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書摘三
節選2
直接說了吧,老奎二十四年前從監獄里一放出來,轉身就把自己的閨女給賣了。
就在老奎出獄的前一年,他老婆跟人跑了。對此我挺懷疑的。那個時候,老奎已經五十多了,他老婆也不會年輕到哪兒去吧?誰會帶著她跑呢?要跑,也是自個跑了的吧?可老奎認定他老婆就是“跟人跑了”。好像不如此,不足以強調他內心的憤怒。可即便這樣,他被強調起來的怒火也還是難平。坐了十八年的牢,他肚子里可是沒少憋著邪火。所以他才有資格做個“重點人口”。這種家伙仇視萬物,是該盯著點兒。老奎重返社會,舉目四望,十八年過去,世界變得跟火星似的,讓他老虎吃天,根本無從下嘴。但他有邪火,要抗議。沒個泄憤的地方,就盯上自己閨女了。
老奎的閨女那年二十三歲。你都能想到,這種家里長大的孩子會有什么好?倒不是說那女孩品行不端,她挺好的,就是太單純孤僻。怎么能不單純孤僻呢?老爹坐牢,老娘撒手跑了,換了誰可能都一樣。女孩小學畢業就輟學了,在路邊擺了個菜攤,冬天還賣烤白薯。按說老奎回家了,當釘子戶搞到了兩套房子,守著閨女過日子也挺好,可他偏不這么干。人性不就是這么叵測嗎?否則也用不著警察這個行當了。我聽說南方有錢人還盛行吃嬰兒呢。雖然我每天面對的都是些雞零狗碎,走的路也多是窄道,但仔細想想,世態炎涼,里面確乎有驚濤駭浪。比方說,妻子跟蹤丈夫,丈夫跟蹤妻子,這些事兒,讓你都不知道世界到底怎么了。但你能感覺到,它們正在改變那些賦予你生活意義的重要信念。
老奎在監獄里有個獄友是重慶云陽縣人,服刑時跟他開過玩笑,說出去后要把他閨女買了當老婆。想到這茬,邪火攻心的老奎開了竅。他聯絡上了這個人,帶著閨女上路了。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到了地方,老奎一看,山清水秀,適于人居——這可能是他*后的一點兒良心了——當即拿了那人兩萬塊錢,撂下閨女就走了。他跟我說他壓根沒打算在那人家里過夜。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邪火發到這兒就算到頭了,再燒下去,會把他也活活燒死。兩萬塊錢多嗎?這恐怕不是個問題。錢不是他的目的,沒準兩百塊錢他也要這么干。他就是想報復,至于報復誰,他都說不清楚。人性中那塊*為崎嶇陡峭的暗面,早把他黑暈了。他想要報復的對象,是他老婆,是帶走他老婆的某個人,是世道和人心,沒準,連他自己也能算在里面。那是種連自己都一并仇恨厭棄的情緒。他跟我說,那錢直到今天他都沒動過。當年他轉身而去,走在山路上,腳底發虛,輕飄飄地像是騰云駕霧。后來還跌進了溝里。曠野無人,他在野地里昏睡了一宿。醒來后,山風浩蕩,感覺像是死過了一回。
當年老奎的女兒不見了,群眾都想當然地認為女孩是找自己的親媽去了。誰知道背后藏著個天大的秘密。
不折不扣,這是罪行。
可是怎么處理呢?卻非常棘手。拐賣人口罪,*長的追訴期是二十年。不放心,我還特意查了下刑事訴訟法。就是說,時光已經赦免這樁令人發指的罪行了。如果要把老奎繩之以法,得報請共和國的*高人民檢察院核準。他肯定還夠不上這資格。我做完筆錄,讓老奎按了指印,上樓去給領導匯報。出門時老奎喊住我,問我干嗎不把他銬起來。我瞅了他一眼,用指頭點點他,意思是你給我等著。至于等著又如何,我也不知道。在我眼里,他當然是個混蛋。可是我還沒見過這么老的混蛋。不是嗎,一個混蛋老到這種地步,混蛋的程度都要**扣了。
所長聽了我的匯報,跟著我去了值班室。他也只能歪著頭瞅了半天老奎。但畢竟是領導,一開口就問出了我心里面糾結的疑惑。
“我說老奎,”所長捏著自己的下巴問,“你咋今天才想著要來自首呢?”
老奎活動著嘴。剛才他說了不少,肯定也說累了。但他只是活動嘴,像空轉著的馬達,就是不啟動,讓人干著急。
他是為了逃避打擊嗎?那么他壓根就不需要跑來認罪。是他的良心終于發現了嗎?看起來也不像。你從他臉上根本看不出痛苦和悔意,反倒有股興奮勁兒。就像那天晚上他跟我滔滔不絕后一樣,臉上洋溢著的,是一股“可是給說痛快了”的愜意。我都想踹他一腳。
所長拍板,讓老奎先回去。他卻不走了,無論如何也要讓我們把他先關起來。關起來談何容易!對于這種根本不能批捕的案子,你沒法把人送進看守所去。留在所里更是不可想象,等于弄來了個祖宗,得專門派人伺候著。怎么辦?急中生智,我想到了老郭。
一段時間沒見,我師父老郭真的瘦成了一張紙片。他像是飄到所里來的,讓我不禁一陣心酸。看到老郭,老奎一下子就蔫了。剛才他看上去還得意洋洋的——好像回光返照,又成了當年那個臭名昭著的滾刀肉。但老郭只給他遞了根煙,他就像條老狗似的,佝背塌腰地跟著老郭走了。他們一同消失在派出所的門廊前,飄進熾白的光里,就像是羽化成仙,遁入了虛空當中。