘密?記者戴維想干什么,難道就為了發表一條爆炸性的新聞?”“你問的事我一概莫名其妙。”徐鍔突然拉下臉,露出一個特務凌厲而陰鷙的本色表情:“你知道‘地下管網圖’是干什么的?是不是還想隱瞞?沒這個可能了,我們已經抓到了田齊闊。”薇妹妹也不示弱,口氣尖硬地說:“那你還找我干什么?田齊闊會把‘地下管網圖’交給你的。”徐鍔冷冷地哼一聲:“這個我相信,做過漢奸的人,骨頭軟得像面條。”薇妹妹停下不走了,回望著大教堂想回去。徐鍔說:“你都要皈依上帝了,為什么還不能說實話?”她似有迷惘:“皈依有什么好?上帝會要我?”“連這個都沒想明白,你來這里干什么?”她想了想說:“湯姆森說只有修女才可以坐軍艦離開青島,因為艦隊司令柯克上將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你想混跡到修女隊伍里?”她激憤地說:“我對你說了實話,就是想請你離我遠點,不要讓教會認為我還在做皮肉生意。”
林特立在密切關注徐鍔以及黨通局的行動的同時,把“地下管網圖”的事報告給了南京雞鵝巷53號,這是保密局總部所在地,得到的回答是:尋找此圖是為了炸毀青島。青島是保密局的死地,不光前局長戴笠的飛機是從青島起飛后失事的,它在青島的潛伏特務在日偽時期也被日本“梅機關”和汪偽特工總部屢屢破獲,損失慘重,超過了全國日偽占領的任何一座城市。但保密局不想讓世人覺得它會為了戴老板以及眾特務的死而報復一座城市,所以我們的原則是:竭力監視,暗中推動,但不要直接插手。林特立一聽就明白,保密局一定參與了最初的謀劃,表面上的回避只能是欲蓋彌彰,后世對罪人的確定往往是出謀劃策者而不是那個點火起爆的人。林特立派了一班特務輪流監視徐鍔,自己抽身而出,繼續去對付那些難以對付的知識分子。
他先來到《 公民報 》的報館,警告主筆李信之,如果他再敢發表反南遷反破壞的文章,保密局就將以造謠滋事罪逮捕他并鏟除他的報紙。林特立從金月嘯的談話中已經聽出青幫對待李信之并不像對待自家兄弟那樣兩肋插刀,便尋思也許可以拉他入紅幫成為自己的輿論工具,所以又說:“你不在家理,金月嘯不可能為你豁出去,你的后路還是要你自己來找,隨時都可以去盧公館找我。”之后他又去了山東大學。有特務報告:校長溫故卿出現在辦公室,教授墨代圣也露面了。
林蔭道筆直地通向前方,遲遲不綻葉的梧桐樹還不能棚起華蓋,半陰半陽的馬牙石路面上灑滿了濕漉漉的霧漬。大概已沒有心思上課了,學生們來來往往。兩邊草坪的新綠覆蓋著貼著地皮的枯黃,環繞起雪松、馬尾松和落葉松,高大的木芙蓉和低矮的紫荊樹都還沒有開花,今年的花期明顯推遲了。跟以往不同,樹下沒有讀書人。一男一女兩個人迎面走來,女的是學生,男的像教師。林特立瞅了男的一眼,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好像哪兒見過?他對長相的記憶向來十分準確,這次怎么想不起來了?或許是第一次相遇,他熟悉的僅僅是那種類似于他自己的特務的眼神:機敏而銳利,陰郁而好奇,有一種時刻都想穿透壁障探摸人心的企圖和躲避危險的警覺。他突然轉身盯上了那個人。
趙運來沒有回頭,卻已經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四目相視的瞬間他捕捉到了一雙貓眼的含義:特務。多少年來他都在跟特務捉迷藏,一眼就能認出來,無論神態和走姿,還是穿著和談吐。他對身邊的女學生說:“把傳單給我,你不要跟我去了。”“為什么?”“有狗。”她回頭看看:“狗在家里。”趙運來不再啰嗦,一把奪過女學生的書包,大步走向學校大門。
德縣路神秘的無牌號羅馬式建筑里,對田齊闊的審訊有些漫不經心。徐鍔請他先說說他跟“九嫦娥”的交往,重點問到了他跟秋妹妹、薇妹妹和小碧池的關系,好像是男人對男人的嫉妒才讓他逮捕了田齊闊。突然他話鋒一轉,問道:“你去嶗山找誰?”“找共產黨,這個你們已經知道。”“哪個共產黨?”“不知道。”“是不是在大石村?”“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就敢去嶗山冒險?”“我聽人說嶗山到處都是拿槍的共產黨,去了才知道那兒還是國統區。”“聽誰說的?”田齊闊覺得米達羅欺騙了他,就毫不猶豫地供了出來。徐鍔獰笑著:“幸虧我們早有防備。”原來經常有黨國軍人跑進嶗山投奔共產黨,黨通局便在必經之路上喬裝打扮捕拿“游魚”,沒想到抓了個“大老鯊”,他打算出賣給共產黨的機密連黨通局都不掌握。但徐鍔萬萬沒料到這就是審訊的結果,一問到“地下管網圖”,田齊闊就啞巴了。他吼叫著“在哪里”,直到嗓子冒煙,只好無奈地說:“上刑。”
田齊闊被特務從地下一層關押室帶到了地下二層刑訊室,一個很大的房間,沒有窗戶,昏昧的燈光照射出的不是亮堂而是陰影,有血的腥氣,聞一聞就覺得森然可怖。到處是刑具,還有躲藏在角落里的鬼魅似的人影。一個人影突然跳出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說:“交給我。”田齊闊一看,不禁一陣抖索:正是那個抓他的人,已經脫去黑褂子、大襠褲、老布鞋和瓜皮帽,神情也不再憨厚,蒼黑的面色浮現陰沉和冷酷,老農民轉眼成了行刑者。“我也姓田,叫田浩。”田浩拽著他一一參觀,還不停地講解,像是進了博物館,語氣柔和,又有職業講解員的清晰飽滿:“這是小吊架,結實吧?可以一排吊五個人。旁邊是大吊架,最高能讓人離地三米,為什么這么高?地上是狼牙釘或立起的玻璃碴,砰一聲摔下來,人的皮肉還有好的?一反一正摔上兩次,人就沒命了。這是激水管,灌水的,你是想肚子里進水還是肺里進水?這是水葫蘆,灌辣椒水的,辣椒辣三門,嘴門、嗓門和肛門,但這些我們都不辣,就辣肺門,一辣就出血,終生難愈。這是竹簽和錐子,好受不好受你試試就知道了,一想你試的樣子,我渾身都是雞皮疙瘩。這是鋼針棒,和皮膚親嘴的,棒棒見血,我喜歡,就是不知道你能讓我掄起來打幾下。這是木籠,站人的,四面都是鐵刺,一連幾天你都得直挺挺站著,不然就皮開肉綻了。這是老虎凳,可以拔斷你的筋。這是電椅,很好奇是吧?可以考慮讓你坐坐。這是杠子,撬斷過不少人的大腿骨。看那邊,火爐和烙鐵,烤人肉的味道聞過沒?還有鞭子、藤條、腳鐐、剜刀、刑床。再看看這個,鎖人的腳架,是從歐人監獄搬來的。”田齊闊早已魂飛魄散,抖抖索索尿了一褲子。田浩拉他到一個木凳邊,摁他坐下,他卻稀軟在了地上。
徐鍔進來了,問田浩:“都看了?”又面向田齊闊,“不用我們動手吧?”田齊闊跪下來,朝著徐鍔磕頭,拖起哭腔說:“饒了我,饒了我。”徐鍔說:“其實你不用這樣,說出‘地下管網圖’在哪里,馬上就放你。”“不知道。”徐鍔吃了一驚:都膿包成這樣了,還是個不知道。他朝田浩點點頭,躲到黑暗中去了。
田浩和另一個特務把田齊闊反剪著綁了起來。他喊叫著,好像麻繩一挨身子就會疼。行刑者是不在乎喊叫的,喊叫反而是一種鼓勵。他們從小吊架上扯來一根細而結實的德國造嵌絲繩,拴在他的兩個大拇指上,一聲“吊”,扯動了嵌絲繩的另一頭。他忽地升起來,就在腳尖還能勉強著地時停下了。田浩一個耳光扇過去:“別喊了。”田齊闊哭著:“求求你們放我下來。”田浩問:“‘地下管網圖’在哪里?”他翕張著嘴,誘惑得徐鍔湊了過去:“現在你該說了吧?”“不知道。”徐鍔親自動手,拉住繩子讓田齊闊的腳尖離地而起,身子騰空的瞬間,他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喊。兩個拇指吊著全身的重量,幾乎就要扯斷了,他扭歪了面孔,汗如雨下。徐鍔說:“感覺到疼了吧?前面的喊叫都是虛張聲勢。說不說?不說就吊你一天一夜。”“我說,我說。”徐鍔擺手讓田浩放下繩子。田齊闊用腳尖死死抵著地面,齜牙咧嘴地呻吟著。徐鍔問:“在哪里?”他用舌頭舔舔嘴:“不知道。”徐鍔咦了一聲,實在不理解:你一個德國黑背、北洋奴、漢奸、軟骨頭、窩囊廢,你憑什么要堅強?喊一聲:“吊。”再次吊起后,田齊闊疼昏過去了,一盆冷水激醒了他。他叫“爸爸”,叫“爺爺”,叫“祖宗”,說了許多求恩告饒的話——用德語、日語、英語說,用他能夠連成句子的所有外國語說,最后又用青島話說。但當問到“地下管網圖”在哪里時,他仍然只有三個字:不知道。折騰了兩個小時,他昏死好幾次,最后一次三盆冷水沒有激醒。他被抬出了刑訊室。
薇妹妹自從知道田齊闊被徐鍔抓起來后,就變得心神不定,一個無形而有力的東西在她心里搗來搗去讓她難受。是艦長湯姆森要她從田齊闊的旅行箱里偷走“地下管網圖”的,而湯姆森又是受了朋友戴維記者的請托。薇妹妹直奔平康五里。小碧池很意外:“你怎么來了?”薇妹妹說起田齊闊的遭遇。小碧池驚呼夏妹妹:“你也來聽聽。”夏妹妹從樓上跑了下來。三個姐妹坐在酒吧的沙發上,嘰嘰喳喳說起來。我們怎么辦?不能讓人家把田齊闊打死不管吧?”小碧池急得直舔嘴唇,像是瞬間上火干裂了,卻又對兩個妹妹說:“別著急,讓我好好想想,總會有辦法的。”
薇妹妹走后,小碧池也出去了。夏妹妹一頭扎向臥房,手伸進枕頭摸摸黑皮夾子,心說幸虧薇妹妹不知道,要是知道肯定會說出去。田齊闊打成那樣都沒說,那就是不該說,別人說出去就不對了,死也要保密,要說他自己說去。想著就要給枕頭找個更安全的地方,眼光在臥房里掃了幾圈沒找著,覺得枕頭還是放在床上最妥帖。然后她睡下了,似乎只有把頭靠在大紅的枕頭上,里面的秘密才會一直安安靜靜躺著。她意識到黑皮夾子有多重要,重要到田齊闊和黨通局都在玩命,便有點緊張,也有些驕傲:只有我才能這樣,小碧池、薇妹妹和所有妹妹都只會干著急,跑來跑去不起任何作用。想著,她睡著了。
小碧池先去花煙膏店找了時景宗,商量一陣后,又一起坐雪佛蘭來到贓官巷的寓公樓拜見金月嘯。金月嘯說:“這件事非同小可,我得跟趙運來商量。”立馬寫了信派人送去,又說,“明天你們還來,我請大家吃‘家理飯’。”
小碧池豪爽地說:“這樣的聚會還能有幾次呢?有一次少一次,干杯。”大家都知道,她是有求于金月嘯才這樣鋪張的,所以金月嘯趕緊說:“如今最想救出田齊闊的已不是你而是我了,這頓飯按理是我請。”小碧池說:“師傅說過不止一次,青幫一體,不分大小內外,一人的事就是大家的事。”金月嘯說:“這么說就好,我也就不跟你搶了。我們一直在尋找田齊闊,原是想懲罰他的招搖撞騙,如今終于有了下落,才明白懲罰是萬萬不能了。”看看大家又說,“我青幫有兩個‘協同密約’,一是尋找‘地下管網圖’,一是保島保城,現在看來都跟田齊闊有關。”時景宗問:“你是說,營救和保護是必須的?”金月嘯點點頭:“趙運來也是這個意思。他怕寫信有誤,親自跑來,叮囑我務必營救。”小碧池朝金月嘯抱拳道:“那就全靠師傅了。”金月嘯說:“我想拿整個青幫家當跟林特立換取‘地下管網圖’,他丟開紅幫存亡,死活不換,原來他是沒什么可換。”逄棟說:“救了田齊闊,就能保證得到圖?”小碧池說:“我不管那個勞什子圖,我就要這個人。”王大王說:“趙運來恐怕不是為了人而是為了圖吧?”金月嘯說:“分不開,有了田齊闊才能找到圖。”姚之海發現小碧池屢屢望著自己,便說:“不就是在黨通局嗎?我帶部隊搶出來就是了。”金月嘯說:“你不怕上峰撤了你師長的職?”姚之海說:“我的部隊跟了我幾十年,誰撤得了?撤了我也能號令他們。”金月嘯說:“你先別動,趙運來說要見見你,見過了再說。”姚之海用商議的口氣說:“我看還是免了吧?趙運來不在家理,見了不好。我知道他們想干什么。現在的局勢下,反水容易得很,但我不能不珍惜大半輩子對黨國忠心耿耿攢下來的功勞。”金月嘯說:“不過一切應該取決于跟青幫的未來有無關系,識時務者為俊杰,國軍不堪一擊,敗局已定,你沒有別的出路,棄暗投明是唯一的選擇。”“這話好像不是師傅你說的。”“你聽出來了?是趙運來讓我告訴你的,我覺得有道理。你還是見見吧,機會難得,一旦失去就不好再找了。”姚之海想了想:“那就聽師傅的安排。”
說話間便有了方案:姚之海以戡亂名義包圍黨通局,把田齊闊搶到手,問清“地下管網圖”的下落后,交給小碧池。小碧池當即滿飲一杯說:“承蒙幫助,我是大家的妹妹,這輩子報答不了下輩子報答。”又斟了第二杯,雙手朝姚之海舉起:“拜托了,姚師長。”又是一飲而盡。姚之海說:“你客氣了,這不是你個人的事。我一青幫人做青幫事,天經地義就是自己的事。”說著也喝了一杯。小碧池說:“姚師長的仗義我知道,田齊闊是我的朋友,我就是不謝,他也一定會謝,改日還要專門請你。”時景宗說:“他給你當什么師長,他是你哥哥。”小碧池臉一紅說:“我是一會兒哥哥,一會兒師長,言者無知,聽者卻是明白的,都沒錯。”又吃喝了一會兒,各自都有一攤事,早早就散了。姚之海想用自己的車送送小碧池。小碧池想了想問:“哥哥打算什么時候救人?”姚之海說:“任何跟黨通局有關的事都不會小,我得調兵遣將,移動布防,以防萬一,最快也得兩天以后。”小碧池點點頭說:“那咱們還是分開走,哥哥你趕緊去忙,我也有點事。”
二五五師的師長副官在離師部兩百米的地方被人用刀捅死。與此同時,姚之海收到一封徐鍔的親筆信:“我奉命為黨國除害,萬望姚師長見諒。姚師長是青幫人,我們只能保護,不能傷害。”意思是,副官不過是個替死鬼。我們能殺掉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就能殺掉你,之所以沒殺你是因為你是青幫人。可見他徐鍔對青幫是多么尊重,你們不會拿尊重當罪責吧?翌日,徐鍔接到姚之海的電話:“都是誤會,請不要計較。”徐鍔知道軟硬兼施的效果很好,放心了。
現在,徐鍔終于可以騰出手來對付夏妹妹了。最上心的事總是要等到最后來辦。他帶人于上午十點來到平康五里,直奔夏妹妹的臥房。夏妹妹昨晚送走客人已是丑時將盡,這會兒還睡著。徐鍔讓手下等在外門,自己一腳踢開門闖了進去。他關上門,拉亮電燈,看著夏妹妹驚慌失措穿衣服的樣子,笑了:“先不要忙著穿,把田齊闊放在你這里的東西交出來,我就走。”“好好好,我這就拿。”夏妹妹還是穿妥了衣服,從衣柜里拿出一件男人的襯衣:“是這個吧?”徐鍔拿過來仔細摸摸,扔到地上說:“還有。”“還有什么呢?”她自語著在柜子里亂翻一陣,“我實在想不起來了。”“他說把一張圖交給了你。”“圖?他放在哪里了,讓他自己來取。”徐鍔意識到夏妹妹很聰明,詐不出來,不是田齊闊親口討要或自己來取,她決不吐口。他拉開門,讓兩個特務進來搜查,頂棚墻壁、柜子桌子、床上床下,也撕開了被子枕頭,所有地方,無一遺漏。徐鍔說:“看樣子你得跟我們走了。”一瞬間他倒有些慶幸:要是夏妹妹痛快地交出圖來,他就沒理由帶她離開。夏妹妹問:“去干什么?我只在平康里接客。”“去見見田齊闊,讓他給你說。”
徐鍔推搡著夏妹妹來到門外,走下了樓梯。小碧池和平康五里的所有妓女都在酒吧里看著。徐鍔朝小碧池笑笑,走過去說:“是你說的,秋妹妹和薇妹妹下來就是夏妹妹。”小碧池搖搖頭:“夏妹妹知道什么?還不如我。”說著她就明白田齊闊到現在也沒說出“地下管網圖”,著急得跺跺腳:怎么還不把他救出來?姚之海死了嗎?徐鍔坐在酒吧的沙發上,靠著靠墊,蹺起二郎腿說:“不請我喝杯酒?”小碧池說:“把夏妹妹放了,我請你隨便喝。”“我想喝你。”“沒問題。”徐鍔遺憾地嘆口氣:“你已經沒用了。”又逐個看看那些妓女,忽地站起。
這天的《 公民報 》加印了二十萬份,天不亮就上市了,一個小時之內遍布大街小巷。而送往綏靖區司令部以及各機關、軍隊的報紙,直到日上三竿才遲遲到達。這時候全城已經沸沸揚揚,山東大學的學生走向碼頭、工廠、街市,向人們宣讀報紙內容,“反對炸城,保衛青島。”有個同學跑過來喊:“沒有《 公民報 》,大家還蒙在鼓里,為什么不去聲援?”許多人朝報館走去。
報館樓下,黑壓壓一片。門口是一群赤著膀子的碼頭工人,并肩挽手要保衛《 公民報 》。黨通局的特務沖了幾次沖不進去。徐鍔命令兩個手下化裝潛入。兩個手下便去寫了一個標語:快筆英鋒李信之。舉著它往前擠:“起開,起開,我們要把它掛到上面去。”很快,兩個手下回來了,告訴徐鍔:報館空空的,人都躲起來了。正說著,就見紅瓦坡面的樓頂上冒出一個人來,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幾步,站到煙囪旁邊,向下面演說起來。徐鍔一看,正是李信之。
李信之演說的還是報上的內容,但效果是翻倍的,每講幾句,都會有同聲共振的呼應,說到激昂處,下面便掌聲一片。他說起A、B、C三種黃色風暴炸藥,大聲喊:“制造炸藥的青年教導總隊,就住在四方區日本人的圣戰兵營;制造炸藥的地方,就在德國人建造的化學染料廠,其頭目叫秦銅。”說起正在訓練爆破技術的干部訓練團和一百個甲級爆炸點的連續爆炸,形容道:“好比我驕驕國人全身每一條血管都要破裂,好比我煌煌青島每一個母親都要死去,好比我堂堂中國完全之身將要毀腳爛臂。訓練團就住在青島山炮臺營區,其頭目叫葛明。我要公布他們的名字,讓他們遺臭萬年。”說起他用整版登出來的“地下管網圖”,他聲淚俱下:“我們的腳下,遍布通道,那是用來走水排污的,可他們卻打算塞滿炸藥,點火引爆。青島何其偉岸,家園何其美麗,市政設施、工廠機器、商業金融、學校教堂何其健全,就要轟隆一聲完蛋了。”說起海軍基地的趙北淵去上海緊急調購物資的事,他用手指連連戳著報紙:“八十四噸炸藥、一百箱雷管、兩百公里導火索、三百公里電線、八十個引爆器,已經運來青島,為什么不能學做傅作義,做個保城保民的識時俊杰?就在他們準備炸城毀人之時,軍港停泊了三十八艘大船、一百二十條小船,那是干什么的?逃跑,逃跑,為了逃跑他們炸城,為了炸城他們逃跑。”說著,又從懷里掏出另一張報紙,“這是朋友今天送我的共產黨的《 膠東日報 》,請聽這上面是怎么說的:據悉,青島國民黨軍正從各方調運炸藥,裝置于地上地下,準備撤退之時炸毀青島。人民解放軍在此提出嚴重警告,要求他們放棄破壞,如果他們膽敢執行此計劃,則必對國民黨主官以戰爭罪論罪,一旦緝獲歸案,必予嚴厲懲辦,決不姑息。”李信之說著,把報紙扔向人群,腳下一絆差點滑下來。他扶著煙囪,喘了一口氣說:“我知道《 公民報 》已經走完它的歷史,也知道我已經失去躲起來的機會,我將死無葬身之地。倘若我命能夠喚醒政府之良心,喚醒世人保衛家園之意氣,我將含笑九泉,以無愧家國之一生告慰祖先。”說著哈哈大笑,繼而又號啕大哭。許多人都笑了,接著又哭了。徐鍔就在這時舉起了槍。一聲脆響之后,李信之從樓頂栽了下來。
《 公民報 》對炸城的披露以及李信之的死,迅速改變了青島的局勢。綏靖司令部當日發布《 緊急治罪條例 》:造謠惑眾者殺,通匪匿匪者殺,宣傳傅作義者殺,破壞地下管網者殺,損害工事和電信交通者殺,聚眾暴動者殺,鼓動學潮者殺,持械搶劫者殺,擾亂金融破壞秩序者殺,縱火及破壞水源者殺,罷工罷市罷業罷課者殺,游行請愿者殺,私藏軍械軍火者殺。大搜捕開始了,捕人原則寬泛到只要懷疑,不問證據。各大監獄很快塞滿了人,團島刑場天天都有新死人,更多的則是就地正法,只要看著不順眼,拿槍的就能隨便對付不拿槍的。全城實行宵禁,恐怖氣息如同霧霾彌漫。軍車穿梭往來,山呼海嘯般碾過路面。被槍斃的人中還有海軍基地軍資處主任趙北淵,罪名是招妓上船,泄露運輸和軍港機密。
軍方加強了化學染料廠、圣戰兵營、青島山炮臺營區的戒嚴,命令干部訓練團副團長葛明和青年教導總隊總隊長秦銅不得離開部隊,嚴禁公開露面。劉司令親自給秦銅和葛明打電話:要求教導總隊以最快速度,生產更多的A、B、C黃色風暴。要求干部訓練團結束爆破技術的訓練,立即確定一百個甲級爆炸點,開始埋設炸藥。但命令者和接受命令的人都知道:最重要的一環還是徐鍔的黨通局,有沒有“地下管網圖”的指引,是埋設炸藥以及炸城是否成功的關鍵。為此南京來電督促徐鍔迅速辦好,劉司令在辦公室召見徐鍔詢問“地下管網圖”的詳情,當他聽說經徐鍔親自帶人勘察,證明李信之用整版登出的“地下管網圖”根本不可信,原始的真正的“地下管網圖”迄今沒有下落時,突然起身踱起了步子,又停下,背對徐鍔,面對蔣中正像和青天白日旗,嚴厲地說:“成敗系在你身上,如果還有黨通局辦不了的事,誰還有力量支撐黨國天下?”徐鍔趁機提出了姚之海,說他是一青幫分子,而青幫后面有共黨。劉司令說:“你是想讓我撤了他?二五五師連以上軍官都是他的人,撤他就是助其反叛,我們的兵力本來就不夠,只能羈縻籠絡,不能逼友為敵,解決姚之海需要時間。至于青幫后面的共黨,那是你的事,既然知道,為什么不抓?不要把你們的無能推給我。”聽劉司令的聲口,他對黨通局青島調查室以及徐鍔相當不滿。徐鍔立下軍令狀:“交不出‘地下管網圖’,拿命是問。”
徐鍔比任何時候都明白:田齊闊依然是關鍵,他把圖交給了李信之,李信之為了阻止炸城,做了嚴重修改,或者干脆編造了一個后登了出來。對抱定以死殉國的李信之來說,真正的“地下管網圖”毫無用處,他一定還給了田齊闊。田齊闊如今在哪里?已是午夜,徐鍔突然把待命的特務召集到辦公室,命令他們:抓捕“九嫦娥”。有個特務問:“也包括薇妹妹嗎?她可是湯姆森艦長的人。”“要緊的就是她,抓。”特務們走了。徐鍔自己帶人撲向了離黨通局最近的平康五里。
一進黨通局,薇妹妹就還是跟“嫦娥”們關在了一起。田齊闊和秋妹妹卻被徐鍔叫進了辦公室。“很好,你們終于自首了。”田齊闊要求他立刻放掉趙運來和妹妹們。徐鍔說:“請交出‘地下管網圖’。”田齊闊說他把圖給了李信之,李信之已經登在報紙上,還需要什么圖?徐鍔拿過報紙給他看:“就是這張圖嗎?”田齊闊點點頭,秋妹妹卻搖搖頭。徐鍔倏然盯上了她:“你為什么搖頭?你一定看過圖,憑你的記憶是否一眼就能看出報上的圖是偽造的?”田齊闊說:“可是真圖的確交給了李信之。”“李信之沒還給你?”“沒有。”“又想抵賴,這次是抵不過去了。”田齊闊悲哀地說:“炸城已是眾所周知,無需我個人承擔什么,如果還要炸,而且能炸掉,那就是天意了。我無力阻攔,就沒有必要隱瞞,有的話為什么不交出來?”徐鍔火了:“那你來我這里干什么?一個毫無用處的人就想換走共黨趙運來和那些如花似玉的‘嫦娥’?”田齊闊似有醒悟,哦了一聲說:“既然這樣,就不換了,我們走。”說著拉起秋妹妹的手。徐鍔獰笑一聲:“你是想去刑訊室了吧?”田齊闊不禁一陣戰栗。秋妹妹憤怒地瞪著徐鍔:“你怎么可以說話不算數?”其實刑訊室對徐鍔同樣也是絕望,他知道田齊闊的忍耐在極限之外,到死也不會有效果。他沉吟著說:“也許你們還有別的辦法換取趙運來和‘嫦娥’妹妹們的自由。畫,把你們看過的圖給我畫出來。”秋妹妹想了想說:“好吧。”田齊闊和秋妹妹被關進了同一間關押室,那兒有紙筆有桌椅還有床。
秋妹妹畫圖時,田齊闊一直在嘀咕:“真的能畫出來?你就看了幾眼。”秋妹妹說:“能。”他還是不相信,覺得秋妹妹是救人心切才這樣的,就說:“那就畫吧,反正他們也不知道你畫得對不對。”她畫了一夜,天亮時,躺在田齊闊懷里睡著了。徐鍔的到來驚醒了他們。秋妹妹跳下床,撲到桌子前拿起了畫好的圖:“我不相信你,你要是再食言呢?”徐鍔說:“我向天發誓這次決不食言。但你們也得證明沒有糊弄我,必須勘察了以后再說,如果照圖紙走得通,我立馬放人。”說著一把奪過了圖,又吩咐特務,“送早餐,他們得跟我一起去。”
早餐后特務帶他們去了徐鍔辦公室。田齊闊意外地看到了米達羅,想說話,對方低頭避開了。他又看到一日本人,便用日語打招呼,知道對方叫谷川。徐鍔說:“但愿圖上也有米達羅和谷川見過的通道。”田齊闊和秋妹妹提出,想見見妹妹們。徐鍔同意了。他們在特務帶領下去了關押室,從門上的窗洞里見了面。田齊闊說:“別著急,有我跟秋妹妹呢,圖已經畫出來,要是能走通,你們就自由了。”妹妹們都說太好了。只有小碧池說:“你們也太傻,為什么要自己進來?走通有什么好?圓了他們炸城的夢。”田齊闊說:“如果沒有妹妹們,青島不炸也是炸了。”突然,隔壁的門從里面狠敲了幾下,有人大聲問:“是田齊闊嗎?我是郭海山。”田齊闊驚呆了:郭海山?他不顧特務阻攔,撲過去打開了只能從外面打開的窗洞。果然是他,雖然面色憔悴,胡子拉碴,變化很大,但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我有時候叫郭海山,有時候叫趙運來。”田齊闊嘖嘖連聲:“原來趙運來就是你?我想救你,不知道能不能。”趙運來遺憾地說:“恐怕不能,我進來就沒想出去。你說畫了圖?不會是‘地下管網圖’吧?”“正是。”“千萬不要交給他們。”特務砰一聲關上了窗洞,推搡著田齊闊離開了那里。田齊闊突然感到異常沉重:萬一照秋妹妹的圖走不通呢?但八個妹妹必須救,郭海山,不,趙運來必須救。又突然一陣愧悔:父親,我當初竟沒有救你;夏妹妹,我當初竟沒有救你。
不得不佩服秋妹妹的記憶,她畫的圖上第一條南北走向的主干道居然毫無阻滯地走過去了。第二條比第一條還要順暢:圖直它直,圖彎它彎,圖有進出口它也必有進出口。徐鍔和田齊闊都很興奮。在徐鍔,他苦苦尋找的“地下管網圖”終于有了端倪;在田齊闊,他為秋妹妹驕傲,也看到了救出人質的希望。接著,米達羅也有了發現,他們照圖走進去的第三條干道居然就是他當年偷油的通道。他站在一個拐角處,不無激動地說:“看見了吧?有光的地方,俺就是從這里爬上去的,現在興許還能。”他用雙腿蹬著石壁往上挪,但只挪了兩三米就不行了,畢竟他已經不是孩子,越上越窄的通道擠得他喘不過氣來。徐鍔讓他下來,派一個身材瘦小的特務往上爬。特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摸到古力蓋,掀起來,伸出頭去看了看,下來說:是條馬路,不遠處像是日耳曼啤酒公司。田齊闊說:“這就對了,啤酒公司擴建后的一部分廠區,就是當年亞細亞火油公司遺棄的土地。”
他們打著手電繼續往前走,不時地看看圖,下水道時而寬敞時而狹窄,寬敞處可以五人并排,狹窄處只能一人側身通過。有的地方邊沿砌著可以走人的凸臺,有的地方箍成圓形必須從中間蹚水,陰氣逼人,污臭不堪。但所有人都已經顧不得了,尤其是徐鍔,走在最前面,不停地催促:“快點,跟上。”米達羅裝作疲累,幾次落下,都被殿后的特務用探路的木棍打了回來:“想逃跑是吧?小心斃了你。”田齊闊和秋妹妹互相攙扶著,走得很艱難,卻一直沒有停下。漸漸沒水了,通道變得干爽,老鼠竄來竄去,說明上面的建筑有變化,下水道已經被廢棄。這就更顯出“地下管網圖”的重要,沒有它,這些通道就等于不存在了。
突然,似乎到了盡頭,前面出現了一個鐵門。徐鍔停下來,打著手電到處看著。田齊闊愣住了,感覺是似曾相識的。直到電光劃過一間窯洞式倉庫和一堆尸體,他才恍然大悟,告訴徐鍔,出了鐵門,就是青年教導總隊制造炸藥的化染廠,他來過這里,還以為石頭砌就的地洞是城防工事。徐鍔說:“原來是秦銅的地盤,不必驚動他。”這時谷川喊起來:“日本義士,他們就是參加過抗日的日本義士。”他從一個特務手里奪過手電,照著白花花的骨殖和一些糟爛衣服,愈發肯定了,“不過,怎么會在這個地方呢?這個地方我不記得,再說還應該有拉運尸體的小火車。”谷川沿著尸體的排列往前走,發現在他們走來的通道旁邊又有一條通道。徐鍔招呼大家跟上了他。走了大約半個小時,谷川就驚呼起來:“小鐵路。”又走了一會兒,便看到了小火車的車頭和一溜兒車斗。每個車斗里都有東西,硬邦邦的。徐鍔摸了摸說:“像是板結的面粉。”田齊闊突然喊起來:“炸藥。”他在手電的照射下看到了包裝“面粉”的油紙和上面的日文。谷川連連點頭:“我明白了,當年真正的目的不是藏匿尸體,而是埋設炸藥。”田齊闊問:“難道日本人也想炸毀青島?”徐鍔在研究秋妹妹的圖紙,發現圖上也有這條通道,便吆喝大家繼續往前走。他們走了很長時間,才在圖的指引下,看到了亮色和出口。已是黃昏,斜灑的陽光讓青島山高大了許多,林木蔥蘢成黑色,風很大,整個山都在搖晃,烏鴉聒噪。谷川說,怪不得他沒有找到山腳的洞口,原來它變成了一座看護林木的房子。
對徐鍔來說這是輝煌的一天,追蹤“地下管網圖”以來還是第一次心滿意足。對田齊闊和秋妹妹來說也不賴,至少給了他們重申條件的資格:“已經走通了,你應該立馬放人了。”徐鍔似乎早有準備,指著圖說:“我說的是全部走通,現在還不到八分之一,明天要接著走。”他們回到了黨通局。徐鍔破例讓所有人在公共浴室洗了澡,還讓伙房準備了有魚有肉的飯菜。
第二天,徐鍔帶著原班人馬再次出發勘察,卻發現幸運已經不再眷顧他。秋妹妹的圖正在失去效用,八分之一之外的標示沒有一個能夠對應到地面上,那些代表通道的線條和代表進出口的圓圈一個個變得毫無意義。他們從早晨轉悠到晚上,轉來轉去還是在地面上。一連幾天都這樣。徐鍔說:“你肯定畫錯了,再想想,對不對?”秋妹妹拿著圖,雙眉緊皺,仔細看了半天說:“我記得就是這樣,也許記錯了。”田齊闊說:“圖上橫豎上千條通道,誰能記得那么清楚?”秋妹妹慚愧得拍了拍額頭說:“怎么就記錯了呢?”看著實在沒轍了,她便帶大家去了平康四里,走了一遍她走過的通往二五五師一團營地的下水道,指著圖告訴徐鍔:“就是這條通道,我寫明是‘大屎坑’。”田齊闊說:“對,德占時期還沒有平康四里,這地方就叫‘大屎坑’。”往回走時,他們仔細觀察兩邊,發現“大屎坑”通道是孤直的,不可能引導他們走向別的通道。
之后他們來到了亨利親王大酒店。徐鍔的意思是:既然青島山的進出口找到了,這個地方也一定能找到。果然谷川在酒店內部找到了洞口,它用鐵門擋著,鑲嵌在一堵墻上,被裝飾成了一幅畫。原來酒店幾經擴建,把洞口圈進了內部。徐鍔使人撬開門進去看了看,看到連接這里的主干道是昨天走過的,便很快出來了。他抽著香煙,突然盯上了田齊闊:“當年亨利親王訪問青島時是不是就住在這里?”田齊闊說:“是,聽父親說親王走后酒店才改名為亨利親王大酒店。就在這里,親王的皮鞋多次照見了他的臉。”徐鍔說:“怪不得。” “亨利親王的皮鞋”應該就是亨利親王大酒店吧?那么“日耳曼啤酒公司的生產線”呢?他走向徐鍔并朝他彎下了腰,正要說,一個特務喊著“徐主任”跑來打斷了他。
“嫦娥”們的集體吊死隨時都可能出現,但趙運來又改變了主意,他說逃跑的話說不定還能活,要是能偷來一支槍一把刀就好了。槍是薇妹妹偷來的,刀是櫻妹妹偷來的。交給趙運來后僅過了十分鐘,逃跑就開始了。趙運來說不能耽擱,萬一特務發現少了槍和刀,計劃就破滅了。黃昏,所有的“提審”都已經結束,“嫦娥”們是齊全的,除了跟田齊闊在一起的秋妹妹。趙運來走出關押室,來到了堵擋在樓梯口的鐵皮門前,彎腰捂著肚子,滾倒在地:“疼,疼,快找大夫。”守門的特務打開了門。趙運來忽地起身,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把刀送進了他的胸口。他帶著“嫦娥”們朝上跑去,跑到一樓,跑出了樓門,又穿過院子跑向了鐵柵門。槍響了,門邊試圖阻攔他們的特務倒在了地上。趙運來摸出鑰匙打開了門,喊道:“看什么?快跑。”一群特務從樓內追了出來。
趙運來的逃跑經驗幫助了他,一到街上他就跟她們分開了,混雜在人群里跑向了人更多的地方。但他運氣不好,迎面碰上了林特立。他不認識林特立,林特立卻認識他,一把揪住說:“你往哪里跑?”“嫦娥”們本來也應該跑向不遠處的鬧市,更應該分散開,東一個西一個。但她們沒這樣,而是默契地沿著一條馬牙石的路跑向了海。她們有的穿著繡花鞋,有的穿著高跟鞋,有的鞋跑掉了,就只有薄薄的肉色絲襪。她們在馬路上跑出了一溜兒風景,所有的路人都在觀望,觀望女人的美麗,也觀望旗袍的美麗。跑著跑著櫻妹妹摔倒了,薇妹妹拉她起來,接著再跑。小碧池跑在最前面,不時地回頭喊:“跟上,跟上。”終于到了,海到了,礁岬到了,盡頭到了。她們停下來,吼喘著,回望追上來的特務,咕咕咕地笑起來。她們看到特務也有把鞋跑掉的,也有摔倒蹭了一褲子泥土的,還有個特務追攆前大概正在洗澡,光身子上還涂著肥皂。小碧池說:“我們跑出來就是要死的,對不對?”“嫦娥”們都說:“對。”
如果跑來的特務不是耳語而是明說,如果田齊闊在“嫦娥”們死去的同時就知道她們已經死去,就不可能說出下面的話了。他彎向徐鍔的腰一直彎著,直到徐鍔用冷颼颼的表情讓那特務離去,他才說:“為什么不去日耳曼啤酒公司看看呢?”
日耳曼啤酒公司總經理邁斯特堵在辦公室門口,不想讓他們進去。但他怎么能擋得住徐鍔呢?徐鍔一把搡倒了他。他喊著:“中國佬,竟敢對一個日耳曼人動粗。”爬起來,掄著包有橡膠外套的手杖就要抽過去,卻看到徐鍔拔槍對準了他。他收起手杖,瞪了一眼田齊闊,用德語說:“你把土匪領來了?你們要干什么?”田齊闊用德語回答:“先生,我不得不這樣,他們就想看看圖。”徐鍔一腳踹開了門,所有人魚貫而入。那幅彩繪的“日耳曼啤酒公司生產線”依然懸掛在墻上,隨著開門,微微搖晃。秋妹妹立刻認出來了:這就是她看過的“地下管網圖”,她的確畫錯了,大部分都錯了,雖然只是某幾個環節錯了一點點,但牽一發而動全身,圖上一毫米的差錯,到了地上就是幾公里的誤區。她想說又沒說,望了一眼田齊闊。田齊闊明白她的意思:救人又有希望了。徐鍔說:“你們兩個見過圖,快說話。”田齊闊不說話,秋妹妹看他不說自己也不說。徐鍔又問了一遍。田齊闊說:“先放人再說。”秋妹妹也點點頭。徐鍔說:“還是那句話,什么時候全部走通,什么時候全部放人。”田齊闊無奈地嘆口氣說:“我們見過的就是這張圖。”徐鍔讓特務拍了照,又問道:“啤酒公司的生產線果真跟圖上畫的一樣?”田齊闊說:“應該是一樣的。”徐鍔警告邁斯特:“如果你說出去就沒命了。”他讓特務把墻上的彩繪取下來,一把火燒成了灰燼。
徐鍔宣布:從現在開始,任何人包括總經理邁斯特和所有員工都不準走出日耳曼啤酒公司,參與勘察的人也要住在這里。特務要晝夜把守,違者嚴懲不貸。
徐鍔指揮綏靖區司令部派來的軍隊,挖開了所有人為破壞和被自然災害掩埋的進出口,打通了全部被淤泥壅塞的大小通道。“地下管網圖”的標示精確無誤,縱橫如棋、復雜如麻而又暢通無阻的整個青島曾經的和現用的供水系統與排水系統呈現在當局面前。埋設炸藥開始了。葛明帶領干部訓練團離開青島山炮臺營區,緊急分赴數百個作業點。秦銅的青年教導總隊開始將他們生產的A、B、C三種黃色風暴炸藥源源不斷運往各處地下通道,那些炸藥用靛草、紫泥、紅辣椒、橡子殼染成的藍、紫、紅、黑四種油紙包裝,藍的是A,紫的是B,紅的是C,黑的是普通炸藥。從上海緊急調來的八十四噸炸藥、一百箱雷管、兩百公里導火索、三百公里電線、八十個引爆器,也從碼頭倉庫悉數運出,派往各個埋設點。與此同時,停泊在軍港的三十八艘大船、一百二十條小船忙碌起來;太平路美軍司令部、湖北路美軍兵營正在迅速搬離;美國海軍陸戰隊第六師的軍艦開始搬運食物和儲備飲用水,做著起航前的所有準備;掩護撤退的美國第七艦隊進入臨戰狀態。
直到這時,徐鍔才解除了對日耳曼啤酒公司的戒嚴。他派特務把米達羅和谷川押回黨通局,親自帶著田齊闊和秋妹妹,來到了海邊高高的礁岬上。他說:“你們自由了,想去哪里去哪里。”然后坦然說出了“嫦娥”妹妹們的結局。沒有眼淚,也沒有或憤怒或悲傷的言語,甚至都沒有吃驚,田齊闊和秋妹妹望著深深的海面久久發呆,都覺得不是離別,而是一同遠去的啟示。太陽再度升起時,他們消失了。
徐鍔以為只要按照“地下管網圖”開始埋設炸藥,他就可以輕松下來,考慮自己何時離開了,沒想到反而更忙,似乎只要青島還沒被炸掉,他就得永遠忙碌下去。午夜,一個電話驚醒了他,是葛明打來的:“昨天埋好的導火索都被剪斷了,誰干的?”“我怎么知道?”“徐兄不要怪我,我只能報告上去。劉司令說:出現如此嚴重的破壞,黨通局和保密局都是干什么吃的?”徐鍔立刻行動起來,派特務去地下主干道搜查蹲守。但顯然作案人比特務更熟悉地下管網的走向、鏈接和進出口,導火索走到哪里,破壞就會出現在哪里。徐鍔想到了田齊闊和秋妹妹,后悔得捶胸頓足:失策了,他們居然沒有跳海?當初僅一念之差,就釀成如此大的禍患。破壞持續著,不僅導火索,用來連接引爆器的電線和埋設時用以聯絡的電話線都成了剪切對象,接了這里,斷了那里,很多地方必須重新埋設,因為線路漫長,根本查不到斷在哪里。徐鍔打電話告訴葛明:“田齊闊在你們干部訓練團受過訓練,他干得很內行。你恐怕難辭其咎。”好在黨國有的是兵,在緊急調兵守住所有通道和所有進出口后,破壞一下消失了。徐鍔回到黨通局,正想休息一下,劉司令打來電話:“商會反了你不知道嗎?”
軍方撥給青島商人的運輸艦已經停靠在碼頭,裝載有限,商會必須立刻商定離島名額和攜帶財物的數額。但會開到一半,議題就變了。金月嘯提出:“如果當局不放棄炸城,在座的許多人是否可以不走?我鄉我土,我家我園,豈能一炸了之。”金月嘯不是商會的頭目,但許多商人或進了家理或依仗青幫保護,他說話的分量不容小覷。大家議論紛紛,都覺得有必要以商會名義向綏靖區司令部提出公呈,敦促他們收回成命,棄炸惜島。尤其是天幕堂堂主逄棟和花煙膏店店主時景宗,話說得慷慨激昂:“非親非故因商而會,不義不來緣島相聚,走也要做個真君子有頭有尾。商有義信,人有忠孝,國毀家亡之事,我輩豈能不聞不問。”會長穆方榮陰笑著說:“看來二位是不想走了?正好,很多想走的上不了船。”又對眾人說,“惜島也好,炸城也罷,與我無關。商人不言利趨勢,就是做了魚蝦脫離海,那怎么活呢?君子們愛走不走,小的不過一介商賈,還是要以識時務為重。愿意公呈的去公呈,想順順當當走的舉手為憑。”多數人舉起了手。但接著表態的王大王卻讓這些手紛紛放下了。他說:“本人一如既往地遵從師傅的意見,他公呈我公呈,目的不達,我亦不去。”這才是金月嘯的殺手锏,會場一下炸了。很多商人的錢都進了大義合錢莊,王大王要是不走,那些存單憑據還能不能兌出現大洋或美鈔來?有人立刻打電話給軍方,很多軍官急了,這些年他們辛辛苦苦搜刮來的積攢也都存在大義合。他們去找劉司令做主,劉司令要求徐鍔急速解決。
徐鍔匆匆忙忙走進會場,直接來到金月嘯面前,沒站定就質問道:“你想干什么?”金月嘯傲慢地說:“正等著你呢,我有兩個條件,釋放趙運來,停止炸城。”徐鍔又問:“還有誰持此意見?”逄棟和時景宗說:“我。”王大王也舉了一下手。徐鍔拔出槍來,第一槍打向了金月嘯,第二槍打向了逄棟,第三槍打向了時景宗,然后來到王大王面前:“現在沒人指使你了,走不走由你自己決定。”王大王鐵青了面孔,一言不發。
徐鍔先斬后奏的舉動讓劉司令無比惱火,因為它刺激了姚之海。第二天,開赴前線阻擊解放軍的二五五師師長姚之海發誓要為師傅報仇,打算回師青島干掉黨通局,又覺得那樣很可能會使自己陷入困境,便拿著趙運來留給他的介紹信率部投降了解放軍。接著,親近青幫的警察局長馬笑榮帶領部分警察部隊出離青島,先是藏進了嶗山,之后也是拿著趙運來的信,舉著白旗奔向了解放軍的陣地。
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埋設炸藥的進度加快了。不久又出現了破壞,好像還有徐鍔沒有掌握的通道和進出口,田齊闊和秋妹妹神出鬼沒,剪斷和割裂幾乎無法防備。徐鍔抓狂了,帶著特務,毫無目標地奔跑了一天,又回到黨通局,瞪眼看著洗印出來的“地下管網圖”,似乎想從那上面看出田齊闊和秋妹妹的影子。他突然發現圖的下方隱隱有個“A”字,便琢磨是不是還有“B”呢?“B”在哪里?左看右看沒有,突然拍了一下腦袋:反面?又一想:完了,彩繪的“地下管網圖”已經變成灰燼了。而田齊闊和秋妹妹卻可以根據日耳曼啤酒公司的生產線把“B”補充在腦海里。他立刻帶人去了啤酒公司,發現生產線已經毀掉,狼藉一片。總經理邁斯特就要回國,正在跟人商談出售他的奔馳座駕。他出價一百美金,那人( 他的一個員工 )只肯出三十美金。徐鍔說:“那就讓給我吧。”邁斯特說:“讓給你就是五千美金。”徐鍔說:“我五美金都不可能給你。說,生產線是不是田齊闊讓你毀掉的?”邁斯特不說。徐鍔說:“看來你得把命留在中國了。”他一槍打翻對方,開著奔馳走了。
這天,美國記者戴維走進了德縣路的羅馬式建筑。徐鍔的辦公室因為這個美國人的到來頓時顯得有些寒磣。戴維說:“想不到我在青島最著名的特務機關看不到一臺儀器。你們靠什么偵破對手?”“跟蹤和抓捕。”“要是沒有證據呢?”“拷打。”戴維吸了一口冷氣。徐鍔說:“你想知道的,我絕對不能告訴你。”他以為對方是來采訪炸城或林特立之死的。戴維說:“該知道的我都知道,我來是有事要告訴你的。”出乎徐鍔的意料,戴維記者說起了“地下管網圖”。
他說他曾跟啤酒公司的邁斯特打過交道,在知道邁斯特要派田齊闊將圖送給波恩政府后,決定阻止田齊闊,最好能把圖偷出來。他開始調查田齊闊,知道了他跟“九嫦娥”的關系,便去找老朋友巡洋艦的艦長湯姆森幫忙。之后就有了薇妹妹的偷圖。他最初的動機是,避免聯邦德國再次插手中國事務。后來發現黨通局也在尋找圖,并且與炸城有關,便覺得美國沒必要染指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就想把圖還給薇妹妹再還給田齊闊。但從政治立場出發,戴維又是希望炸掉青島的,所以便有了用白色福特栽贓保密局的事。戴維知道保密局前任領導戴笠的死跟青島有關,保密局最恨青島,就想通過這種方式通知保密局青島站的人,督促他們盡快參與。在他看來,只有保密局參與才能把爆炸變成現實。但他沒想到,林特立對炸城沒有太多的熱情,他白費功夫。徐鍔詫異道:“這么說你不純粹是個記者?”“美國中央情報局的雇員,今天來是想跟同行告別。”“馬上要走嗎?”徐鍔趕緊沏茶倒水。戴維說:“共軍大部隊離青島已經不到五十公里,我跟你的撤離錯不了幾天。順便還想懇求徐主任,能不能不炸毀青島?”“為什么?你們不是希望炸毀嗎?”“又變了,這是我調查中國人尤其是青島人的結果。”“你還有興趣干這個?”“我在做記者時忘不了我是特工,做特工時忘不了我是記者。優秀的特工都應該是政治家,戰略比制造事件更重要。”“你是說不炸比炸掉更好?”戴維喝了一口茶說:“保留一座西方人建造的殖民城市,能夠跟中國落后衰敗的大片鄉村式城鎮形成對比。這很容易讓中國人對本國失去信心。你不覺得生活在青島的中國人已經變異了嗎?他們向德國人俯首稱臣,對日本人卑躬屈膝,見了美國人點頭哈腰,因為文明在外國人這邊,金錢和武器在外國人這邊。那些漂亮的別墅和公共建筑已經改造了中國人的心,讓他們在心理和精神上失去了任何優勢,今后還會世世代代改造下去。我們的目的,就是要讓中國人永遠覺得外國是天堂中國是地獄,中了魔咒似的擺脫不掉外國人尤其是西方人帶給他們的影響,無論行動還是心理都永遠做著歡迎外國人再來的準備。”徐鍔點了根“海盜”,沉思著,突然揚起頭說:“你大概忘了你在對誰說話吧?我也是一個中國人。”戴維愣了一下,笑了:“我總以為要炸毀青島的中國人已經不是中國人了。”徐鍔說:“不是嗎?那我是哪國人?”
戴維當天晚上又見到了干部訓練團的葛明,第一句話便是:“這是我在中國的最后一次采訪,希望能采訪到實話。”葛明說:“是關于炸城嗎?我對一個美國記者只能說實話。1914年德國人撤離青島時,就想炸毀青島,但日本人來勢兇猛,海陸夾攻,他們且戰且退,根本來不及調集炸藥。1945年日軍撤退時也想炸毀青島,因顧慮大批日僑和大量日產來不及轉移,炸藥埋了一部分就半途而廢。歷史上唯一爆炸成功的是1937年的‘焦土抗戰’,國民政府撤離時炸毀了包括九座紗廠在內的全部日本工廠。那一次也是我帶人埋設了炸藥,但炸藥威力不夠,加上沒有利用地下管網,日本占領后不到半年就恢復了大部分工廠的生產。這一次炸城,時間和物資都很充裕,爆破技術也今非昔比,青島恐怕要從地球上消失了。”戴維喟嘆著,又把他不希望炸毀青島的理由說了一遍。葛明笑笑說:“給我說這些有什么用?綏靖司令部有‘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手令’,大家都在執行手令。”“你是說讓我去找蔣委員長?我倒是想去,但他已經下臺了。”葛明岔開了話題:“你在考慮中國人的未來時,最好調查一下中國人的老祖宗。我敢說老祖宗是什么樣子,未來的中國人還是什么樣子。”戴維自信地搖了搖頭。
幾天后,除了還在四方前線抵抗的軍隊,黨國軍政全部離岸登船。美軍司令部、美國海軍陸戰隊第六師、美國第七艦隊已在更早的時候登上軍艦。來到海上的還有以商會會長穆方榮和副會長王大王為首的商人,還有一些來自解放區的趕上末班船的富有的難民,還有被挾持的山大校長溫故卿和幾位教授。秦銅帶著青年教導總隊把最后一批A、B、C三種黃色風暴炸藥運到了臨海的地下主干道,葛明帶領干部訓練團迅速接好雷管、導火索、電線和引爆器。至此,計劃中的一百個甲級爆炸點已經全部設置完成,“地下管網圖”顯示的所有通道都已經填充好炸藥,七十三個從上海運來的美國原裝引爆器分布在地下通道的各個關鍵點,屆時將通過電流同時引爆。葛明、秦銅和徐鍔同時向綏靖區司令部報告:全市百分之八十的公共設施、建筑、工廠、碼頭、倉庫都已包括在地下摧毀的范圍之內,另有百分之二十因為“地下管網圖”缺少“B”面,只能在地面埋設炸藥,不過藥量很大,估計跟地下爆炸的威力差不多。綏靖區司令部立即貼出布告,以戰火激烈為理由,要求百姓限期搬離。通往陸地深處的大道上,逃難的人綿綿不絕。但徹底搬離顯然已經來不及了,解放軍進攻神速,離島時間和引爆時間提前了一天。登船的人們神色凝重,向就要消失的青島告別,不少人哭著跪下了。轉眼間,人去城黯烏鴉飛。云翳無聲地動蕩著,月亮升上來了。有人說:“好像過了十五,怎么還是圓的?”溫故卿悲愴地吟誦道:“有情‘嫦娥’無情月,人間天上何必闕?”
這是個中午,陽光燦爛,暖風習習。海邊停靠著一艘小型輪機船,一塊五米長的木板搭在岸礁上。引爆之后,引爆人和引爆監督人將跑步登上輪機船,輪機船又將飛速駛向數百米外的軍艦。那兒有劉司令的指揮艦,還有一艘巡洋艦、一艘炮艦。葛明和秦銅率領著十個引爆監督人出現在沙灘上。接著是七個引爆人,他們是:秋妹妹、田齊闊、趙運來、墨藍、米達羅、谷川、徐鍔。徐鍔的想法是:必須讓這些人共同成為炸城的罪人,七個人都是青島人。他帶領他們一字兒排開,正對著三步遠的地方一溜兒擺著的七個接通電線的引爆器,它們代表七個爆炸板塊,是所有爆炸點的核心。徐鍔大聲說:“掰動摁扭,就能啟動爆炸,我們可以同時啟動,也可以一個一個來,啟動之后十分鐘,全城就會爆炸。”田齊闊說:“我說了我不啟動。”徐鍔說:“那今天就是你的祭日。”又說,“每個人都可以選擇,掰動摁扭就是選擇活命,我們會帶你坐上軍艦,遠走高飛;拒絕掰動摁扭就是選擇死亡。”說著指了一下葛明和秦銅率領的引爆監督人,“他們就是執行死刑的人。開始選擇吧,誰先來?”一片沉默。身后,海浪的聲音突然變得格外響亮,鷗鳥在瘋狂地尖叫,似乎預感到了什么。徐鍔又喊一聲:“誰先來?”
田齊闊和秋妹妹對視了一下。秋妹妹說:“你先來,我送你。”田齊闊說:“還是你先來,我送你。”秋妹妹說:“那就誰也別送誰了,一起走。”他們兩個同時走出隊列,互相攙扶著,走向了引爆監督人。秦銅望著秋妹妹,遺憾地搖搖頭:“實話說我夢見過你,夢里我娶了你。你要是不躲著我,說不定我們一直就在夢里,就沒有今天。”秋妹妹淡然一笑:“有個請求,讓我們兩個同時死。”秦銅說:“我還記得你的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真的是由我來成全了。不過,對你我是要親自動手的,他嘛……”他望著葛明,“你來?”葛明說:“我雖說是軍人,但從來不親自殺人。”吩咐身邊的一個監督人,“你來執行。”秋妹妹又說:“請不要打臉,打爛了臉,到那邊他就不認識我了。”田齊闊拍了拍并不結實的胸脯,意識到從此就再也不能說話了,便用德語、日語、英語、漢語輪番說:“打心吧,把心打爛。”秦銅和那個監督人舉起了槍。葛明喊著:“一、二、三。”槍聲同時響起,田齊闊和秋妹妹同時倒地。行刑人沒有打臉。
接著是趙運來,他不僅拒絕掰動摁扭,還勸說其他人包括徐鍔也不要掰動摁扭。徐鍔聽到他在質問自己是不是中國人,惱羞成怒地拔出槍來,把子彈射進了他的嘴。趙運來倒在墨藍身邊,墨藍尖叫一聲,撲在了他身上。徐鍔一把將她拽了起來。這時日籍青島人谷川大吼一聲:“八嘎。”快步走向了監督人。他都沒看清是誰向他舉起了槍,就眼前一黑倒下了。徐鍔說:“就剩咱們三個了,咱們三個都不會死吧?”米達羅撲通一聲跪在徐鍔面前,哭著喊:“我不想死。”徐鍔說:“不想死你就掰動摁扭。”“我也不想掰動摁扭。”喊著,米達羅跳起來就跑,跑過了沙灘,卻沒有跑脫追攆他的子彈。墨藍哭起來,渾身發抖,但抖著抖著還是走向了監督人。她稚氣未脫,天真美麗,就像剛剛從海里出來的仙女,戰戰兢兢地來到了人世間。秦銅一伙誰也不忍心開槍。徐鍔說:“引爆監督人都是色迷心竅,我送你走吧。”話音未落,槍聲就響了。他打爛了她的臉。現在,七個引爆人就剩下徐鍔了,他得一個人掰動七個引爆器的摁扭,這沒什么,不費吹灰之力。他在引爆器前走來走去,越走越快,突然不走了,朝著青島跪下來,磕了一個頭,緩緩地抬手舉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葛明和秦銅大吃一驚,要跑過去阻攔,槍響了。徐鍔也打爛了自己的臉。
葛明和秦銅率領十個引爆監督人乘坐輪機船,回到數百米外的指揮艦上,向劉司令報告徐鍔的變節行為。劉司令站在甲板上,雙手叉腰,責問道:“你們兩個為什么不引爆?”秦銅辯解道:“我的任務不是引爆,是監督引爆。”劉司令說:“我看你不光是變節分子,還是個狡辯分子。來人哪,斃了他。”秦銅說:“劉司令,容我稟告,不是我不想引爆,我就是把摁扭掰斷,炸藥也不會爆炸。所有的A、B、C三種黃色風暴炸藥,都是加了雞蛋黃和食油的面粉。”劉司令吃驚地啊了一聲:“你居然一直在欺騙我?好大的膽子。看來我必須親手槍斃你,否則我怎么向黨國交代?”說著拔出手槍,推彈上膛,朝著秦銅放了一槍。又對葛明說:“你呢,你為什么不引爆?就算秦銅生產的全是面粉,也還有從上海調來的八十四噸炸藥嘛。”葛明抖抖索索說:“炸藥倒是真的,引爆器也是好的,可所有的雷管,管心都是空的,沒有引爆裝置,還有兩百公里的導火索,里面全都沒有火藥,根本點不著。”劉司令吼起來:“原來趙北淵早就在欺騙我,你為什么不報告?渾蛋。”“蛋”字未出口,槍就響了。葛明和秦銅的尸體被扔進了大海,甲板很快被沖洗干凈。軍艦起航了。劉司令佇立在甲板上,望著越來越遠的青島,幾次都想把槍口對準自己,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他現在還想不到,當他帶著負荊請罪的心情漂洋過海,到達臺灣時,得到的并不是懲罰,而是重用。幾年后他被任命為國民黨陸軍司令。
青島的沙灘上,一只德國黑背奔跑著,激動的吠叫就像哭泣。它終于找到了主人,它不認為主人已經死去,以為主人不理它是因為它表現得不夠活潑,就拼命地跑啊跳啊叫啊。緊靠沙灘的礁岬上,出現了解放軍,他們眺望著軍艦,軍艦也眺望著他們。很安靜,甚至有些寂寞,沒有任何響動,風悄悄地吹,海鳥輕輕地飛。泛濫的陽光灑滿了遼闊的海陸。海面一如既往地忽而平靜忽而暄騰,天藍到極致,海清到無比,卷起的浪花似乎比原來更白,隨隨便便把自己丟上岸礁,很快消失了。
十多年后,一個注明“青島市政府收”的郵件從美國越洋而來,打開一看,是一個黑皮夾子和兩頁注明A、B字樣的圖紙。退役將軍劉某附信說:“地下管網圖”是當年《 公民報 》主筆李信之交給他的,認為只有他才能保護好它。他依稀記得李信之當年的話:劉司令也是山東人,難道不想在故土之上留個好名聲。請不戰善退,保全青島,留有余地,故人故土、父老鄉親感激你了。也記得自己當時只說了一句話:是啊,我是個山東人,是個中國人。現將此圖寄回祖國,也許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