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在歡作品:《撞墻游戲》
1
“她又打你了嗎?”
“沒有,我在她打我之前跑出來了?!?/p>
“為什么?”
“我打了我兄弟?!?/p>
“為什么打他?”
“他先打我的。他用凳子砸我,我擋了回去,凳子彈到他腦門上,他腫了半邊臉,那只眼睛也睜不開了。”
“他為什么用凳子砸你?!?/p>
“我忘了。”
“你最好想起來,不然我沒辦法讓你留在這兒?!?/p>
2
呂弗坐在池塘邊上,盡可能低下頭,等著那個人走過去。天幾乎全黑了,來人熟悉的身影和步履讓他緊張,十有八九是阿龍舅舅,這里只有他走路一瘸一拐。腳步聲越來越近,他歪過頭,用肩膀遮住臉,以防被他認出來。
他把臉埋在雙腿間,極力縮小身體,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讓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瞥了一眼渾濁的池塘,水邊有很多鴨子留下的羽毛,重新收回目光時,他注意到腳上穿著阿龍去年買給他的運動鞋。那天阿龍帶他和表弟去鎮上,給每個人買了一雙,包括他自己——事實上,正是因為他覺得自己需要一雙鞋,才帶上他們一起去的。當他在店里試鞋時,呂弗和表弟一起在街上溜達,他們走過一輛正在卸貨的廂式貨車,呂弗順手拿走了車門上的鎖?,F在,那把大鎖重新配了鑰匙,正把在阿龍家的大門上。
腳步聲來到正后方時,他把雙腿抱得更緊了。一股濃郁的酒味傳來,他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測,是阿龍舅舅(更多的人則叫他瘸龍),他喝醉了,邊走邊吐吐沫,嘴里還一直哼哼著什么。這兩天,呂弗不止一次看見過他,昨天夜里,他過夜的草堆正對著他家倒塌的院墻,中間只隔著一條水溝。他晚上九點多鐘回家,十一點又出去了,連門都沒有鎖。呂弗坐在草垛里看他從不遠處走過,然后就睡了過去。半夜里他醒過來,看見阿龍家亮著燈,一直到天亮都沒有熄滅。
雖然在五個舅舅當中最喜歡阿龍,但他現在不敢和他說話,他知道,一旦看見他阿龍就會把他帶到外公那兒,而外公,會再次把他送回家。
他不想回家,所以,只能留在外面。
腳步聲突然停住了。他嚇得心砰砰直跳。他強忍住回頭去看的沖動,把頭埋得更低了。也許他看見了他,他想,也許還沒有,即使看見了,他也不一定就能認出他來,他十有八九會把他當做某個不愿意回家的小孩。他最好是沒看見,不然的話他可能會起疑心,很少有人在天黑之后還坐在水邊,這看上去多少有些奇怪,大人們一向不太喜歡水,從小就告誡孩子離水遠點,尤其是夜里,天一黑下來,水就變得更加恐怖了,誰也不知道那下面都藏著些什么。長這么大,幾乎每個人都認識些被水奪去生命的人,呂弗想起了自己不到六歲的弟弟,夏天,他在院子里捉到一只蛤蟆,在媽媽的建議下,他拿著它走到門外,準備把它扔進門前的池塘。他們坐在院子里等他回來,誰也不會想到,他們會一起掉進水里。
也許他只是想抽根煙,他想,就在這時,打火機的聲音響了,他長松了一口氣——松到一半又馬上憋住了。他意識到阿龍仍在身后,他感覺他猛吸了兩口煙,然后長長的無所顧忌地吐出來。那一定很舒服,他想,雖然他沒怎么抽過煙,也不懂抽煙的樂趣。腳步聲又響起來了,阿龍的腳步是那種真正的一腳深一腳淺,那條壞腿走起路來不能徹底地抬起來,腳后跟一直摩擦著地面。他剛走兩步突然停下,接著開始猛烈地咳嗽,他酒喝得太多了,需要吐出來才行。呂弗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他已經吐出來了,他緊走兩步,想吐到水溝里,正好吐到了呂弗身上,他們同時嚇了一跳,呂弗猛地站起來躲到一邊,但衣服上還是粘了不少。阿龍雖然很驚奇,但并沒有馬上說話,他扶著一顆矮小的槐樹,接著把該吐的東西吐完。
呂弗不知道該留下還是離開,他確定阿龍看到并且認出了他,在嘔吐的時候,阿龍一手扶樹,一手指著他,那意思是讓他站著別動。
他站在那兒,等他吐完。
“你在這兒干什么?”
呂弗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你怎么不去找你姥爺?!?/p>
“你要把我送到他那兒嗎?”呂弗警惕地看著他,做好隨時要跑的準備。
“我可不想送你過去,”阿龍從兜里掏出一團皺巴巴的報紙,擦了擦嘴?!八幌肟匆娢?,我也不想看見他,所以,如果你想去,我只能送你到門口?!?/p>
“我不想去?!眳胃フf。他接過阿龍擦過嘴巴的紙,擦了擦衣服。
“那好,跟我回家吧?!?/p>
3
他跟在阿龍后面,隔著水溝從外公門前走過,屋里亮著燈,外公此刻應該正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聯播,這是他多年不變的習慣,看新聞的時候,誰也不能到屋里打擾他,要么坐下來陪他安靜地看電視,要么滾得遠遠的。所以,在這個時候,呂弗的一干表兄妹們都在院子里——或者更遠的地方玩?!⑻そ睿泻⑼娌A?,更小的孩子則在旁邊看他們玩。
阿龍走在前面,好像胃里不太舒服,一直在清嗓子,吐口水。其實他家和外公家的直徑距離還不到一百米,因為被一條環形水溝從中切斷,所以要多走一里多路才到。阿龍家同樣被水環繞,只有一個路口能過人。在這片被水溝圍繞的高地上,除了阿龍家,隔壁還有一座房子,房主十年前和情人私奔去了外地,房子一直空著,院子里只剩下一棵冬青樹,四季常青,每年都在長大,和阿龍家這棵相映成趣,中間只隔著一道院墻。阿龍家另外一面的院墻已經倒塌,碎磚塊胡亂地堆在地上,大致上仍舊保持一堵墻的排列方式。雖然如此,阿龍仍舊保持著鎖大門的習慣,并且用的是呂弗從貨柜車上偷來的那把黃金大鎖。他從腰帶上取下鑰匙,用最大的那把打開門,然后拔出鑰匙,把鎖頭鎖死在門上。
呂弗跟他走進院子,這是在外面流浪三天之后,他第一次走進一棟房子。院里雜草叢生,高大的冬青下面有一顆矮小的石榴樹,葉子已經掉光了,可憐巴巴地豎在草叢里。樹下的廚房完全廢棄了,里面黑洞洞地堆滿雜物,發出潮濕的氣味。發霉的房門斜倒在墻上,讓人想上去猛踹一腳,看它會不會像想象中一樣四分五裂。呂弗想起兩三年前的春節,舅媽叫他來吃飯,那時候的廚房燈光明亮,飯香四溢,她做了一鍋魚頭燉豆腐,讓人吃了還想吃。飯快做好時,她讓呂弗和表弟去叫阿龍回來一起吃,阿龍在賭場里打麻將,他用贏來的錢給他們買了點吃的。在餐桌上,舅媽讓呂弗坐在她旁邊,不住地給他夾菜?!岸喑贼~頭,”她說,“魚頭是補腦的,吃了聰明?!痹谶@之前,呂弗從來沒有吃過任何動物的頭部,他一看見它們就害怕,有時候是惡心,但那天他吃了不少,并且對舅媽關于魚頭的說法印象深刻。
“吃飯了嗎?”阿龍靠在床上,問他。
他如實告訴他沒有。
“我這只有方便面?!卑埰鹕?,從大衣柜上把整箱方便面都拿下來,放在桌上,“你想吃多少就泡多少。”
呂弗拿了一袋出來。
“一袋夠么,兩袋吧?!卑堈f,“多吃點,正是長身體的時候?!?/p>
他又拿了一袋。他很慶幸阿龍能這么說,剛把那袋拿出來他就后悔了,他確實很餓,一袋肯定填不飽肚子。今天他只吃了一頓飯,確切的說,是兩個燒餅,是那種小的,一塊錢兩個的上面粘著些芝麻的有點硬的燒餅。他用口袋里最后一塊錢買了它們,這兩天他吃的都是這個。上午去街上買燒餅時,他又看到了阿龍,他買了兩根油條,邊吃邊走進了街邊的店鋪。呂弗去阿龍買油條的地方買了燒餅,拿著它們一直走到外公村子后面的池塘邊,然后坐在那兒吃完了它們。
“沒有開水了?!卑堈f,“你拿熱水器燒點?!?/p>
呂弗去院子里打了水,外面又黑又冷,昨天還有月亮,但今天沒有。阿龍只有一只碗,是他用來泡面的,上次泡的面已經吃完,只剩下點湯底在碗里,呂弗拿到水井旁洗干凈,把面泡上。阿龍歪在床上,瞇著眼睡覺,呂弗進來時把他吵醒了。
“看電視嗎?”阿龍說,“你看電視吧,這會兒李橋臺有《西游記》?!?/p>
“李橋臺是幾?”呂弗拿過遙控器,阿龍家的電視可以玩游戲,他和表弟海洋在上面玩過貪吃蛇,他玩的很差,不像海洋,可以把蛇吃的又粗又長,直到咬住自己的尾巴。
“六。”阿龍告訴他。
呂弗換到六臺,沒有《西游記》,正在放一款叫做“神奇藥酒”的本地廣告。這種藥聲稱能治療各種風濕病,常年在縣級電視臺投放廣告,每一段廣告都很長,前面會花幾分鐘介紹藥效,然后是長達十幾分鐘的患者采訪,都是一些老頭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講述自己怎么被風濕病折磨,又是怎么看到了這款神奇藥酒,然后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買了幾個療程,一吃還真管用,腰啊腿啊什么的立即就不疼了,于是就又買了幾個療程,喝完以后就徹底好了,不過他們仍然表示會再買幾個療程鞏固鞏固。然后,鏡頭會切換到他們康復以后在田間地頭老當益壯的情景,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老雜技演員,在回顧完他和神奇藥酒的神奇故事之后,他當場表演了一次頂凳子,院子里所有的凳子都被他頂在了嘴上,為了更具說服力,記者又到鄰居家借了幾把放上去。呂弗雖然很討厭廣告,倒是不太討厭他,每次換臺看到他都會停下來,看他頂完凳子,然后再換到別的頻道。遺憾的是現在的廣告里不再有他了,每隔半年,他們會重新采訪幾個人,把原先的那批換下去。換到李橋臺時,廣告已經臨近尾聲,進入了第三階段,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不厭其煩地播報屏幕上的各地經銷地址,這個環節雖然是整個廣告耗時最短的,但最少也得念上兩三分鐘。呂弗拿著遙控器等他念完,不出意料,接下來的仍然不是《西游記》,而是另一則熟悉的化肥廣告。他換了臺。
4
呂弗低頭吃面,等著阿龍問他為什么會在這里,在心里盤算著該怎么回答,但直到把面吃完,阿龍什么都沒說,一直瞇著眼睛靠在床頭,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在閉目養神。他把碗拿到院子里洗干凈,進來時,阿龍睜開了眼睛。
“你困嗎?”阿龍說。
“不困。”
“那你就看電視?!?/p>
呂弗換了一圈臺,沒什么好看的。阿龍家的電視裝了天線,可以收到二十來個頻道,不像在家,最遠只能收到不太清楚的駐馬店臺。他看了看阿龍,發現他又閉上了眼睛。他從阿龍眼前的桌子上拿過遙控器,玩起了貪吃蛇。一開始,蛇總是咬住尾巴,或撞到墻上,他越緊張,就死的越快。
“你最多能吃多長?”阿龍的聲音突然響起,嚇他了一跳,蛇立刻就失去控制,咬死了自己。
“就那么長。”呂弗說,他拿著遙控器,沒有馬上開始下一局?!昂Q蟪缘拈L,”他說,“他每次都吃得很長?!?/p>
“那家伙,就玩游戲在行?!卑埿χf。他笑起來就像唐老鴨,聲音干澀,短促,好像有什么東西摩擦喉嚨。
“海洋現在在哪,他晚上不來和你一起睡嗎?”
“別提那孩子了,”阿龍皺著眉頭假裝生氣,“他已經完全被你姥爺收買了,見了我就跑,連聲爹都不叫?!?/p>
“那是因為他害怕姥爺。”呂弗想了一會兒說,他覺得只能這樣安慰阿龍。他也不止一次被告誡過,離阿龍遠一點,最好不要把他當做親人,也不要叫他舅舅,“因為,他就是個人渣?!蓖夤看握f到這,都火冒三丈?!八皇俏覂鹤?,也不是你舅舅,他是整個人類的失敗品,你知道嗎,就像捏泥人,他完全被捏壞了,沒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他是泥人師傅的恥辱,他根本不算個人??????”關于阿龍,外公的義憤之辭多得嚇人,每次說得都不一樣,他完全成了這個家庭的反面典型。對每一個晚輩,外公都不厭其煩地罵上一通,最后得出一個結論,千萬不要和阿龍學。而呂弗,根本不知道阿龍都干過什么,在他的印象中,阿龍只是比別人更愛逗樂,當然,也愛喝酒,并且很容易喝醉。
“你姥爺有什么好怕的,他就喜歡瞎詐唬,真正厲害的人不用大聲說話也能讓人害怕?!?/p>
“也是,他從來不打人?!?/p>
“打人?”阿龍笑了,“真正厲害的人不打人也能讓人害怕?!?/p>
“嗯——”呂弗有些摸不著頭腦,他看著阿龍笑嘻嘻的臉,“你見過真正厲害的人嗎?”
“我見過沒?”阿龍大笑兩聲,然后繃緊臉盯住呂弗說,“我就是?!?/p>
呂弗不由自主地笑起來,經過這幾天,他已經忘了自己上一次發笑是什么時候。當阿龍的笑聲也加入進來時,他們一起,笑了足足有一分鐘,直到阿龍停下來去喝水,他意識到自己笑的時間太久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笑,就像打噴嚏一樣突如其來,等你發現時事情已經發生了。他很慶幸自己剛剛笑了,現在,恐怕很難再笑出聲來。
阿龍喝完水,又笑了幾聲,就像個神經病人一樣發出那種不連貫的,沒有來由的笑聲。發現沒人附和,他停了下來,看著呂弗。
“真正厲害的人。哈哈,我是真正厲害的人。”他說,然后哈哈大笑。
“真正厲害的人,”呂弗說,“真正厲害的人才不會笑呢?!?/p>
“誰說的,真正厲害的人就算笑(著)也能讓人害怕?!彼麄円黄鹫f出后半句,然后拼了命地笑起來。
5
八點多的電視沒什么好看的,貪吃蛇已經能吃得很長了,同時也感到了厭倦,以前,他以為只要讓他玩游戲,就能一直玩下去,沒想到那么快就煩了。他關了電視,屋子里馬上就安靜下來,阿龍的鼻息凸顯出來,時不時還發出粗重的呼嚕。呂弗幫他蓋上被子。
坐在床前,他覺得有點冷。他知道自己的腳是涼的,小時候躺在床上,奶奶會幫他暖熱。跑出來之前,他去奶奶家,她哭了,“回家吧,”她說,“回家吧。”
“我沒有家?!彼f,“我他媽沒有家?!?/p>
她就沒再說什么了,只是哭。她給他做了煎餅,又給了他十塊錢。他飛快地吃完煎餅,然后離開了那兒。在這之前,他就是在奶奶家被發現的,現在,發現他沒有回去,他們肯定還會來這里找他。這對奶奶和他都不是什么好事。和奶奶一起生活了十一年,現在他必須要離開她了。
“去找你姥爺吧?!彼f。
他沒有說話,外公已經把他送回來一次了,他不會再去他那兒。他沿著一條陌生的路走下去,打算走到哪兒算哪兒。兩天之后,他在一個池塘前坐下后,驚奇地發現他就在外公家的村子后面。他不敢在繼續走下去,兩天來路過的那些陌生的村莊讓他害怕,好像那里生活的不是人類。他不認識他們,他們也從未注意過他。他走啊走的,路過一戶戶人家,最多只能引起一陣狗叫聲。他不止一次聽到這樣的故事,一個流浪兒沿路乞討,遇到好心人家收養了他。他希望自己也能遇到這樣的事。走在路上,他常常不由自主地觀察迎面走過的路人,心里盤算著他像不像那種會收養自己的好心人??墒菑膩頉]有人主動和他說話,希望越來越小,這種故事多發生于城市,被收養的孤兒一下就飛上枝頭變鳳凰,被培養的成了才,長大以后回到家鄉,報答自己的恩人,報復自己的仇人。他非常想去城市看看,那里似乎有更多機會,所以一離開家他就徑直往南走,印象中大人們要出遠門都是往這個方向,只不過他們有錢坐車,而他只能走著。只是他沒想到自己走的是一條斜路,這條路一直斜到了西邊的外公家。前幾天他只走了兩個小時就到了這兒,然后外公騎上車子,用十五分鐘把他送了回來,這次他多走了兩天,還是到了這里。他不想再往下走了,他徹底迷了路,連方向也搞不清楚了。這里至少熟悉些,早上,他溜達到街上,正趕上一大群學生去上學。他們穿著統一的校服,急匆匆地到早點攤買幾個包子或一碗胡辣湯,邊吃邊往學校里走。他們大多背著雙肩包,不像鄉下學生,背的全是用格子布做的單肩布包。他想起自己的書包,他把它埋在了一個安全的地方。
這兩天他走了很多路,路過了很多村莊,這是一次隨機的單線旅程,他沒法再走一遍。那些走過的路很容易就忘記了,只有少數鮮明的印象尚留在腦中,其中有一條又長又深的大路,兩邊的楊樹長得十分高大,路的一邊是河,一邊是麥地。他走在這條路上,覺得寒冷,也有點害怕。直到他看見對面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才安下心來。那是一個高大的中學生,騎著一輛同樣高大的二八自行車。中學生在他面前下了車,問他有沒有錢,呂弗說沒有,他不信,要搜他的身。你搜吧。呂弗說,然后伸平雙臂。算了,不用搜也知道你這小屁孩沒什么錢。他重新騎上車子走了。我有錢!呂弗沖他喊道,我他媽的有錢。你別走啊,我真有錢。中學生回頭看了一眼,加快速度騎走了。呂弗急了,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十塊錢,在手里晃著,你回來,我這有錢,你他媽的回來,我真有錢,你回頭看看,看看這是不是錢,你他媽回來啊,你回來,回來??????
中學生變成了遠處的一個黑點,就像他來時一樣。他有點累了,坐在路邊休息,然后,像是突然意識到什么,他猛地站起身,飛快地往前跑去。在前面,他看到了馬樓中學,那個中學生就是從這里出來的。他接著往前跑,一直跑到下一個村莊,在這里,他遇見了馬銀行。
“這是哪兒?”他問一個在墻根旁玩玻璃球的小孩,他長得非常黑,和非洲人沒什么兩樣。
“馬莊?!瘪R銀行收起玻璃球看著他,然后問他是從哪兒來的。
“張莊?!?/p>
“哪個張莊,小張莊還是大張莊?”
“就是張莊?!眳胃フf,“你不知道,離這兒太遠了?!?/p>
“哦,你來這兒干什么?!彼巡A蛑匦路旁诘厣希^續玩起來。
“嗯??????來玩?!眳胃フf。
“你也想玩?你有玻璃球嗎?”馬銀行馬上就興奮起來,他從地上站起來,滿是期許地看著呂弗。他的目光集中在呂弗揣在口袋里的左手上,迫切地希望這只手能從口袋里掏出點玻璃球。
“我有一個?!眳胃グ涯莻€大球夾在手指間給他看,像展示一個寶石。
“是個大老棒?!瘪R銀行叫道,但馬上就失望了,“就這一個啊。”
“我本來有一罐,但是都在家里?!眳胃フf,“都是我開老鴰窩贏的?!?/p>
“那你回家拿去吧?!?/p>
“不行,我家離這兒太遠了?!?/p>
“那只能玩假的了,”馬銀行說,“一個子兒可開不了老鴰窩?!?/p>
“那就玩假的吧,輸了被打一棒,用這個大老棒打?!?/p>
“我沒有大老棒,”馬銀行說,“玩假的沒什么意思,打一天也打不爛一個球?!?/p>
“那就用磚頭砸,輸了被砸五下。”
“這個不錯,”馬銀行笑了,但馬上又想到了什么,“不行,你就這一個子兒,打爛了就不能玩了。”
“那怎么辦?”他們一籌莫展地看著彼此,看上去一個比一個著急。
“你有錢嗎?”馬銀行說。
“我有?!眳胃缀跏呛俺鰜淼模褍蓚€人都嚇了一跳,“我有十塊錢。”
“我靠,你怎么有那么多錢?!瘪R銀行說,“一毛錢六個玻璃球,十塊錢能買??????等等,我算算?!彼麖牡厣蠐炝藗€碎磚塊,在墻上列起了乘法式。
“不用算了,”呂弗說,“一毛錢六個,一塊錢六十,十塊錢六百。”
“我靠,六百,你能把小賣部買空,走,我帶你去買去?!?/p>
“我不會買那么多,我最多買五毛錢的。”呂弗說。
“五毛錢的,沒問題,五六三十也不少了。”
他們去附近小賣部買了玻璃球,然后回到剛剛相遇的那塊平地上??梢钥闯鰜?,這片平地是附近孩子的樂園,地上用粉筆畫著跳房子的線,這邊應該是女孩們的地盤,她們在這里跳皮筋,丟沙包,地面被踩得十分平整,光滑,地表覆蓋著一層白色的灰塵。離這不遠處是男孩們的地方,地上畫著玩玻璃球用的大圈,邊上有幾個老鴰窩。老鴰窩是玻璃球的一種玩法,在地上畫一個正三角,三角內再畫一個十字,這樣整個三角就有了七個點,莊家在每個點上放一個玻璃球,整個三角就叫做老鴰窩。然后以老鴰窩為直線的一點,在三米外的另一點畫一條橫線,玩家們從橫線外往老鴰窩發射玻璃球,只要觸到七個點上的任何一個球,那個球就歸玩家所有,什么都觸不到的球歸莊家,如果玩家觸到三角中心點上的那個球——也就是“老鴰”,則七個球都歸玩家所有??梢赃@么說,每個發射過來的球都是沖著老鴰來的,但老鴰被緊緊包圍在中間,那些野心勃勃的玻璃球大部分的下場都是有去無回,歸了莊家。一般情況下,莊家大多都是最后的贏家,他們坐在自己的老鴰窩后面,叉開雙腿,以便攔住那些來勢洶洶地襲擊者,如果有球被擊中了,他就連本帶利扔兩個球回去,如果老鴰被擊中,他會從罐子里數出七個球,放在手上,激動的勝利者會自己跑過來拿走這些戰利品。但這只是極少數情況,能擊中老鴰的人很少,大多數球只是直溜溜地滾過來,一直滾到腿下,莊家要做的只是把它們撿到罐子里那么簡單。所以,當呂弗提議讓他來開老鴰窩的時候,遭到了馬銀行的堅決反對。
“兩個人沒法玩老鴰窩,”馬銀行直搖頭,“老鴰窩不好玩,人多了才行?!?/p>
“那玩什么?”
“玩撞墻吧,我們都玩撞墻。”馬銀行跑到墻根邊彎下腰,撞出了自己的玻璃球。
“好吧?!眳胃フf,“那就玩撞墻?!?/p>
6
九點了,阿龍還在睡著,呂弗真想叫醒他問問他們有沒有來過這兒。他一直在擔心這個,不管他去哪,他們都能找來,然后輕易地把他帶走。他想起了電視里的黑白無常,他們不由分說地帶走了許仙的靈魂,如果不是白蛇精厲害,許仙恐怕就再也回不來了。
他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使勁跺了跺腳,想暖和一點。長時間坐著不動冷已經蔓延到了大腿根,兩條腿都是涼的,腳跺在地上,有一點點疼,就像翻越院墻的時候,在跳下去之前就知道一定會把腳震疼,但他還是跳下去了,一次又一次,那堵墻都有點歪了。他看向窗外,好奇阿龍家的墻是怎么倒掉的。他環顧四周,觀察了一下屋里的情況,客廳里空蕩蕩的,連個凳子都沒有,東面的廂房里漆黑一團,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他身處的這間屋子有燈光,有家具,有人睡覺,有泡面和酒的味道。床頭的桌子上堆著亂七八糟的東西,衣服,蠟燭,白酒和打火機,發皺的錢夾(里面一分錢也沒有),最后,他驚奇地發現衣服下面壓著兩本書。
一本是安利的企業介紹書,紅色的封皮,印刷的很精致。他翻了翻,里面反復提到金字塔,說安利不是金字塔型的事業,他很費解,不知道上面都在說些什么。另一本是紙張低劣的成人雜志,書里有很多配圖,也有一些笑話,封面上是一個手捧鮮花的女人。他看起了這本,雖然同樣對里面的文章一知半解,但這本至少看上去有意思些。他很快就看完了前面的笑話,有的笑話他在故事會里看到過,不過這本書可不像故事會那么引人入勝,在看故事會時笑話就像是餐前作料,后面會有更精彩的等著你。但是這本書看完笑話之后就沒有什么好看的了。他胡亂翻著,想找點可讀的故事,一張男女赤裸相擁但沒有露點的插圖讓他停下來,這是一個叫做專家解疑答惑的欄目,文章標題是《男人忍精不射孰利孰弊》。這個標題讓他不知所云,他還不認識“弊”字,但他根據前文推斷出了這個字的意思,他知道標題是說忍精不射是好還是壞,可他不知道忍精不射是什么意思。他只讀了幾行就放棄了這篇文章,里面談到了古人和狐貍精,說古人認為精血是元氣,女人是狐貍精,所以古人害怕女人,不敢射精。他隱約知道射精是怎么回事,但并不太清楚,再看下去就沒什么意思了,專家不再說古人和狐貍精,開始講身體器官。他翻到下一頁,《偉哥,男人的鐵哥們?》,他不知道偉哥是誰,又是怎么成了男人的鐵哥們,文章里也語焉不詳,說偉哥從美國來到中國以后,廣受男士歡迎,但是不要太過樂觀,偉哥解決不了一切,與之相伴也要對其保持警惕。他對這篇文章同樣不明所以,花了好長時間才算弄明白了大概說的是什么:一個叫偉哥的美國人來到中國,得到了很多男人的信任,有人甚至已經離不開他了,但是千萬不要這樣,偉哥很危險,雖然能帶來好處,但決不能太過依賴,一定要提放著他。
偉哥是個厲害角色,他想,他為什么要來中國,來干什么?阿龍醒過來后,他問了他這個問題。我沒用過,阿龍說,街上賣得全是假貨。我也沒地兒用啊。他補充了一句,然后笑了笑。
他不是個人嗎?
不是。
那是什么。
是藥。
他沒有再問下去,還要再過幾年他才能搞明白這些事,現在,他并不著急。
剛醒過來時,阿龍口干舌燥,一個勁兒地喊渴,呂弗給他倒了開水,他等不及水涼下來,自己跑到院子里接井水喝。他一口氣喝下兩碗,回來時還帶了滿滿一碗?!澳愫葐??”他問呂弗,“剛接的,喝吧?!?/p>
“我不喝,喝涼水會肚子疼的?!?/p>
“胡說八道,誰告訴你的。”
“大人們都這么說。”
“大人?別聽大人的,”阿龍嘴都快咧到天上去了,“大人的話能信嗎,全都是騙人的?!?/p>
“在我小時候,家里買了一壺蜂蜜,你姥爺為了不讓我們喝,告訴我們蜂蜜比汽油還難喝,我們哥幾個還真信了,一直沒去動它。有一天我們在家打牌,有點餓了,碰巧他不在家,我們亂翻一通,想找點吃的,然后就發現了那罐蜂蜜。一開始我們誰都不敢喝,但是又好奇,想喝喝看,于是我們哥兒仨就錘打剪子布,誰輸誰先上,這是我們的一貫作風?!卑埡攘丝谒?,問呂弗,你不渴嗎,這水是甜的。
“我不渴?!眳胃フf,“你們誰輸了。”
“你四舅,每次都是他贏,但這次他輸了。他喝了一大口,吐了半口出來,表情痛苦地把剩下的咽了下去,‘怎么樣怎么樣?’我們問他,‘好喝嗎好喝嗎。’‘好喝,太他媽好喝了。’他舔著嘴唇,把壺給了老二。有了前車之鑒,你二舅很小心地抿了一口,含在嘴里品了半天,最后還是咽了下去,‘好喝好喝?!f,‘真好喝?!以缇偷炔患傲?,把壺搶過來灌了一大口,那感覺我現在還記得,一股汽油味直往鼻子里竄,他媽的那里面竟然真是汽油。”
“所以,我二舅和四舅騙了你?!?/p>
“是,但那只是為了好玩,真正的騙子是你姥爺,他把蜂蜜換成了汽油?!?/p>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p>
“誰知道呢,”阿龍說,“他就是這樣的人,自己壞事干盡,還總說別人是壞蛋?!?/p>
“他說你是人渣。”呂弗說,說完就后悔了。
“那他就是人渣他爹?!卑堈f,“走,人渣帶你出去喝一杯?!?/p>
“現在?”呂弗去看墻上的鐘表,已經十一點了。
“走吧?!?/p>
7
唯一一次喝酒,是在爺爺的葬禮上,他和弟弟躲在堆滿喪葬用品的儲物間里,里面有成箱的白酒,香煙,孝布和紙錢,殺好的豬和雞吊在房梁上。外面嗩吶喧天,他們關上門,把桌子清理出一角,相對坐下,弟弟給他們各倒了一盅。干了,他說,他們一口喝掉,嗆得直吐舌頭。弟弟拆開一包煙,點了一根,他也要了一根,他們把屋子里抽得煙霧繚繞。弟弟抽完一根,又點了一根。他沒有,他還不知道煙酒有什么好,他只是覺得好玩才去碰它們,如果大人們公然應允他們抽煙喝酒,恐怕他也不會太喜歡。就像現在,阿龍已經喝下大半瓶,他一杯都沒喝完。
“喝吧,今天只有這一瓶?!卑堄纸o自己倒了一杯,順手添滿了他的杯子。
呂弗抿了一口,強忍著不吐出來,嘴里很不是滋味。他正準備放下杯子,看到阿龍一口氣喝掉了大半杯,他改變了主意,盡可能地喝一大口,馬上咽進肚子,這樣倒是挺痛快,從喉嚨到胸口都是火辣辣的,好像有什么東西到過那里,不像喝別的,喝下去就是喝下去了,什么感覺都沒有。他吃了點花生米,這是一種習慣性的動作,大人們騙小孩喝酒,看他們辣得直擠眼睛的時候,都會讓他們吃點東西?,F在,桌上只有一碟花生,阿龍還想要一只豬蹄,但老板沒有同意。事實上,他們的酒也一樣來之不易,他們走了兩三里路來到這兒,看到阿龍時,老板卻不太歡迎他。
這是一家開在省道邊上的公路飯店,主要接待過路的貨車司機。公路剛修好時,沿路有很多這樣的飯店,那時候生意很興旺,每家店里都有好幾個小姐,本地人一律稱她們為服務員,當然,她們的工作并不是點菜端盤子。她們遠道而來,為素不相識的男人敞開雙腿,只是為了掙點快錢。不工作的時候,她們就坐在門外曬太陽,讓每一個路過的年輕人為之側目?,F在生意越來越差,有小姐的飯店已經很少了,不知道怎么回事,長途車很少再走這條路了。本地人又都是窮鬼,他們不會把錢花在下館子、找小姐這種事上面。沿路很多飯店都關門了,這家叫“艷妹酒樓”的飯館之所以還在營業,是因為它緊挨著鎮子。
他們來時老板已經睡了,阿龍使勁砸門,直到屋里亮燈。老板把門打開一條縫,確認了身份之后才讓他們進來。他穿著秋褲秋衣,拿著一個類似于關公大刀的武器,一根棍子上面綁著一口刀,刀背很厚,但是刀口已經開刃,在燈光下看起來很鋒利。
“防誰呢。我的聲音你還聽不出來嗎。”阿龍一屁股坐在他床上,一個女人“啊”的一聲,隔著被子罵道,死一邊去。
“聽出來了也不能大意啊?!贝┣镆碌睦习逭f,“現在的壞蛋也學聰明了,前一陣瓦店集的老貓讓人給搶了,那幫孫子學老貓他爹說話,讓他給開門,老貓打開門就傻了,四五個蒙面大漢,把他的兩個服務員輪奸了不說,還把一屋子煙酒都拉走了?!?/p>
“熟人作案!”阿龍停止和床上的女人嬉笑,轉過頭來斬釘截鐵地說,“絕對是熟人作案,連他爹怎么說話都知道。”
“知道是熟人有個屁用,干我們這行的熟人多了去了?!崩习逡姲垱]有走的意思,往身上披了件衣服?!岸寄敲赐砹四悴缓煤盟X又轉悠來干什么,你干脆住這得了?!?/p>
“那好吧?!卑埿Φ溃S后假裝嚴肅起來,看了看呂弗說,“這不我外甥來了嗎,好不容易來一回,我帶他來玩會兒?!?/p>
“你外甥半夜來的?”老板看著呂弗,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這是你二姐的兒子嗎?”
“嗯?!?/p>
“長那么大了,”他摸了摸呂弗的腦袋,“幾歲了?!?/p>
“十四。”
“真快啊,一眨眼她已經死了十四年。真是想不到,要不是因為你爹,恐怕她就埋在我家的墳地里了。”老板的聲音低下來,眼睛停止了轉動。
“埋在哪兒不是埋啊,”阿龍說,“人死了就不要提了。來,給我們爺倆拿瓶酒?!?/p>
“你今天輸了多少錢?”老板回過神來,問阿龍。
“別提了,全他媽輸光了?!卑埩R道,“都讓狗日的劉成贏了。”
“那你還有錢買酒嗎?”
“先記賬上,我又不會少你一個子兒?!?/p>
“你現在賬上小一千了,”老板說,“這兩個多月你一分錢都沒有還,有點錢都在賭桌上輸光了。你還讓我怎么相信你?!?/p>
“你只管相信我就是了,”阿龍有氣無力地趴在桌子上,呂弗坐在他旁邊,有點后悔和他來這兒了?!澳阌植皇遣恢牢沂鞘裁慈?,你到雙河鎮打聽打聽我瘸龍??????”
“好了,我知道你有錢過,你爹給你找了個好工作,但你搞砸了,你和公安局長干架,你簽一張單子就是十來萬,我知道——”老板看著呂弗,好像是說給他聽的,呂弗對這些也有所耳聞,外公對他說過,他讓阿龍接他的班,是因為他覺得阿龍的腿有問題,應該予以照顧,按理說他應該傳位給老大的,因為這個,他把其余幾個兒子全得罪了。但是阿龍卻辜負了他。他整天花天酒地,在職期間給銀行造成了很大的虧空?!叭绻皇悄愀赣H,恐怕你現在還在蹲監獄,所以,別再說你以前那些風光事兒了,風光的時候他們陪你風光,現在,有誰會給你一杯酒喝呢。”
“你啊?!卑堈f,“我就知道你夠意思。”
“得了,我一點意思都不夠,我只跟錢夠意思?!?/p>
“我馬上就有錢了,又有幾票生意等著做,我已經準備好了?!卑堈f,“一得手我馬上還你錢?!?/p>
“生意的事你不要跟我說,”老板說,“最好誰也不要說,你自己小心點就是了?!?/p>
“錢馬上就要到手了。”阿龍喝完最后一杯酒,他拿起空酒瓶,說:“要不我直接給你酒吧,應該有三四箱棠河醇,兩箱黑土地,還有幾條好煙,我留著自己抽了,可以給你五箱酒?!?/p>
“酒你也自己留著吧,”老板說,“我只要現金。”
“我是想自己留著,那可就沒有錢還你了。反正你這也要賣,何必便宜了別人?!?/p>
“我寧愿便宜了別人——”老板趴在柜臺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阿龍,“也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怎么會——”
“別說了,我不會要你一瓶酒的?!?/p>
“好好好,你不要我一瓶酒,那就再給我一瓶吧,明天還你現金?!?/p>
老板從柜臺后面拿出半瓶酒放在桌子上。這是我喝剩下的,他說,不用記賬了,既然還要干活,就不要喝那么多了。
“大金雞,”阿龍叫道,“好酒啊。”他又倒滿了杯子,他問呂弗餓不餓,呂弗說不餓。他一直坐在那兒聽他們說話,也不太明白他們在說些什么。他有點困了,屋子里離他最近的一張床上躺著一個女人,蓋得嚴嚴實實,只有燙的卷曲的紅發露在外面。她背對他們,一動不動,應該是睡著了。
“小麗呢?”阿龍說,“小麗是不是在睡覺?!?/p>
“她除了睡覺還能干什么,白天睡晚上睡,在床上的時間越長掙得越多,誰不愿意睡?!?/p>
“我是說她現在是不是在睡覺,就一個人睡?!?/p>
“不是。”
“現在還有客人?”阿龍突然站起來,又馬上坐了下去。
“沒有,今天來了個新人?!崩习逭f,“你別老找小麗了,你又沒錢給她花,你和她膩歪一分鐘就耽誤她一分鐘,趕上快一點的,五分鐘就是一單活兒,你說你讓她少掙多少錢?!?/p>
“我還給她介紹生意呢你怎么不說,”阿龍說,“我當然也想讓她多掙點,可是一掙夠了她就該走了,你愿意讓她走嗎?”
“我不愿意有什么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自然規律,連毛主席都沒有辦法的事,你我有什么辦法?!?/p>
“你他媽逼說的都是什么,”阿龍低著頭,把酒杯攥在手里,“算了算了別提了,喝酒?!?/p>
8
從飯店出來時已經是凌晨兩點,阿龍有點醉了,像呂弗早些時候遇見他時一樣,滿身酒氣,搖搖晃晃。他們在寂靜的省道上走著,耳邊只有風聲,如果有車駛過來,遠在五里之外都能聽到。黑夜模糊了萬物的區別,只是柏油路的黑更加顯眼,他們走在上面,搜尋著來時那個發白的路口,走到那兒就離家不遠了。
路過那所本地小學時,阿龍停下來,然后又走了幾步,接著又停下來。
呂弗以為他累了,上前扶著他,說快走吧,就要到了?!暗鹊?,”他用力看向學校,那里漆黑一片,“我去買點東西。”
“買什么?”
“嗯,買瓶酒吧?!彼f。
“你家里還有一瓶酒,在衣服下面壓著。”呂弗看了一眼黑乎乎的學校,不明白他為什么非要現在去買東西,人們都睡了,在這種地方,店主們不會輕易在夜里給人開門。
“嗯,那瓶不是酒??????不能喝,我得再買一瓶。”他從公路上走下去,坡道很陡,他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這個小意外讓他看起來就像是跑下去的,他扶住路邊的一棵小槐樹才得以穩住身子。
然后就是砸門。這家商店靠近公路和學校,不光做學生的生意,也包括來往路人的,所以比別的路邊小店要大一些。敲門聲在夜晚顯得分外清脆,遠處的狗都被驚動了,屋里卻沒有任何動靜。
“沒有人?!眳胃フf,“走吧?!?/p>
“總算沒人了?!卑埡觳磺宓卣f。
“咱們走吧。”
“我就猜今天該沒人了?!彼吭陂T上,有點幸災樂禍地笑起來。呂弗更加摸不著頭腦,沒有人你怎么買酒。
阿龍拍了拍卷簾門,再次發出一陣滋啦啦的響聲。他走到門前的路溝里,慢慢走了下去。呂弗剛要問他要干什么,他已經上來了。他從溝坎上的灌木叢里掏出一個帆布包,慢吞吞地走回來,包里發出鐵器撞擊的聲音,看起來沉甸甸的。他繞到屋子后面,呂弗也只得跟著走過去。他把包仍在地上,從褲帶上取下鑰匙鏈,用上面的小手電照著墻,好像在尋找什么。
“你在干什么?”呂弗問他。他嚇了一大跳,一甩頭撞到了呂弗。他照著呂弗,好像突然才發現他的存在,“你在這干什么?”他恢復了平靜,關掉手電說,“你先回去吧,我等一會再回去,給你鑰匙?!彼谚€匙遞給呂弗,沒等他伸手接,又突然拿回去說,等等,我用完手電再給你。
“你是不是想在這面墻上挖個洞?”呂弗突然明白了,他想起遭過小偷的鄰居家,小偷在他們全家熟睡時挖開了他們的后墻,從床底下鉆出來,偷光了他們家的東西。看樣子阿龍也想從這里打個洞鉆進去。
“你怎么知道?!卑堈f,“算了,既然知道了我就不瞞你了,你是想自己回家,還是跟我在這一起挖洞?!?/p>
“跟你挖洞。”呂弗說。
“好吧,那咱們就開工?!?/p>
阿龍拿著手電在墻上找來找去,什么都沒找到,有水泥的地方寫滿了粉筆字以及用粉筆畫的畫。找遍了整面墻,他終于放棄了。“媽的,這幫傻逼孩子亂畫一通,把我做的記號給涂掉了?!?/p>
“沒有記號不行嗎?!?/p>
“行?!卑堈f,
阿龍從包里拿出鑿子和鐵錘,在墻上敲打一通,最后選擇了一個地方干起來。雖然醉醺醺的,但他干起活了很賣力,不一會兒就突破了一塊磚。呂弗蹲著后面幫他摁著手電,洞一點點變大,最終把手電的光圈給完全吸了進去。里面是一個木柜,嚴嚴實實地擋著他們?!皨尩模诘截浖茏舆@兒了。”阿龍說,“你知道嗎,這貨架子上全是吃的,煙啊酒啊,還有糖,但是它們全在對面。”
“那怎么辦?”
“砸了它。”阿龍從包里拿出一把斧頭劈上去,發出一聲悶響。他用盡全力一陣亂砸,聲音也跟著復雜起來,里面的貨物紛紛掉在地上,瓶子摔碎的聲音,塑料紙袋摩擦的聲音,整包的衛生紙掉在地上的聲音,呂弗竟然還聽到了玻璃球碰撞的聲音。當貨架被砸出洞時,更加激烈的碰撞聲響起來,隨后,無數玻璃球從洞里流出來,阿龍的錘子砸到一個,它飛了出去,撞到了對面學校的院墻。
阿龍失望地發現他沒法砸出一個可以爬過去的洞,貨架做的很結實,除了背面的木板,支架竟然是鐵焊的,“現在,”阿龍說,“我們只能踹倒它了?!?/p>
他趴在地上,把腳伸進墻洞,用力往里踹。呂弗看他這樣覺得很滑稽,他想起練蛤蟆功的歐陽鋒,他發功的時候就是這樣。他沒想到阿龍一點也不比歐陽鋒差,他還真把貨架踹動了。它在一點一點的傾斜,阿龍也跟著一點點往里,最后,他只剩下上半身在外面,雙腿都在墻洞里踹。
“勝利就在眼前?!卑堈f,“貨架就要倒了?!?/p>
呂弗也跟著激動起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情,在一個貨物琳瑯滿目的商店里,沒有老板,沒有收銀員,想要什么就拿什么,不用付錢,不用征得任何人的同意,想要什么就拿什么。他們都有點迫不及待了。好了,我們就要進去了。阿龍雙手撐在地上,踹出了最后一腳,緊接著是一聲巨響,幾乎與此同時響起的,是阿龍的慘叫。
他被壓在貨架下面了。
呂弗想把他拉出來,但一點用都沒有。他趴在墻洞里,只露出上半身,開始還掙扎著想爬出來,最后只能徹底打消了這種念頭?,F在,他看起來就像被壓在五行山下的孫猴子,轉眼之間,神功蓋世的歐陽鋒已經成為過去式了。
“現在怎么辦?”呂弗慌了,他不知道阿龍會不會死。
“涼拌?!卑堈f,“等天亮了會有人來把我弄出來的,他們不會讓我一直呆在這兒的?!?/p>
“那咱們不是被逮住了嗎?”
“是啊?!?/p>
“你疼嗎?”
“不疼?!?/p>
“你淌血了嗎?”
“不知道。”
“你先去把工具包藏起來。”阿龍說,“藏在我以前藏的那個地方。”
呂弗把包放回路溝里。他回到阿龍身邊靠墻坐在地上,忙活一通,天已經蒙蒙亮了,他隨手一摸,地上全是玻璃球,這是他們全部的戰利品。
“咱們玩會兒玻璃球吧。”阿龍說,“不然的話就要睡著了?!?/p>
“好?!?/p>
“玩什么?”
“玩撞墻。”
“好,我先來?!卑埬闷鹨粋€玻璃球撞出去。他撞得太遠了,遠的遠遠超出了他的活動范圍。
本文原刊于《天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