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網絡文學喝彩時別忘了“資本”這頭怪獸
短短兩個十年,網絡文學就從初期的自在萌生發展到如今的盛況空前。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文學批評界對網絡文學的判斷像是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從前幾年的類型小說價值低俗論迅速轉換為網絡文學的意義重大論。把網絡文學看作通俗文學或大眾文學在網絡時代的功能承載變體,甚至視之為擔負向世界傳遞中國形象的文化載體,但正是因為這種樂觀期望,認清這一文學形態的真實屬性,就顯得尤為迫切。
網絡文學經過二十年的發展,之所以呈現為現在的形態,除了媒介形式的變化、讀者群體巨大的閱讀需求等直觀因素的影響,加入到網絡文學生產場域的資本,是根本上制約網絡文學發展形態的決定性因素。也可以說,所謂網絡文學的新媒體性或通俗性,不過是在資本的規訓和制導前提下選擇性呈現的特定面向,并不能簡單自然地將其視為網絡文學的真實屬性。
實際上,正是由于資本的持續介入,使網絡文學不可避免地走向了高度類型化的形態,更進而成為網絡游戲、影視劇等產業鏈條中的初加工產品,也是在這一過程中,網絡文學所孕育的更多文學可能也持續不斷地扭曲衰減。具體來說,這種扭曲和衰減與不同時期介入網絡文學生產場域的資本構成及其盈利模式緊密地關聯在一起,從要素配置、類型界定、作者狀態、文本的內容模式、價值取向到讀者閱讀消費習慣等各個方面,中國網絡文學都不同程度體現出了這些階段性特征。
追蹤攝跡,大致可以“尋繹”出幾個關鍵的轉捩點:
首先,上世紀90年代末到新世紀初,出版發行領域民營資本介入,使網絡文學由初始萌發階段對寫作可能性的多樣探索和對原創性的強調戛然而止,都市小資言情和青春疼痛書寫被迅速捕捉,短時間內打造成文學出版的商業奇跡。這種初始的類型化寫作其實直接是資本商業運作的結果,在上世紀90年代悄然壯大的民營出版資本,對某一門類圖書的專營和高效的分銷渠道是其固有的盈利模式化。
世紀之交,“榕樹下”幾位重要寫手如安妮寶貝等人的小資言情小說一時引發洛陽紙貴,在網絡空間積聚人氣,線下出版盈利的商業模式就此奠定,并被定位更為精準的青春文學迅速放大,創造出令人咋舌的巨大閱讀市場份額。然而與此同時,對網絡寫作技術變革可能帶來的文學民主化、文本的開放性、多元的原創性也就此被終結。超鏈、多媒體寫作、交互式寫作等等或者蛻變為理論上的可能,或者被部分吸納到前述商業寫作模式;諸多文學網站先后加快了類型化的步伐,在“起點”的網頁上,奇幻/玄幻、盜墓、穿越、職場等等各種類型的網文加快了分眾和模式化的腳步,瀟湘書院從武俠同好網站迅速全面轉型為女性言情類型文學網站,而早期一呼百應的榕樹下因為沒有跟上類型化的步伐迅速衰落。沒有證據能夠表明短時間內讀者閱讀取向和閱讀習慣會發生如此重大的變化,歸根結底,資本的盈利模式才是網絡文學轉向類型文學的直接動力。由此可以看出,起點中文網推出的付費閱讀和作者分成制度,實際上是借助網絡這一新興媒介而孳生的出版資本盈利模式的升級版,它直接推動了網絡文學的商業化。
2004年至2008年,以盛大為代表的文化產業資本集團大規模收購文學網站并成立專門的文學公司,從根本上改變了文學網站的生態格局,決定了網絡文學的性質和走向。在盛大把一家家文學網站收到麾下的途中,是由強大資本推動和放大的起點盈利模式對其他文學生產模式的殺伐和征服。依靠盛大注入的強大資本,起點搶奪了大量作者、占據了大份額的閱讀市場,激烈的競爭導致更多網站內容的急劇類型化,紅袖添香網的文人趣味迅速被長篇連載小說擠成一個落寞的板塊,晉江文學性別抵抗意味濃厚的耽美向之外,言情向聚攏了更多粉絲。一系列文學網站只能漸次跟進VIP付費閱讀制度,加入到商業文學的大軍,但這遠不足以抵擋資本來勢洶洶的腳步,隨著幻劍書盟等屢屢敗北并最終不得不投靠另一資本集團TOM在線,最終,盛大文學以絕對的壟斷占據了網絡文學生產規則制定者的位置。我們注意到,這一階段制約網絡文學發展走向的資本,已經不是民營出版發行資本,而是新興的互聯網業資本大鱷,且多具有國際資本的背景。其盈利模式與之前相比,又有很大的差別。全版權運營,與互動游戲業,與影視業的深度關聯,造就了網絡文學的IP熱,這一方面直接導致網絡文學作者群更為嚴重的貧富分化;另一方面,也導致了網絡文學內容生產的“打怪升級”和“小白”走向。
2015年初騰訊收購盛大文學之后,這一移動互聯網巨頭的加入,使網絡文學的文學性、思想性總體性進一步弱化。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騰訊更深入的將網絡文學作為原材料嵌入包括游戲、動漫、影視在內的全產業鏈,對網絡文學自身的文學價值和思想價值不可避免地相對忽略;二是騰訊移動互聯網巨頭的身份,使其更注重網絡文學在移動端更大消費群體的傳播與消費,由此,內容的淺白易懂和情節設置的片斷化顯然更適合零散化的快餐式閱讀。
當下,很多研究者和批評者從呼喚一種新時代通俗文學的高度急于肯定網絡文學的發展經驗,但我們必須看到在這種由資本盈利模式根本決定著的商業文學生產中,網絡文學作者的寫作愛好者身份被從事非物質勞動的文化勞工所取代,文學內容的多源原創性和群落同好性被日益模式化的情節結構和人物設置高度制約,文學語言本來可能的凝練趨向被大量的注水和冗長的篇幅所終結,讀者閱讀期待視野的豐富性和層次性及其拓展的可能被高度預設的快感機制簡化和縮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