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和田的影像記憶
靦腆的吐遜托乎提·艾力
烤馕帶給和田人幸福感。
女子在灸熱的沙粒上烤制庫麥其餅。
即便是枯死的小胡楊也迎著呼嘯的風沙挺拔直立。
◆胡餅
慣于在南疆和田荒漠行走的人,無從講究膳食之道。因為途經村舍都是些平民之家,待客雖然十分熱情,但家中的食品卻很匱乏,常常只能以馕待客。多年來,以形狀和味道區分,我吃過的馕已不下幾十種,若將所吃的馕累積起來計算能裝滿一毛驢車,但我至今仍不敢說已經遍嘗馕的滋味。
馕在古代就已成為新疆地區居民喜食的主要食品。馕在中原被稱為胡餅。這一稱謂大概可以追溯到漢代,當時中原人稱北方少數民族為胡人,胡餅一詞即緣此而生。到了唐代,胡餅一詞已經成為當時西域少數民族烤制面食的專稱。當時,京城長安涌現出不少由西域人開設的手工作坊,如崇仁坊有西域胡人制作樂器的店鋪,靖恭坊集中了制作毛氈的工匠,而勝業坊以胡餅作坊居多,推賣胡餅的小車川流不息。
唐代詩人白居易在《寄胡餅與楊萬州》詩中云:“胡麻餅樣學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爐”。詩中“胡麻餅”之說,源于一則流傳的典故。據說,十六國時期,后趙主石勒忌諱胡字,將胡餅改稱麻餅,沒想到后來人竟將麻餅稱作胡麻餅,可見胡餅的稱謂已深入人心。
唐代西域僧人慧琳久居長安,在其《一切經音義》書中記述,畢羅(一種包有餡心的面制點心)、燒餅、胡餅等胡食均由西域傳入中原。燒餅與胡餅同為胡食,但制作方法和選用食材卻不盡同。北魏時期的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中記述了燒餅的制作方法:“面一斗,羊肉二斤,蔥白一合,豉汁及鹽,熬令熟,炙之,面當令起”。按北魏時期的量制,面一斗約合2000毫升,羊肉二斤約合880克。其制作的程序是將羊肉碎切,與蔥花、豉汁及鹽拌合制成,裹入發酵的面團內拍打成圓餅狀,以火炙烤,這種餅的直徑會在60厘米左右。看來,北魏時人們已接受了來自西域的胡食文化。
在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的達里雅博依鄉,這里的人們采用最原始的方法和工具制作烤餅。我曾見過當地人將面餅投入灼燙的塘坑覆沙烘烤,烤餅至大者如傘,可供五口之家食用一個月。有時為了便捷省時,鄉民們于門前沙地隨處炙沙烤餅,當地人稱為庫麥其餅,這與賈思勰所記述的燒餅烤制方法幾乎相同。
馕的制作看似簡單,實際上從制作爐灶到烤制成馕,要經過繁瑣且講究的制作工序。首先,要在平坦的地方用潮濕的沙土拍打出一具模型,形狀如倒扣在地的水缸,馕爐的大小根據需要酌定。然后,將碾成細末的硝堿按比例與粘土混合,揉成泥團備用。由四周底圍開始為模具上泥,底邊留有一處通風口,由下而上,采取貼敷方式細心慢抹。硝堿的厚度要適中均勻,若硝堿過厚,烤制的馕會外煳里生;反之,烤出的馕十分干硬。馕爐頂部留有圓形爐口,貼好硝堿后將爐口用沙土圍護,以馕爐為中心,壘筑一個方形土臺,待其稍干后,由通風口和爐口將沙土模具掏盡。
烤馕時,將爐內干柴燒成火炭,爐壁上均勻噴灑鹽水,溫度適中時將馕面貼于爐壁。通常,馕爐烘燒一次,可以烤制出70公斤馕。走在鄉間,常看到幾戶人家的主婦聚在馕爐前聊天。這里便也成為了溝通鄰里情感的場所。
馕爐究竟能烤出多少種馕,全憑烤馕者的經驗和需要。同一座馕爐既可以烤制出直徑50厘米的“艾曼克”馕,也可以烤出杯口大小的“托卡西”馕。馕的厚度從不足1厘米到厚達6厘米不等,形狀各異。馕的味道根據食材的不同,可分甜、淡、咸三種,制馕的主料既有用發酵的面,也有用不經發酵過的面;制馕的輔料有雞蛋、清油、牛奶、洋蔥末、芝麻、肉餡等。各種樣式的馕在生活中也有不同用途,有家用馕、商品馕、待客馕、旅行馕。系列化的馕制品不僅凸顯馕的實用性,也反映出新疆少數民族的傳統習俗。
馕還是新疆少數民族最主要的禮儀食品。按維吾爾族的婚禮習俗,新郎、新娘要同時吃下蘸有鹽水的馕,象征著青年男女新生活的開始,預示著從此吉祥幸福、白頭偕老。樸素簡單的儀式讓人聯想到,馕這種生活中最基本的食品,蘊含著人生的美好愿望。
至今,在塔里木盆地的任何一個地方,如果有人隨意丟棄一塊馕,都會遭到上至老人、下至孩童的譴責。這種勤儉節約的習慣成為一直伴隨著和田人的傳統道德規范。
◆胡楊
塔里木盆地的春風還沒有吹綠草地,胡楊樹枝已經綻出綠絨。灰綠色的嫩芽泛著一層灰白色的鹽晶,在漫天昏黃的大漠,顯得十分耀眼。在荒漠中行走,行者常會在走投無路時,突然發現一座民宅。在這片胡楊林的空地間,我就發現了一戶牧羊人家。我手里攥著一把胡楊葉走去。
牧草還沒有返青,初春的羊沒有可食的植物,它們都盯著胡楊葉,就像身處荒漠中忍受饑渴的行人,期望過路車上的人能扔下一塊瓜皮。
7年前,這戶牧羊人家從河漫灘遷到這里。據女主人講,他們的老宅四周長滿了古老的胡楊樹,因為河道被流沙掩埋,所有的胡楊都枯萎了。他們每年都去探看10公里以外的老房子,盼望著一場春洪能救活那片胡楊林。
塔克拉瑪干沙漠地區的居民曾把胡楊當作原始的樹神崇拜,胡楊在當地人們心中占據重要位置。
胡楊幾乎全身都有利用價值。生活在塔克拉瑪干沙漠地區的人們,使用的很多生活用具都取之于胡楊。胡楊是灶膛里的柴火、餐桌上的器皿,它堅韌的樹皮是牧羊人的門扉,它的樹干是漁獵人的獨木舟、建筑房屋的梁柱。胡楊淚也被制成肥皂,為那些失去了胡楊林和草甸的人洗凈掛滿淚水的臉龐。
胡楊淚是生長在沙漠中的胡楊所特有的分泌物。胡楊是泌鹽植物,在水源奇缺的地方,它會變換葉形,或為扁卵形,或為扇形,或為柳葉形,柔嫩的枝條搖曳著多變的葉片。這并不是胡楊生性招搖,而是為了減少水分的蒸發,是生存的需要。
胡楊具有抗虐的氣質。胡楊會默默地流淚,也會迎對漠風囂叫。當所有的生命面對沙漠退避三舍時,胡楊的根伸進了沙漠。干燥而貧瘠的沙土下,伸屈著胡楊長達十余米的根系,在干旱氣候和惡劣環境中孕育出一片綠色。
胡楊延續生命的方式也很特別。一株水份不濟的胡楊,會在根莖生出新枝,主干日漸枯萎,而新枝倔立,那是一種富有犧牲精神的傳代方式。胡楊的樹種在漠風中飄搖,散落的種子會在適宜的環境里萌發出新的生命。而散落在沙海中的樹種,則永遠失去了再生的機會。
昔日的塔里木盆地,曾出現過大面積胡楊林形成的綠洲,卻最終被沙漠化日益加劇所吞噬。缺水是導致胡楊之死的主要原因。但在我看來,不少的胡楊也是累死的。因為缺水,胡楊無法分解大量蓄積的鹽堿,喪失了代謝能力最終枯死成鹽堿化的標本。可以說,胡楊的一生就是年復一年地制作自己標本的過程。而高密度的鹽堿漬化,最終塑就了胡楊的不朽。
◆阿熱勒力克
地處和田地區策勒縣南部昆侖山區的阿熱勒力克村,是一處具有千年歷史的山地村落。村中的房屋全部為夯土架構,墻體自下而上內收,墻體上端排列橫木,其上覆蓋草泥屋頂,形如覆斗。房屋簡陋陳舊,大多數的房屋每隔兩年就要進行修繕,個別房屋已經持續使用近200年之久。由于阿熱勒力克村處于地震高發地帶,因此不適宜人類居住。在中央財政的支持和社會各界的援助下,策勒縣政府選擇一處水草豐美的低山區,為村民們興建了安居地——阿喀新村,往日安謐的阿熱勒力克村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大遷徙。
遷徙是阿熱勒力克村村民心中遙遠的記憶。他們的祖先在游牧時期曾多次遷徙。但自從遷居至阿熱勒力克后,他們的生活方式便由游牧轉變為定居。這次搬遷,讓這些以畜牧為業的村民又回憶起祖先的游牧生涯。祖先們的遷徙是因為自然災害而被迫苦旅他鄉。而如今的遷徙,則讓村民們既興奮,又覺得有些陌生。
遷徙的人家忙著將物品裝上毛驢車,生活用品占絕大部分,其中一部分為尚未加工的皮毛。除幾根放牧使用的羊鞭外,沒有一件農業生產工具,而他們遷往的新居是農業生產區。
塔依爾·肉孜一家已遷入阿喀新村,這位79歲的老人卻由于視力不好,對新居的生活環境還不適應,他讓孫子送他回阿熱勒力克村。那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即使在夜晚,行走在凸凹不平的山路上,他也不會迷路。在阿熱勒力克村,他走過了人生中最長的一段路程,腳下的每一步都像一把尺子,不分寒暑地丈量著山村的變化。老人眷念過去的家園和那條通往舊居的崎嶇山路,他想要在阿熱勒力克村住一些時日,重溫過去的生活節奏。
阿熱勒力克村沒有燈光照明,沒有電視廣播,文化的根系都在傳統的生活中傳遞。村民們時常會在村前的場地上舉行麥西來甫聚會。他們的樂器形制與山下不同;歌舞雖然類似平原綠洲麥西來甫,但舞姿粗獷、大氣;歌曲以情歌為主,既有激情奔放的詞句,也有憂傷哀怨的音調。阿熱勒力克村一個月會舉行五六次麥西來甫聚會,它不只是單純的娛樂形式,也是村民對傳統生活的依戀和傳承,更是村民們對幸福生活的期望。
在山下的日子,塔依爾·肉孜的眼前幾乎每天都會浮現出阿熱勒力克村幻境。最令他惦記的是麥西來甫舞蹈,伴著鏗鏘有力的節奏,在草地上踏轉不休,直到夜深人靜,聽著古老的歌謠進入夢境。
阿熱勒力克村雖然曾是一個牧業村,但真正的職業牧羊人只有一個,那就是28歲的吐遜托乎提·艾力。他幼年父母雙亡,9歲時又不慎從山崖跌落,落下了終身殘疾。在村委會的救濟下,他讀完了小學。此后,他為村民牧羊以維持生計。代人放牧是不計工錢的,一般以羊群當年所產的羊羔數量的一半作為報酬,但代牧者必須保證羊只不逃跑或不被狼吃掉。吐遜托乎提·艾力放牧羊群很盡心,每天早出晚歸,有時為尋找丟失的羊只他徹夜不歸,露宿山上。他幾乎為村中所有的人家代牧過羊群,且從未與人因報酬而發生爭執。漸漸地,村民們不再以同情的心態對待他,而是將這個誠實、善良、能吃苦的少年當作自家的孩子看待。即使在冬季羊群入欄后,也挽留他在家中,讓他能夠度過一個溫暖的冬天。
我在村中遇到了吐遜托乎提·艾力,他的面相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大,見到陌生人時他似乎有點靦腆,說話的語氣很溫和,目光中閃露出恭敬的神情。看到我注視著他的左手,他不好意思地將手藏在身后。他左手的指甲像女孩子一樣,用“海娜粉”涂染成橘紅色。吐遜托乎提·艾力解釋說,他的指甲常被山風吹裂,涂抹“海娜粉”可以防止指甲翹裂。
吐遜托乎提·艾力已經搬遷到了阿喀新村,他回到阿熱勒力克村是為遷徙的人家看管羊群。當所有的村民都遷到山下新居時,他仍希望能趕著羊群到山上放牧,他習慣這樣的生活。
如果說新生活是一條平坦的路,對走慣山路的人來說,須重新調整行走的步幅和速度。由放牧向農耕轉型,對個人而言,只是生活方式的改變;對群體而言,意味著阿熱勒力克村結束了以牧業為生的傳統時代,從此昆侖山中少了一處牧業村。
山風颯颯,翥云浮遠,人去半村空,惟有一群羊依舊徜徉在村前的草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